[情報] 一段社會良心者的對談

作者: cyril629 (網路購物狂)   2003-09-04 09:35:58
重建部落家屋(上)
 阮慶岳、謝英俊.書信對話
 第一封信.阮慶岳致謝英俊
 我和你提了多次,說想和你開始一段固定書信的建築對談,我也說我會起頭第一
封信。但是生活中總有許多雜事襲來,而且總也是露出迫不及待的神色,讓我只能
先應許地承接下來,這樣周而復始的結果,就是我頭一封給你的信的延宕。
 今天中午,我在家裡喝晨起的咖啡,聽見收音機裡記者侃侃用略顯慌張的語氣,
描述美軍以彷彿正書寫歷史的姿態拉倒海珊雕像,與那之後巴格達市中心的景況。
我就忽然覺得是該開始和你對話的時候了,但我並無意和你談布希這些以正義為名
的行為,我想談的是,人性究竟是什麼?
 電台記者反覆描述巴格達陷入無政府狀態後,人們如何張狂地相互掠奪,那種強
者與弱者的生存相對位置,讓我想到非洲草原的真實本相;也想到當初的邵族村落
自立造屋。我記得很清楚在你的紀錄影片裡,族人們在自立造屋初始,如何爭執換
工的不公平(強壯者拒絕接受與老弱者等同的換工),以及啟工後不斷被竊取遺失
的公有工具,原本善意的共廚共食,卻以爭執不休收場。
 你當時似乎並不沮喪,但是你也並不介入干預,彷彿你已預見後來的萬般爭執,
終究會平和落幕。
 你當時究竟是在想些什麼?為何能信心不動搖呢?
 你懷疑過人性的本質,可能根本不是良善的嗎?
 我上個月去宜蘭看黃聲遠的建築作品,他對我說建築是一生的邀請,我們必須一
直以良善的本意作出發,而且不能推拒任何的可能性。但是他也失望地告訴我,說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壞人:「是存著惡意的,真的存著惡意的壞人。」
 你相信有真正存著惡意的人嗎?
 收音機的記者解釋巴格達的混亂,說是肇因於無政府的必然失序狀態,好像說著
政府是人類平和相處的必要物(此時的政府等同於軍隊加警察),像說著奴隸若無
主人的存在,後果必是瘋狂自殘、不可控制而終歸滅亡一般。
 我記得你當初在談邵族家屋重建時,你談的不只是易工同食,你事實上是描述著
一個沒有具體政治組織架構的社會,一個自足、自律、自主、自愛也愛人的社會。
我知道你那時相信這樣的社會可以真實存在,但是你現在在南投山上工作與生活兩
年半了,你依然相信可以有這樣的社會,在臺灣某一個角落存在嗎?
 昨夜睡前我翻讀十六世紀英國作家湯馬斯‧摩爾(ThomasMoore)所寫的《烏托
邦》,想到去年這個時候,我們一起在奧地利Linz參加的那場建築研討會;你記得
那個年近九旬的奧地利老建築師(我當時在台下望著他,心裡想著他不知曾否參與
過希特勒主導的任何建築案?那些雄偉卻暗藏著政治意涵與目的的建築),辛苦地
用英文發表那場述說西方建築史中,對烏托邦建築理想不斷、追求設計歷史的演講
嗎?你記得我問你說:為什麼東方建築史裡,卻見不到對同樣烏托邦的建築揣想與
追求?
 是我們太實際,不願相信空泛無法實踐的理想國度嗎?還是因為太明白人性的本
質,是註定無法進入天堂般完美社會裡的呢?(我知道陶淵明的桃花源,但那畢竟
只是個幸運避過亂世暴政的離世村落,他還不敢直言說出人類社會當追求的目標是
什麼。)
 我的印象中,邵族重建時的村落藍圖裡,是沒有考慮入警察與軍隊的,但是卻有
宗教與人倫文化秩序(你認為這二者可相互取代嗎?)。你當時心目中所期待重建
後的邵族社會,究竟是什麼模樣呢?(能如桃花源般自外於外面的世界嗎?或是也
會在未來某時,出現一個叫海珊的獨裁領導者?也會因此誘引一個外來的強勢者,
討伐征服他以及整個邵族嗎?)
 英俊兄,你相信烏托邦嗎?
 二○○三年四月十二日
 第二封信.謝英俊致阮慶岳
 「X你娘……」真不想用這發語詞,因為這是我們工作隊通訊的發刊詞,有些人會
受不了,但有什麼詞句能比這更精確地表達我們的觀念呢?
 說到「我們」,好像有點「集體」的意識,不要懷疑,在災區這些年的工作,也
邀約到一群臭味相投的「同志」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參與:或直接加入工作隊、或
支助部分糧草、或口頭稱許卻回頭說再見,一溜煙不見蹤影。
 在一次邵族祭典場子裡,同仁的一聲噴嚏,引來先生媽(女祭師)的一陣三字經
訐譙;在原住民部落裡,遇到這事,千萬不能認為他們在辱罵你,反而要感謝對你
的關心與體貼,因為他們在為你趕「惡靈」。那個「惡靈」正在騷擾你,讓你無端
端地打噴嚏。
 怎樣?!原住民比我們實際多了吧!他們相信「善」與「惡」的精靈同時充斥在
四周。
 你還會認為人性只有「善」或只有「惡」嗎?或者你會對「烏托邦」懷疑而只肯
定現實的世界嗎?他們為什麼不能共存?如果肯定這兩個面向可以共存,就不要懷
疑我們現在的作為,也就是說,我們根本就不懷疑一個「自足、自助、自主、自愛
也愛人的烏托邦社區」,也不懷疑「貪婪、自私、瘋狂、自殘……」的人性。
 這一連串的不懷疑,其實是對生命力、生命現象的一種臣服,就譬如你有必要去
質疑太陽為什麼要升起落下又升起嗎?
 在災區的工作,我們一直不願意接受「人道主義者」、「慈善愛心人士」、「發
心發願」的帽子,勉強自認為是「建築專業者」、「社會運動分子」,因為後者是
有戰鬥有挑戰,不只是單純的給予,這比較符合實情吧。
 有些人的眼睛構造可能不太一樣,常常同時看到正面與反面的影像,就像印象派
畫家的眼睛,任何色彩與它的補色是同時存在的,更明白的講,色彩的構成根本就
是流動無定格的。
 二○○三年四月廿六日
 第三封信.阮慶岳致謝英俊
 我喜歡邵族「先生媽」對「善精靈」與「惡精靈」並存的想法,但是這些充斥在
我們四周的精靈們,與那不可質疑的「生命現象」間,是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呢?
他們是源自同一家族、同一系統,或者根本是互不相干並彼此視而不見的呢?
 當我們承認生命力與生命現象的不可懷疑時,是不是也一樣必須對「善精靈」與
「惡精靈」,抱持同樣無限上綱,類同對太陽、上帝、天子或獨裁者一樣的寬容
度,不應也不可以用任何標準來作檢驗嗎?
 我並不認為有一個標準可檢驗出真理的絕對價值,但我也不覺得有任何事物,可
以神聖到能獲得這樣特殊免於被檢驗的豁免權。我們目前認可的真理,大半都在當
時出現之後,遭遇到比常人更大的質疑與檢驗,因為他們通常是在挑戰現實被曲扭
的價值,他們說的是(那些擁有價值利益的)權力者所不願意聽的話,他們的價值
在於敢於挑戰,而不僅只是在於不懷疑。
 對生命臣服,是令人敬佩的胸懷態度,這和承認自我的卑微渺小,同樣具有哲思
上深遠的意涵;但假若你就是生命本身,你是寧願被這些蒼生不斷的善意質疑與對
話,或是希望他們生來就接受你的絕對價值性呢?
 懷疑或就是相信的同體異面吧!
 有一天當「惡精靈」對我們的騷擾,不只是惡作劇地讓人打噴嚏,而是類同一場
伊拉克的「聖戰」時(但是這戰事卻是發生在你我的生活中),「先生媽」還是會
以一陣三字經、像對付不能自我負責任頑童一樣的與之作應對嗎?當這場「惡精
靈」的惡作劇戲碼,是讓我們眼見祭場中有人忽然無辜地被殺戮、殘害、折磨時,
我們依然不該質疑、而以因為「善精靈」與「惡精靈」本就同時存在,(因此邪惡
也正當化)來化解一切嗎?
 「善精靈」與「惡精靈」是代表純然的善與惡嗎?或他們也像生命自身一樣,是
無法以單一面向作解釋的呢?
 你不認為有真正的「邪惡」存在,是嗎?
 「邪惡」或不能單獨存在,但我們當如何看待或應對它呢?
 當然這種純然的善惡絕對二元化的價值觀,也讓我聯想到最近的SARS疫情,與現
代都市裡的供輸排泄系統,是否當依賴單一系統或應由許多小區域微系統組成的問
題。我們可以見到工業革命後,由單一大系統來統一控制的觀念,幾乎主導了現代
城市的規劃,亞洲城市原本所具有、因有機原因所發展出來的微系統,在這種價值
觀下紛紛被剷除,但是單一系統正是瘟疫等疾病爆發時,會迅速蔓延到整體、並同
時癱瘓的最可能發生地點,若以這種觀點來延續看下去,我們當然還可以衍生思考
著全球與地域在許多面向的辯證思考。
 你說你不願成為只是「單純的給予」者,而要求自己有戰鬥有挑戰,我可以見
出,你不願成為只是為「人道」而「人道」的偽善者,但你一定常碰到這樣的人,
你通常如何應對這樣的人呢?
 我同意色彩與景象,是因人各自的眼睛而各異(可是我們也不斷尋求溝通後的公
約數);我是會對太陽雖然日日升起又落下,但未來是否仍永遠會如此持懷疑的
人,我以為若不持疑而只有相信,是不是會有成為太一廂情願浪漫主義者的危險,
並有可能因相信未來、而縱容此刻的被利用危險。
 今早我被邀去公視看(應說是審查)張釗維導演關於自立造屋的紀錄片,想到整
件事情裡,有那麼多的面向、立場與觀點,幾乎有種羅生門的感覺呢!或者我們可
以不自我懷疑,但對他人的懷疑就當他不存在來應對嗎?
 與他者的對話有必要嗎?
 期待你的回覆
 二○○三年四月卅日
 重建部落家屋(下)
 阮慶岳、謝英俊.書信對話
 第四封信.謝英俊致阮慶岳
 不太書寫日記,是在進入災區以後,是在使用電腦網路以後,是在離婚以後,是
在喪失晨曦工作、喪失私密獨處空間以後,是在頭腦完全被建築充塞以後。每當在
衝動無法壓抑、書寫儀式完成後,立刻被「建築」種種的巧思異想充斥——非常純然
的「建築」,沒有太多的「文學性」。「文學性」弱了,書寫變得累贅,有點拖油
的黏滯,不如幾何線幾筆畫來得精確,而且所畫的已不「具象」,可能是幾個符
號,幾個確認後的數字,尤其是透過電腦來做動作,一切都數位化了。
 數位化的危機隱然浮現,再來就是敘述性的喪失。跳躍的思緒,連詩的形式都無
法捕捉,邏輯與推理,更不具完整性……漸漸的,我可以感受到畢卡索(Picasso)
立體派畫作的視點流離狀態,但還不夠……漸漸的可以更深刻地感受到蕭如松(一九
二二-一九九二,生於臺北。一九四○年考取臺北師範,受教於鹽月桃甫,畢生奉
獻於美術教育。畫作以水彩為主,構圖簡要俐落,色彩表現成熟、自如)後期(或
成熟期)畫作中的多重視角或類似透過玻璃等介質折射後的清澈疊合曖昧景象……但
這些都不利於書寫……而被網路占據就不必多說了,那是每個使用電子郵件、上網的
人都能感受到的,像揮之不去的夢魘。
 應該回回阮兄的信了,第一封還有太多要說,第二封不太好說,也覺得較不急著
回應,因為第二封太針對個人,而且是較晦澀的角落,那個角落太久沒去打掃了,
「沒空」只是藉口,實際上是不太想去面對的,因為那實在太大,不夠現實,不夠
激情,朦朦朧朧包裹起來丟一邊去,也可過日子。
 昨天到高雄第一科技大學演講,主要是針對營建系的同學,不像臺科大回應熱
烈,應該說是一點回應都沒有,只二位老師在旁邊搧火補充,但都沒用。主題雖然
還是協力造屋,但重點放在「開放系統」和「美學」,可惜沒反應。聽授課老師
講,學生們將精神都放在結構,電腦在結構計算分析上的運用,而且幾乎全員投
入,無其他作為的可能。
 天哪!對於「數位化」惹的禍、電腦惹的禍,我們的建築教育、建築專業界的作
為,表面上是訊息時代,五彩繽紛,百花齊放,但如果從另一個視點來看,是多麼
的單一和扁平。
 簡單來講,我們談的協力造屋構造體系,在臺灣幾乎沒有第二個人在做類似的
事,但看看西方社會,這幾乎是業界的主流,所謂的主流應該講是投入的研發人
力,不只是當下,在現代建築發展過程,雖然不太載於「建築史」或各式論文評
論,但那是這個產業的主體,而我們除了混凝土、磁磚、石材、鋼材以外,沒有其
他作為。而這些材料的可塑性或不可塑性,在商品化邏輯下,都變成布景式的表面
作為,再來就是非秀(Show)面(正面)的放棄與無作為。這放棄不只是外表,連
看不到的「機能」、「構造」、「設備」……一併拋棄。
 西方人看我們的都市,都被「繽紛」、「豐富」(混亂多樣)所震懾,甚至多少
有點「異國情調」的驚嘆,但裡頭有多少一致性的無知、粗鄙、資源的浪費、反
智……一切一切的無法接受,但又常被「異文化」、「異社會」的過廣胸懷所諒解!
 第二個重點是「美學」,根本是對牛彈琴,不要說這場演講,其他場次每每想多
談些,但都被現場聽眾的沒反應冷卻,而幾筆帶過。
 好友王墨林的觀點:沒有美學就沒有所謂的藝術價值,沒有創作。而這是太大太
大的核心議題,慢慢再說。
 說到「惡意」與「壞人」,訐譙其實已是日常生活的口頭禪了,我們工作隊裡一
位素食、單純、充滿善念愛心的女同事,經歷慘烈的工作試煉,她是不是過得了
關,我實在不抱希望。但有一天聽她大罵一聲三字經後,我覺得她是過得了關,我
們的工作其實就像在作戰,有一次好友趙力行來工作室坐坐,聽我們與工地的對
話,他感覺彷彿在戰地。
 在部落家屋重建的現場,不要說災後,平常時候,蓋房子,對一個人來講,是非
常重要的關卡,等同於生與死、結婚生子,一輩子大概只會面對一次。個人如此,
在社區部落裡更是大事一件。人性所有的惡邪貪、戰鬥意志,都會鋪陳開來。尤其
災後重建區,各方勢力無不拚死把持,不要說施工的大動作,連進入部落探訪都會
被跟監,只要去與災戶說蓋房子事,一踏出家戶,跟監的人立即進入消毒,常常是
合約已經談妥,人還沒回到工作站,電話已先到,取消合約。
 潭南村我們是在村子最高點搶進蓋一戶,那是透過善心的賣菜車司機間接溝通,
夜裡騎腳踏車暗訪,回程是屋主騎摩托車在後面一路照明回工作隊,施工時還調集
三個部落的工作隊,幾天內將結構體搶搭起來,才開始在村子裡立足,但那已是災
後第三年了,從那戶開始,村子裡的各方勢力開始崩解,家屋重建才開始,「烏托
邦」是要透過各種形式的戰鬥才有可能到達,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烏托邦」好像切不近.進我們現在所處的時空,比較政治正確的叫法是「社區
總體營造」,這是臺灣貧乏的中產階級對烏托邦的想像。不要笑,笑表示你對「烏
托邦」的嘲謔,那是對人生價值的否定,但你有看過反對「社區總體營造」的人或
被打入地獄或丟官的嗎?當然沒有。
 二○○三年五月二日 (下)
 (本文轉載自《屋頂上的石斛蘭》,即將由木馬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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