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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今天完了。
傍晚四點左右,溫亦誠一走進急診,才從門口到電腦桌這趟短短的距離,就能預知今天的壯烈程度。
有顆鳳梨大咧咧地擺在地上。不知道是病人沒帶走的,還是哪個豬隊友順道買菜帶來上班的。
而且,他看見那個來支援的婦科學弟還買了麥當勞。
很好,溫亦誠甩著本來插在口袋裡的聽診器,心裡這樣說道。
至少今天能確定的,就是讓這學弟清楚知道鳳梨跟隱性鳳梨一起炸起來會有多大威力。
「學長好!」咬著今天第一根薯條的小笨蛋在和他打招呼。
「早啊。你這是哪一頓?」他拎起麥當勞薄到要透明的牛皮紙袋,上面用綠色的英文字寫著純天然食材,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沒噗哧一聲笑出來。
「晚餐。」學弟說:「我覺得這個比較能放,冷了還是能吃。」
「這樣啊。」溫亦誠隨口應了一句,拉過電腦螢幕大致掃過現在的情況。
「我覺得啦。」學弟聳聳肩,沒多說太多。
「這個奶奶......。」溫亦誠瞇起眼睛,螢幕上的這個名字,又抬頭看看那張臉,他有印象,非常非常有印象。
那個嚴重肝硬化引發門脈高壓到造成食道靜脈曲張,上次才來吐了一地血又一直拒絕內視鏡治療等沒吐血時就跑掉的那個阿婆是吧?
與此同時,老太太應景地稀哩嘩啦嘔了一攤血出來,在牆壁上炸開了一朵血花。
旁邊有人尖叫,一個留觀的家屬被突如其來變故嚇得花容失色,手上的手機嚇得掉在地上。
『喔......i-phone耶......』溫亦誠看著那台被摔到地上的手機,別的牌子還不一定看得出來,只有蘋果的非常好認。
「學弟,走吧。」溫亦誠站起身,看了那個正在吃他第二根薯條的傢伙,他到底覺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能吃麥當勞啊?
左右勸了一陣,開了很多檢查單,又是抽血又是照相,阿婆依舊拒絕內視鏡手術,不過家屬這次倒是很堅持,讓人終於有種終於能溝通的感動。
不然之前一直在對大宇宙發電波般,調了幾百次的頻率永遠對不到點。
感謝神明最後終於能開單打電話把人送走,至少可以確定〝短時間內〞這個阿婆不會再幹出〝整個急診室都是我的吐血台〞這項舉動。
「......讓清潔來掃一掃。」最後溫亦誠看了一眼還在牆上的血,和上面一點所以沒有被潑及到的鐘。
五點,現在還有一點時間去裝個水上個廁所之類的。
這是個很現實的短小空檔,因為五點是第一波下班時間,該回家的該上路的都才起步還不是出事的時候,就算出事也還來不及送過來,所以這段時間最好把一堆雜事先幹完。
只要沒有例外的話是有時間的。
沒有的話......。
轉頭看著還放在桌上的那袋麥當勞,溫亦誠想想還是開口跟學弟說還是先收起來吧。
“第一大樓一樓門診區,內五診旁洗手間,999。”
全院廣播系統突然適時插進兩人還未開始的對話,短短幾秒鐘內重複播報了兩次。
「學弟!」溫亦誠喊的這一聲是真的真的希望他趕快讓那個該死的紙袋消失在地球上。
抓起急救箱,另一手推著臉上還沾著鹽巴的小笨蛋快點動作。
這廣播讓整層樓和急救小組都動員了,走廊上冒出了一堆穿著白袍的人衝鋒陷陣,這場忙亂讓他沒時間再去管太多事。
有時候覺得人真的很脆弱,除了外表一點看似不怎麼樣的小傷或是誤食了什麼東西都可能會致命外,還有一個最大個敵人就是自己。
過不去自己那個關卡,別人想要幫再多也是枉然。
知道自己病情不樂觀,久病厭世的人大有人在。但很多時候,很多人都只是自己嚇自己。
有的時候會想拿著那些心臟功能只剩15、剩20的人的病歷按在那些但求速死的人臉上,告訴他們人家就算這樣還是堅持要活下去。
解決完緊急事件後,溫亦誠踩在不知道哪個單位友情提供的中單滑著回到位置上。戴起手套,拿著擦手紙擦著鞋底滿滿的血印,或許該放棄這雙鞋子才是正解。
這樣想著,溫亦誠最後決定下班後就扔了,現在只要不要造成清潔人員困擾就好了。
「學長,夭九說等一下有一床trauma會到。」學弟指著無線電說道。
「我有聽到,我來就好,你去處理那個魚刺鯁到的。記得CALL耳鼻喉科,然後讓他丟單給放射科。」溫以誠點點頭,這個學弟內科還行,要他處理外科的事情就有些吃力了。
不過沒差,人各有長,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勉強的,再說這傢伙說到底也不是他家的人。
沒多久,今天傍晚第一個車禍被撞的由救護車送進來了,問診,評估,開單,該縫的縫,該ON的ON,該處理的處理,該幹嘛就幹嘛。
急診其實沒有像電影或影集裡演得那樣兵荒馬亂,最多只有病人送到的那小段時間會有那樣的場景。
很多處置和直覺已經變成了反射,還記得實習時他的某個學長曾經說過:「急診說到底,就是要把你目前看到的所有東西印在骨子裡,畢竟有時候你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
所以現在他有時候上班前,會和他的室友兼實習同梯說:「我的腦袋就放你那了,下班見面再還我。」
不過今天車禍的人的確有點多,讓沒帶腦袋上班的溫以誠都忍不住意識到這件事。
但是有鳳梨坐鎮,有這種狀況不意外。
溫以誠又埋頭回去,繼續處理那堆大排長龍的重傷輕傷。
他只知道現在不多處理掉一點,再晚等大家吃飽之後又會有更多人塞進來。
「嗨,日式紅豆麵包配溫奶茶可以嗎?」一個裝得飽飽的麵包店紙袋掠過他的鬢邊,直接躍入視線裡。
溫亦誠愣了一下,抬頭,看見來人笑道:「你來啦?」
「我聽說了,你今天一上工就開紅。」他的室友兼放射科醫師陳依源拎著愛心晚餐來探班,說是探班也不對,有那種上班的人來探班嗎?
「我也不想。」溫亦誠苦笑,「而且學弟還買了麥當勞。」
「你沒告訴他,麥當勞買來就是一路聞到下班嗎?」陳依源不可思議地問道。
溫亦誠聳聳肩,基本上他看到鳳梨時就已經放棄了。
急診室的大門又開了,再度推了一床進來。
「又是他......」陳依源居然瞇起眼睛看了那個病人,這樣說道。
會讓一個放射科醫師這樣說的,肯定是來很多次,讓躲在黑漆漆小房間的人都知道長相。
溫以誠抬頭,看見對方說的那人心裡也冒出同樣的想法。
最近一年多來已經看過這傢伙七次了,每次都是超速雷殘送進來,技術不好就不要騎車啊!
而且說真的很讓人意外,會出車禍的人,通常都不是那種成群結隊讓人咬牙切齒的飆車族,聽病人口述反而會是有目的要趕去哪裡辦事的占絕大多數。
溫亦誠搖搖頭,繼續手裡開單的動作。
「你家學長和主任幾號才回來啊?」陳依源看著這傢伙堆積如山的工作,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忍不住替他打開溫奶茶的蓋子遞給對方,然後開口問。
「後天。」接過溫奶茶,溫亦誠灌了一口後,看他一眼:「你不忙嗎?」
「你看你這樣,會覺得我不忙嗎?」陳依源的笑容裡散發著濃濃的怨氣,讓溫亦誠決定閉嘴。
他們的關係根本是連體嬰,基本上他有多少病人,他就有多少報告要打。
確定溫亦誠把奶茶喝完後,陳依源放下一整袋的麵包就走了。
第二批的病人又湧進急診室。
雖然沒資格這樣說,但端看這個時段跑進來的病人,就知道有多少人不會照顧自己。
吃太少血糖低昏倒的,吃飽忘記吃血糖藥導致血糖太高的,吃太多胃絞痛的,食物中毒的,跌倒撞到頭的,這裡痛那裡痛的,通常這個時段會出現在急診室。
溫亦誠抽空咬了幾口愛心紅豆麵包,甜膩飽滿的紅豆餡和他一起對抗各式各樣的內科問題,偶爾有幾個車又不騎好的會穿插在裡面。
緊接著,是第三批的病人。
大約晚上九點到十點,第二批下班人潮會湧現,再次用各種創傷證明台灣各式各樣的交通問題。
今天的狀況忙碌讓他很確定等一下一定會有人打電話來抱怨。
這個被撞到後一直吐血不知道是因為是肋骨插到肺還是胃破掉,丟單。
這個兩個人騎機車互撞,丟單。
這個大學生打工回家被車輾到腳,丟單。
這個阿桑騎上人孔蓋之後失去平衡摔車,丟單。
這個年輕人跟計程車對向擦撞後,被壓在機車下,懷疑股骨骨折,丟單。
這個小姐從百貨公司手扶梯一路跌下來,疑似遠端橈骨骨折,丟單。
這個......
還有這個......
在不知道處理多少人後他的桌機響了起來,另一頭傳來陳依源的聲音。
『我勸你把那顆該死的鳳梨和你學弟的晚餐一起扔掉,我是認真的。』電話那一頭的人這樣說:「你得讓我留一點力氣幫你買早餐。」
「鳳梨已經被扔掉了,就在剛剛。」溫亦誠用肩膀夾著電話,忍不住笑道:「聽說有個專科護理師氣到不行,一腳踩了垃圾桶把鳳梨摔進去。」
『......丟了就算了。今天過後告誡你學弟別再吃那個M字開頭的東西,現在我只希望還有點時間打病房的portable了。』
因為這波病人過後,就開始輪到酒駕出事被送醫的時間點。
今天夜班第一個OHCA到院前心跳停止出現在這個時候。
醫院外已經下起大雨,病人被進來時身上滿滿都是酒味,混雜著外面雨水的味道,在自動門前融合成一股奇怪的氣味。
病人一進來就只能把能做的做好,再用CPR-thumper去壓。
期間他們試著給了兩隻藥,但是不見效果。
警察已經照著車牌去查,希望家屬能快點趕到。
他們接者處理一個戴全罩式安全帽的青年,顏面骨骨折,是被海產攤續攤的喝醉民眾撞的。
在一片交通意外造成的傷害中,有個心急的母親拉著她的孩子突兀地在這個時候出現。
她的孩子在外面跟別人打架,回到家裡來吐了一地。
「媽!」少年翻了個白眼,非常鄙視母親的小題大作。
他在半夜的急診室大吼大叫,言下之意就是這點小傷就要進急診室,他以後怎麼在他那群朋友面前混下去。
溫亦誠當作沒聽到那些話去做問診,少年是說被鐵棍打到,流點血沒什麼,而且他還痛扁了三個人。
但是溫亦誠發現這個少年雖然意識很清楚,但是瞳孔對光反射非常奇怪。
他讓小怡插單做腦部電腦斷層,沒想到跟影像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個放射科值班醫師。
「亦誠,那孩子要急救。」陳依源揉著臉,看了看那個還在不斷吵鬧,不願意看醫生,覺得母親這麼大驚小怪很遜的少年。
點點手指把剛剛收到的影像用系統叫出來,說道:「是新月型,硬腦膜下出血。」
溫亦誠立刻動手打給神經外科跟開刀房要他們安排手術。
經過解說後,少年的母親已經快要哭死了,年輕人卻一附感到很有趣的模樣,似乎這是很光榮的戰績,但是又突然變得很不屑:「蛤......被打幾下就頭顱出血喔?那樣很遜耶......」
他們已經沒有時間管這個少年在想什麼了,現在是他們跟時間賽跑的黃金時段,溫亦誠實在很想叫那個少年不要再搖他的頭了。
「學長,開刀房說會盡快清出來。」學弟接到那方電話後隨即回復,又補充道:「還有剛剛那個OHCA已經壓三十分鐘了......」
「好。」溫亦誠點點頭:「他的家屬呢?」
「來了,他兒子。說願意放棄急救。」學弟的表情還是有些不適應,不像他們早已麻木。
「知道了。」溫亦誠轉頭,把目光放在那個還不知事情嚴重程度的少年身上。
他們聽見他的母親發出尖叫,不斷呼喊著他的名字。
上一秒還在不斷碎念的少年,昏倒在病床上。
陳依源垂下眼瞼,轉身:「我回去打報告了。」
心電圖發出尖銳吵雜的高頻噪音,有人上前請母親移開一點,最後還是那句話,該幹嘛就幹嘛。
「上thumper吧。」溫亦誠看著那已經歸零的心跳,只能這樣說道。
回報了現在的情況給開刀房,開刀房說已經備好了,問他們願不願意試試看。
少年的母親點頭,畢竟那是她最後一絲希望。
早先那位放棄了急救,他們把東西卸下移走,護理師將簾子拉起來,禮儀事業的人來了,嘎啦嘎啦地推著床來接體。
家屬錯愕的表情明明白白寫著,他們也不懂為什麼一個好好的人突然就這樣沒了。
有的時候溫亦誠會被這樣的表情打動,彷彿回到最初來到這裡的那個瞬間。彷彿他的身體裡還有熱血,還有多餘的時間去接受另一個人想要賦予他的人生。
但是總是有各種儀器的聲音、家屬的呼叫、同仁們的對話把他拉回現實,讓這種一閃而過的念頭隨即淡去。
「學弟,夜才過一半。」
他對學弟說,也對自己說,他們都知道今晚會很難熬。
溫亦誠洗了個手,準備繼續去看下一個病人。
這時他發現桌上放了一杯咖啡,滿滿的,是加了許多牛奶的拿鐵。
咖啡的五號杯蓋上用簽字筆畫了一隻兔子在吃棉花糖,那個塗鴉的手法跟同房那位一模一樣,溫溫的飲料在寒冷難熬的夜裡有了一分溫暖。
「白癡啊......」笑著搖搖頭。
那天晚上動員了無數次創傷小組,而除了那個沒救回來的少年,還出現了另外兩個硬腦膜下出血的病人,其中一個到院前已經昏迷,而且病歷顯示長期有在服用抗凝血劑,手術後無效。
另一個是被在變換車道時被誤闖的大客車衝撞上駕駛座,到院時意識也是非常清楚,但在照電腦斷層的最後五秒陷入昏迷,和他最後對話的是放射師小怡,他正在說自己有女兒在等他回去。
最後開刀房有救回來,但很有可能醒不過來了。
過十二點時內科的學弟來和婦科的換班,而那包該死的麥當勞終於被整袋好好地拿回樓上婦科病房去。
但那天晚上他還是忙到翻掉,酒醉病人因為他的慣用床位被睡走而大發雷霆,鬧了大半個晚上。
除此之外thumper還一度不夠用,讓他們輪流上去壓同時詛咒那顆垃圾桶裡的鳳梨。
等到一切告一段落,發現已經凌晨四點多了。
四點是清潔隊開始掃馬路的時間,也就是說會有一些半夜在路上出事卻沒被發現人會被送過來。
「學弟,我去睡一下。」溫亦誠瞪大著眼睛,兩眼無神放空,眼白的部分滿滿的都是血絲:「真的不行,就call我。」
急診醫師沒有on call,但因為學弟並不擅長外科,如果送來了還是要他處理。
學弟點點頭,溫亦誠爬去放射科找人要床,直到五點被重新叫醒。
下班前溫亦誠拿著畫有兔子圖案的杯蓋,洗乾淨,放進包包裡。
和早上來支援的外科跟兒科的學弟妹交班,處理了一些事情後才下班休息。
離開的時候,他看見有個人又滿身是血的被推進來,看起來已經失去意識。
生命無常,而人太過脆弱,這類事情見過太多就會麻木。
有人變得隨興,不太過計較,總之人生苦短。
也有人相信及時行樂才是最好的解答,四處遊戲人間。
但他學到更多的,是給不起的就不要答應人家。
才結婚兩個月的太太要接受先生再也醒不來的事實,在一起十多年要結婚的情人就突然少掉了一個,被留下來的那個人是最可憐的。
要到那個時候才會後悔說自己做得不夠,自己不是一個盡責的另一半,相處的時間太少,最近甚至沒說什麼話。
不如從一開始就切斷這些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即便有時候身體會突如其來湧上孤寂,急切渴望身邊有一個人又那樣的身分陪伴,但他不能把一時的衝動作為飲鴆止渴的解藥,這對自己、對所愛的人都太過卑劣。
所以他放棄了。
再見,無法經營的愛情。
再見,無法決定的限定界線。
不求不取,沒有給予,就不需要放下。
這樣,直到那天來臨,被留下來的人才不會太過痛苦。
「您好......,我上次訂房間的訂金已經收到了嗎?」溫亦誠拿著手機,他的背後是接近正午時被醫院的圍牆減弱的陽光,他的臉上正微微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