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他讓人背在背上,身上披著溫暖柔軟的狐裘,戴著獸皮帽、獸皮手套,
像隻小野獸般趴在別人身上,這人還不是他什麼人,而是他父兄在雪樓國經商的伙
伴之一,亦是父兄的朋友。他記不得這人叫什麼,只聽人都喊一聲霜先生。
霜先生跟他哥哥燕珪遙感情極好,自從晁國與雪樓國打通商道,父親為了穩定
局勢,也要讓燕珪遙歷練,所以讓燕珪遙來到雪樓國常駐,讓霜先生幫忙,於是他
兄長與這個霜先生總是同進同出,還時常同食同寢,就是一塊兒煮酒聊天,晚了就
睡在他們家。
燕琳逍的兄長比他年長十歲,這個霜先生好像也不過虛長他兄長三、四歲吧,
卻已經是個處事沉穩、手段了得,能獨當一面的人了。因為他父兄對霜先生敬佩、
欣賞,他也對這個霜先生很是好奇。
他們正走在一座冰湖上,同行的還有個大他六歲的哥哥,曾景函,在他剛開始
記事的時候,這個曾景函就在了,聽說是遠親來投靠,他也不清楚那麼多事。燕珪
遙很疼他小弟,只是事務太多,因此陪伴他的多是曾景函。
話說回他們為何在這冰湖上移動吧。幾個時辰以前,他們本來窩在屋裡過年,
年菜吃了,小遊戲玩膩了,大家開始閒聊,就聽霜先生講起雪樓國這兒有座太和湖,
每逢嚴冬就會冰裂形成一座南北縱向的小冰山,傳說是神祇渡河的痕跡。
「真想見識一下神祇渡河留下的痕跡。」燕珪遙一講完,曾景函立刻就接著說:
「不如請霜先生帶我們去看。」
燕珪遙才想開口讓體弱多病的燕琳逍留下看家,燕琳逍就已經轉頭望向霜先生
問:「霜先生方便帶我們去看麼?」
結果四個人就來到這座冰湖,越過樹林走在冰層上不久,霜先生指著雪地一道
像是被刀劍破過的俐落痕跡說:「這個是冰裂的前兆。應該再往前不遠會看到。」
他們兄弟三個跟隨霜先生的腳步走,霜先生是雪樓國的人,有他引導,彷彿什
麼也不必擔心。但是走沒多久,曾景函就看燕琳逍好像是累了,關心道:「小弟,
要不要我背你?」
燕珪遙帶著笑意說:「景函,別這麼寵他,讓他多鍛鍊鍛鍊。」
曾景函拉著燕琳逍的手走,大笑兩聲道:「那是我先開口哥才這麼講,要是我
不開口,你也是捨不得他累著的。」
燕琳逍皺眉,嘟嘴嘀咕:「你們都太誇張,我一個字也沒喊,你們就把我說成
這樣。還沒看到那個神渡的奇景啊。」
話音至此,燕琳逍感覺自己像飛雪般騰空飄起,落到了霜先生背上,霜先生背
著他說:「我替你們看著他,都不用爭了。走吧。」
曾景函跟燕珪遙互看,同時失笑,隨後跟上。燕琳逍聽見曾景函發出怪叫,探
頭問:「怎麼了?」
燕珪遙笑說:「他差點踩到狐狸屎。」
曾景函拍拍衣上沾著的粉雪,轉移他們注意力:「瞧,那邊有鹿群。」
走沒多久,他們就看見傳聞中的奇景,霜先生將燕琳逍放下,男孩興奮得在冰
湖上走來走去,兩旁是緊張男孩的哥哥們。燕琳逍玩得興起,雙手捧一把清晨降的
細雪往哥哥們身上灑,燕珪遙年紀較長,又要管這兩個弟弟,較有威嚴,燕琳逍後
來就只追著曾景函玩。
少年和男童在雪地裡嬉鬧,燕琳逍被曾景函逮住,按在懷裡摘了皮帽揉腦袋,
長髮散亂,兩個孩子笑成一團,接著又一同作勢要去追鹿群,燕珪遙出聲提醒他們
別跑遠,兩人敷衍應聲,跑去嚇鹿群。
燕琳逍忽然蹲下,跑在前頭的曾景函察覺人沒跟上,回頭蹲在他身邊看了看,
了然道:「這是狐狸的足跡。」
「真可愛。」燕琳逍起身,在那些細碎的小腳步旁邊也踩上自己的鞋印。曾景
函搖頭笑說:「小孩兒就是小孩兒。」他講這話也未想過自己才十三歲的年紀。
燕琳逍一回頭就看到曾景函在原地注視自己,他衝著曾哥哥笑,目光再越過曾
景函看見燕珪遙他們。燕珪遙跟霜先生並肩而立,霜先生比燕哥哥還高一顆頭,好
像雪樓國的人都特別高大,霜先生的相貌卻沒有雪樓國人那樣深邃,而是介於晁國
和雪樓國的人之間的長相。霜先生的相貌生得好,他哥哥也長得不差,兩人並肩而
立,畫面美得像夢境。
燕琳逍覺得他的兄長是最溫柔的人,但他不曾見過兄長用一種近乎貪戀的目光
看著別人,那一刻他覺得兄長特意含蓄的表情裡有掩藏不住的東西,那兩人言談自
然,霜先生好像從未察覺什麼,淡然望著前方回話。
曾景函看到燕琳逍停下來發呆,跑過來摸他額頭說:「怎麼啦?愣在這兒,被
風吹傻了?沒事吧?」
燕琳逍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哥哥好像會到很遙遠的地方去。他環顧周圍,
一望無垠的冰雪天地,這不過是雪樓國很常見的景象,太陽升起時,金光灑遍這世
界,令它成為一片淨土,一旦浮雲掩翳日光,這裡又會立刻變得像嚴寒地獄,令人
陌生不安。
燕琳逍無由生出一絲恐懼,再看那神渡之跡,他抱住曾景函的手臂說:「景函,
我想要回去了。」
曾景函笑著摸他紅撲撲的臉蛋:「怎麼這就累了?真愛撒嬌。走吧。」曾景函
帶幼弟回到那兩個大人那兒,報告道:「小弟說他想回去了。這裡也冷,還是回去
喝熱湯吧。」
霜先生點頭,燕珪遙也道:「那好,走吧。你身子弱,本來不該讓你到這裡。」
燕琳逍改而撲向燕珪遙,抱住兄長的腰抬頭說:「我想回家。」
燕珪遙淺笑,跟曾景函一樣摸他臉哄說:「所以我們這不就要回去了?還是你
想讓我背你?我們可不能再麻煩霜先生。」
燕琳逍斜眼覷了下霜先生,那人長得俊秀,面無表情的時候也像在淺笑,虛實
難測,他莫名有些怕,抱緊哥哥的腰身說:「我要回家,回雲河郡、回錦樓那個家。」
燕珪遙納悶,困惑道:「又鬧孩子脾氣了。當初跟父親嚷著要來的也是你,不
是約好在這兒一切都得聽我的話,不許胡來?」
一道低緩溫和的嗓音接話,霜先生道:「許是大過年的,忽然思鄉吧。」
曾景函認同點頭,上前抱住燕琳逍哄了哄,逗著幼弟開心。燕琳逍被曾景函逗
笑,霜先生走到他那兒伸出手,意思是要問他想不想再讓他背,他搖頭跑開,黏著
燕珪遙不走。燕珪遙無奈失笑:「今兒個是怎麼了。平常也很喜歡纏著霜先生,這
會兒遷怒也要找個不會跟你計較的是麼?又不是霜先生留我們在這兒,我們還有許
多事要辦。」
燕琳逍賭氣跑去找曾景函,回頭朝燕哥哥他們扮了鬼臉,他們皆報以淺笑。這
個年過得還算平順,未料那年盛夏,燕琳逍生了場大病,病到一度以為人要沒了。
燕家傾其人脈財力尋遍名醫良藥,人是救活了,雙目從此再無光明。
曾景函帶著燕小弟回晁國療養,兩年後,燕家攀附的朝中重臣張端和被政敵鬥
垮,再後來……
* * *
燕琳逍是熱醒的,炎熱夏夜裡卻見遙遠寒冬的破碎記憶。他一手抹去額角汗水
坐起,出了一身汗以後倒覺得有些涼意。夢裡再次經歷失明、家破人亡,心中不免
悲涼。呆坐在床間許久才緩過情緒。起碼象徵燕家的錦樓保住了,燕氏僅剩他一人,
可是還有幾個自幼照顧他的僕人,以及他的義兄。
才想起那人,他就聽見熟悉的動靜,像夜裡飛鼠掠過錦樓園裡的樹林,再化作
一隻貓落到長廊間悄然接近,那人在門外頓了下,應是察覺他的氣息不像睡著,開
了道縫輕喊:「睡了麼?」
燕琳逍無奈吁氣,來者好像笑了下,躍到他床畔坐上來,勾過他肩膀招呼:
「做惡夢啦?不怕,我在這裡陪你,你再睡一會兒吧,天還沒亮呢。」
「景函,你去換一套衣衫吧。」
「又讓你聞出來了?我來之前特地借了地方洗過澡。」
「衣服薰得都是花街的氣味。跟萬水幫借澡堂洗?」
曾景函訕笑:「都是我師兄他,我一回來就找我陪他去花街吃酒,只好先應酬
他。多虧雲河郡的勢力,我才不擔心你一個人在錦樓,要不怎麼能放心出去辦事情。」
燕琳逍默默拿開肩上的手,不冷不熱回應:「我已不是孩子,今年都二十一了,
再說錦樓有鍾叔、秋池她們幾個家人,並非只有我一人。倒是你,在外面的時間越
來越多,都在忙些什麼了?」
「呵,這你就想錯了。我在外是修行,精進武藝,還有給你找藥。」曾景函拿
手指在燕琳逍鼻尖點了下,他隨意脫下鞋履及外袍就蹭上床說:「不管啦,我把外
面那件脫了,味道就不重了吧。太久沒見你,想念得緊,今晚我們一起睡吧。」
「曾景函你真是……」
燕琳逍拗不過人,只得被推到床裏重新躺下。曾景函一手摸到他臉和頸側,疑
道:「你皮膚怎麼這麼涼,方才發惡夢盜汗了?」話說著就連忙將被子拉上來蓋好,
片刻尷尬的沉默後,曾景函又問他睡了沒有,給他講些外頭經歷的趣事,哄他入眠。
燕琳逍又被曾景函逗笑,氣氛再度緩下,兩人一時無語,他翻身轉向曾景函的
方向說:「景函,你不用再這樣辛苦給我尋藥了。這麼多年,我習慣了。」
「不行。我想你再跟以前那樣對著我說話、看著我,對我微笑。這不單是為了
你,也是我的願望。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還有鍾叔他們,我就只有你,自然要
對你最好。再說,當初要不是燕伯父收留我,將我當親兒子般教養,珪遙也把我當
親兄弟一樣,恐怕我還流落在哪條巷裡當乞丐跟野狗搶食,或是世上沒有一個叫曾
景函的人了。」
「都是緣份。你從小有個武功高強的師父,還有個師兄是天下第一幫的幫主,
我們能在這裡安生都是托他們的福,我也並非不知恩圖報,只是擔心你在江湖上走
闖,遇到危險。我跟鍾叔管著兩間老鋪,也夠我們過日子的,這雙眼我也不強求再
醫好,反正是習慣了。」
曾景函聽了笑得更愉快,他回說:「我曉得你是擔心我,可是我也算是老江湖,
你就別庸人自擾了。」
「庸人。」
「我說錯話。」曾景函自打嘴巴,又抓起燕琳逍的手掌自己嘴,燕琳逍被他的
舉動驚得抽手,慍惱跟他說:「好了,我又不是那些女孩子要你哄。」
黑暗中曾景函仍能看見燕琳逍的動靜,他知道小弟害羞了,覺得可愛有趣,故
意捉住燕小弟的兩手拍在自己臉頰上:「我就是想哄你,你是我最疼愛的人,不哄
你哄誰?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小弟只有一個啊。」
「放開我。我要睡了。」燕琳逍氣虛抗議,也懶得出力掙扎。
「不是說睡不著麼?」曾景函笑著又躺回他身邊。
「那也得睡。姚先生說該睡就睡,作息必須規律,不得放縱。明日一早還得讓
姚先生抽考曲子的。」
聽到姚先生三字,曾景函就不怎麼高興,那是約莫十年前鍾叔替燕琳逍找來的
教琴先生,聽說還會一些醫理,幫燕琳逍調養身子,替鍾叔他們打理錦樓事務。曾
景函不在的時候,姚先生幫了不少忙,而這也是曾景函不喜歡姚先生的原因之一,
這外人管得太多了。
「那個老頭兒,你就這麼聽他的話。好敬老尊賢。」
燕琳逍聽出曾景函話裡的醋意,壓抑笑意回嘴:「應該的。何況姚先生教琴,
是我的師父,難道你不會敬重你的師父?」
「那不一樣。我師父只管教我武功,可不管我家務事。」
「呵。」
曾景函哼了聲,一手撐頰對著人側臥,隔著夏被拍拍燕小弟的手臂輕道:「算
了,你快睡吧。有我看著你,不會再做惡夢了。你就想,小時候我帶你去河岸玩,
撈魚抓蝦,在草地上跑,教你翻筋斗,在書房玩,睡著了,弄壞了珪遙的一把琴,
我們……」
曾景函沉默下來,片刻後聽見燕琳逍的氣息平緩,已經睡著,他抬手接近那雙
始終闔著的眼,隔空停住,然後很輕很輕的摸上燕琳逍的臉龐,替人撩開髮絲,低
嘆:「就算不能時光倒回,往事從頭,但我一定會讓你重見光明。」
翌日清晨,燕琳逍口中那位姚先生來到錦樓,鍾叔去開的門,來者頭髮已有些
許斑白,臉上雖有老態,但氣色還算不錯,話音輕緩溫和但中氣尚足,身形削瘦高
挑,看上去就是個斯文人。鍾叔告訴姚先生說燕二郎前一晚和義兄聊得太晚,可能
還沒起來,先請他到琴室喝茶吃些點心,他再去請人來,一回頭燕琳逍已經儀容整
齊來到琴室外,曾景函也跟在後頭。
鍾叔關心道:「家主,早膳……」
「剛才吃過了。謝謝鍾叔,你先去忙吧。」燕琳逍望向鍾叔微笑,雙眼雖然無
神,態度卻客氣和善。鍾叔走了之後,曾景函隨燕琳逍進室裡,姚先生也起身面向
他們,雙雙打過招呼。
燕琳逍告訴姚先生說:「我義兄他無論如何也想過來,說是要謝謝姚先生平日
對錦樓的照顧。」
姚先生搖頭客氣道:「哪裡。同是江湖人,有緣相逢,彼此照應並沒有什麼。」
曾景函比了手勢請人入座,燕琳逍也自在坐到平日習琴的位置,前者接話道:
「說得是。姚先生雖然不識武,但時常出入花街,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物,也算是
江湖中人。但我這小弟可不算江湖人,他這麼單純,我時常還得擔心他受騙上當。」
燕琳逍眉心輕蹙,知道曾景函似乎話裡有話,苦笑了下替姚先生講話:「你別
挖苦我了。倒是姚先生還看得起我,介紹了一些世家子弟,有時也會帶上我去他們
的詩會、畫會彈琴。」
曾景函瞇眼看向姚先生,疑問:「你帶我小弟去給人彈琴助興?」
姚先生端起鍾叔方才讓人送上的茶,有點沙啞如咳嗽般淺笑兩聲,曰:「那還
不是尋常人能去的場合,而且報酬又高,放心,沒讓燕二郎拋頭露臉,樂師一般就
是在簾子、柱子後頭──」
燕琳逍也跟著淺笑了聲,他說:「總比成天待在錦樓好,曲子彈得好也無人欣
賞,鍾叔他們老是聽我彈曲也沒意思吧。姚先生認識的人多,有他帶我,既是興趣
又能賺錢,一舉多得。」
曾景函壓下心中不悅,表情仍和方才差不多,他再看向姚先生時已恢復原來客
氣的樣子。他端著茶旁觀他們上課,姚先生是個斯文人,教琴時嚴格而專注,對學
生做不到的要求只會耐性的反覆指導,因為無法以一般的方式教導人看琴譜,因此
過程特別漫長。對曾景函來說,他既不識琴趣又不諳樂理,已感到枯燥無聊,忍不
住打呵欠,一想到這師徒二人彷彿將他排擠在外,他心情就更差了,偏賴著不走。
終於等到他們休息,他給自家小弟倒了杯水,開啟話題聊道:「小弟常與我講
到姚先生見多識廣,想必平常過的也是充滿情趣的生活。我想起昨晚在花街那兒好
像見到姚先生在繁樓,一時好奇就隨便找個人打聽,似乎花街的人都曉得你這號人
物,說是常客。」
姚先生又淺笑了聲,點頭回道:「確實如此。」
「你去那兒教琴?」
「是。」
「只教琴?」
「當然不只。」
「姚先生真是大忙人,不知這身子骨吃不吃得消。鍾叔說你略通醫理,是不是
也給自己調養過了?」
姚先生笑道:「你若有這方面的需要,我可以替你號一號脈,不過我不開藥方,
只是稍加提醒。」
燕琳逍原是安靜喝茶,聽這裡噗哧笑出聲,怕曾景函真的惱了,轉向姚先生那
裡喊道:「姚先生,我今天就練到這裡吧。你一向事忙,就先去忙吧。」
姚先生應了聲,起身走到門口對他們點頭致意,瀟灑邁出琴室就走了。室裡只
剩曾景函跟燕琳逍,燕琳逍聽見衣衫撲棱,曾景函一下子躍到他面前,而且一語不
發。
燕琳逍擱下茶杯,伸手往前觸到曾景函的衣襟,問:「你真生氣啦?那姚先生
的性子是這樣,他逗著你的,就別跟他計較了。」
「我氣的是你跟他。為何我不知道你在外頭……」
「知道又如何?我還是會去啊。」
「為什麼?」
燕琳逍雖然雙眼失去光采,但還是露出了一抹調皮的笑,他答:「圖個新鮮吧。
而且又能賺錢,也有人欣賞琴藝。」
「往後你只准彈給我聽。再說你根本不缺那點小錢。」
「可你總是不在,往後也不會一直在。」燕琳逍的笑容變得悵然。「我聽說,
你和萬水幫幫主的妹妹處得不錯。」
「胡說八道。」
「你少年英雄,仰慕你的人自然多,早些定下來也好。」燕琳逍表情變得認真,
他側過身思量道:「我自己可以管好錦樓,往後要是你成家立室,我
也不至於成為你的負累。」
曾景函沉默良久,他固然氣惱燕琳逍這說法,卻也心疼,腦海靈光一現,握住
他的手慎重其事問:「你可有想過成家?」
「我?」燕琳逍錯愕,失笑。怎麼扯到他身上了?
「對。你若想,我就替你找門好親事。你若不想,我自然會照顧你一輩子。你
想出遊,我陪你,你就是在惱我去遠方不帶上你吧。」
燕琳逍聞言有些感動,雙手摸到曾景函臂上,慢慢低頭往前傾靠在對方胸懷,
低聲道:「有你這番話就夠了。」
曾景函像是鬆了口氣,燕琳逍抬頭噙笑對著他說:「我說笑的。要是有不錯的
人,我也許比你早成家。雖說我目不能視,但天底下多的是盲人,也不是每個盲眼
的都孤家寡人。」
「你就是看不見,也難有女子配得上。」曾景函輕拍他肩膀:「我盡量替你找,
要是真的沒有那麼好的女子,哥哥我養你。還有,我不喜歡那個姚先生,打從他一
出現我就不喜歡他,你老是和他唱同調,我實在是……」
燕琳逍一臉無辜:「我沒有要跟姚先生唱同調。是你偏要招惹他,可惜我看不
見,不然你方才的模樣肯定是很有趣。」
曾景函手指輕彈他額頭,帶他一塊兒走出琴室把稍早沒吃完的早膳解決了,約
好晚點也一起用膳,曾景函就施輕功離開錦樓。燕琳逍對著那人飛走的方向發呆,
一陣風來,吹得周圍松竹園林沙沙的響,有些寂寥。
這座錦樓是雲河郡的名樓,燕家最繁盛時期刻意闢建在鬧市之中,清幽風雅的
樓宇被繁茂林木圍繞,引有活水為溪流,園林裡不乏奇石怪松,處處是景,四時風
光變化無窮。燕琳逍明白曾景函說的,若非曾景函的師父、師兄從中斡旋,錦樓早
就收歸朝廷或其他有權有勢的人手裡。就連現在錦樓也是在江湖幫派的庇佑下,只
不過他實在不喜歡如此仰人鼻息,也從未在外和萬水幫的人打過交道。雖說那些事
也是曾景函一手攬著,不必他參與,可是總讓義兄承擔、周旋,他心裡仍是過意不
去。
所幸自燕氏家道中落,他又失明,錦樓也不曾有什麼客人,兩間老鋪子則是用
鍾叔的名義操持,不必曾景函為此費神。
再說那位姚先生,起初鍾叔說是自薦來授琴的,看上去有些歲數但不老,燕琳
逍那時身心飽受折磨,覺得了無生趣,但也不想讓家人擔心,於是雇了這人來教琴。
一開始只是習琴藝,後來姚先生也帶他看大夫療養,教他一些養生拳法和練氣功,
身心逐漸恢復健康。不僅如此,姚先生和錦樓裡的人越來越多交集,也給鍾叔介紹
人手幫忙店鋪的事務,他們都覺得這位姚先生是錦樓的貴人。
幾年後的某一日,姚先生說有貴重之物要物歸原主,將一塊玉訣交到燕琳逍手
裡,燕琳逍一摸到玉訣上的雕飾就掉淚,姚先生才交代了自身來歷──
「我本非晁國人,只是母國也已經不在。過去,人們稱我霜先生。有個朋友,
臨終前要我照顧他幼弟。」
姚先生看燕琳逍緊握玉訣不語,接著道:「我教你的東西,哪些應當保密,你
該心裡有數,也不可教人知道你識武。我本不應來,只是我有事必須做,且我欠珪
遙一條命。」
「這麼說我哥哥是為了你才?」
「一言難盡。等我想說再說吧。你的義兄是個不簡單的人,我的事,一個字也
不能透露給他知道。」
「我憑什麼要答應你?」
姚先生好像笑了聲,他道:「你不配合,我也只好離開,再找人暗中護你安全。
過去我觀察你和那人相處,你義兄像護雛一樣待你也罷,可他巴不得你就在蛋殼裡
不出來,你若甘心一輩子依附他,他不正常,你也要同他一樣,就隨你便。」
燕琳逍心裡自嘲,他或曾景函沒有誰比誰正常,他對自己義兄的情愫難道就正
常了?不過他確實不想一事無成,最後成了任何一人的包袱或附屬物。
於是他和姚先生達成約定,姚先生表面到錦樓來教燕二郎琴藝,實際上還教他
醫毒武功、詩書文章,一般人認為盲人做不到的也要他學,所以床板底下藏的都是
姚先生給的秘製傷藥和秘笈。
這天曾景函挑釁姚先生,前者離開不久,後者返回錦樓就看見燕琳逍面向一處
發愣,出言調侃:「你義兄都變成天上一朵浮雲了,傍晚才回來,別傻等了。」
燕琳逍臉色一變,不耐煩轉身道:「你能不能別老是對他那樣。」
姚先生抱琴走回來,冷哼:「哪一次是我先挑起的?」
「你可以不當回事就算了。」
「有隻紅螞蟻來咬你一口,你不會捏死牠,可同一隻三天兩頭都來咬人,你不
會覺得牠得寸進尺?」
「……」燕琳逍無語,沒想到這人的比喻如此幼稚又……似是而非啊。
「你單戀他多年,可惜他偏愛流連花街,倘若哪天他定下來,你還不傷心死了。」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燕琳逍拂袖走回琴室,從牆上抱下最樸素的一把
琴,卸了琴後嵌著的軟劍就往外走,英姿颯颯,半點也不像是雙目失明的人。
兩人走進樹林間一條小徑,來到少有人至的園林一隅,抵達一汪小池塘旁的草
地。這裡本來不是草地,是燕琳逍練劍給削砍出來的,由於錦樓的園林景致,走道
通常會鋪磚,尋常人連鍾叔他們都不會發現錦樓還有這種角落。
不必姚先生開口,燕琳逍已經開始舞劍,盞茶的時間後停下,氣息不亂,額角
有薄汗。姚先生表示:「不錯,這劍法和另外那套拳腳工夫都是強健體魄用的,若
遇危險,必要時也能唬人。接下來試你的內功練得如何。」
燕琳逍聞言即往姚先生話音傳來的方向出掌,姚先生慵懶抬手將其手腕往上撥,
反身捉住錯身而來的手臂掐住脈門探,同時灌注一道真氣。燕琳逍詫異,隨即反應
過來,提氣應付,兩者真氣互相沖開,接著旋繞,他想逮住對方那道氣將其化了,
然而那真氣實在詭奇得很,好像忽隱忽現,最後更像是滲透同化一樣。
姚先生鬆手讓人站好,跟他說:「不是所有到來者皆是惡。也不是原來就在的
都不會變化。」
「什麼意思?」
「我送你一道氣,嚇嚇你罷了,不理它也沒必要大驚小怪。自己的事,自己的
身子,自己要愛惜,雖然這本來都是你的,但若不時刻感激、愛惜,總有一天會默
默失去。就算你看不見,但你摸得到,聽得到,聞得到。之前幾次帶你出去,你也
曉得這世間的是都不是一個好與壞能說清的,曾景函常年與萬水幫往來,他也不是
簡單人物,你還是早做決斷為上。」
「他為了我錦樓,和那些人事物打交道也是萬不得已。我想自立也不是為了和
他分開。」
姚先生嘴角浮現戲謔笑意,他敷衍回應:「好。隨你。我要是珪遙或你爹可就
傷腦筋了。」
燕琳逍一愣,想起了什麼,他抱著劍走近姚先生問:「你早就知道我哥的心意,
你喜歡過他沒有?不然怎麼能為他的一句話就到這裡來?」
「因為我不喜歡欠人。因為我跟他是摯友。」
燕琳逍想起多年前在太和湖上看到的那一幕,燕珪遙望著這人的眼神,那樣內
歛而柔情,他抿了抿嘴,低頭猶豫了會兒,啟唇道:「你這人實在可惡。」
「我知道。」
「……」
「只能是如此而已。你們兄弟,眼光都不好。」
燕琳逍聽見這一句揶揄,姚先生指尖微涼的觸上他額面,輕戳他,他愣怔,然
後無奈淺笑。想來好像只剩姚先生敢開他這樣的玩笑,對他講這種話,而在他記憶
裡,姚先生就是霜先生,可是總聽旁人說姚先生是個老頭兒,令他有些好奇。
「我能摸摸你麼?姚先生。」
姚先生挑眉捉住青年伸來的手:「做什麼?」
「他們都說你是老頭兒,但你也只大我哥四歲吧,也就是大我十四歲,我今年
二十一……想知道你三十幾歲到底變得有多蒼老了,還是你其實是易容?」
「易容。老。都有。」姚先生笑著將青年的手甩開。「回去吧。流這麼多汗得
洗洗,免得母雞回來發現小雞偷跑出來玩。」
「母雞……不是紅螞蟻麼?」燕琳逍想像曾景函被比喻成母雞,掩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