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祥低頭盯著桌面,震驚地張著嘴巴,卻沒有說話。看張嘉祥這個樣子,Eric嘆了
氣。
答應赴約果然是個錯誤嗎?
「後悔了?」Eric自嘲似地笑著說。
張嘉祥終於看向他,小心地問:「後悔什麼?」
「後悔知道Hermit的真面目。」
「後悔……不,我只是不太懂……你為什麼要幫我?你不是……討厭我嗎?」
「沒錯。你那懦弱又無能的樣子,我一看就非常討厭。但是……」Eric停頓一下,「
君沁說我不該苛求你,你只是抓不到訣竅。」
「所以你就假裝成另一個人來教我?」張嘉祥還是搞不懂。不過反正這整件事從頭到
尾他都不懂,現在只是多添一筆。Eric的想法實在令人費解。
「對。」Eric往後靠著椅背,「若當面看到你以前那種樣子,我肯定馬上發火,你也
會因為太怕我而不敢提問,所以匿名EMAIL是最適合的方式。」
服務生送來麵包和湯,Eric拿起一個現烤的小圓麵包,剝開沾橄欖油酒醋。
Eric沒有繼續說,張嘉祥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接下來陸續送上沙拉、前菜和主菜
,張嘉祥默默地吃著,一邊偷瞄Eric。
知道Hermit是Eric,張嘉祥受到的打擊還不小。Eric到底在想什麼?是以玩弄他為樂
嗎?可是Eric明明那麼忙,Hermit回信的速度卻很快,像是隨時在注意他的信一樣,而且
總是鼓勵他……難道Eric人格分裂嗎?
張嘉祥有點慌張,有點困惑,但似乎也冒出一些激動的情緒。
Eric同樣沒有開口,因為他從剛才張嘉祥的表情,知道張嘉祥很失望。果然應該聽沈
君沁的話,不要和張嘉祥見面。可是他看著張嘉祥在字裡行間對Hermit的崇拜、看著張嘉
祥總是對Hermit分享開心的事、看著張嘉祥在午休寫信給Hermit時那神采奕奕的模樣,他
就好想讓張嘉祥知道Hermit就是他,他希望張嘉祥能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對他露出那種
開心的表情。
還有最糟糕的一點,他覺得他喜歡上張嘉祥了。不再是個唯唯諾諾的廢物,是幾乎能
獨當一面的得力助手,但三不五時還是會露出單純可愛的表情。他喜歡這樣的張嘉祥。
看來事情果然沒那麼好。之前那樣對他,他哪有可能會喜歡上自己。
牛排才吃了一半,Eric就放下刀叉。張嘉祥也連忙停下來,抬頭看他。
「你很有能力。我的眼光不會錯,你要相信自己。」Eric沒頭沒腦說起這些話,張嘉
祥臉上浮現疑惑的表情。Eric繼續說:「最近幾個月我已經沒有給你建議,充其量不過是
閒聊,可是你還是做得很好。我還蠻期待收到你的信,我可以知道你的其他想法,你在信
裡的感覺很不一樣,我很喜歡。」
張嘉祥回想和Hermit寫過的信。他很喜歡和Hermit分享生活上的事,簡直把信當日記
在寫,這時他暗暗慶幸沒有說過Eric的壞話,不過那也是因為Hermit開始教他之後,Eric
對他的態度有了轉變。當時Eric只要哪天沒罵他,他就感激涕澪了,完全想不到有一天
Eric會變得如此和顏悅色。
「你現在要跳槽去哪裡都行,我不會再用你家的事業威脅你。往後的訂單我不會插手
,就看你家自己的努力狀況了。」Eric一口氣把杯中的紅酒喝完,深深呼出一口氣。
張嘉祥聽不太懂,「這是要我走路的意思嗎?」
「你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吧?最初是我逼你留下來的。」
那件事對張嘉祥來說仍然是一個謎,不過先撇開那件事不說,他其實現在沒有那麼討
厭當Eric的助理,而且還做得很習慣了,尤其現在知道暗中幫他的人是Eric……他只覺得
心情很複雜。
「我覺得現在的工作……做得還蠻開心。那些都是Hermit……不,是你教我的。」張
嘉祥用叉子玩著盤子裡的圓形胡蘿蔔,「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沒有走的理由,除非你叫
我走。」他對著盤子笑了笑,「好不容易才適應一個老闆,還要再去適應別人,感覺好累
。」
「真的?那如果我這麼說,你還會選擇留下來嗎?」Eric用輕鬆的語氣笑著說:「我
喜歡你,張嘉祥。我要和你交往。」
張嘉祥停下玩胡蘿蔔的叉子,眼神又在桌上游移,從左邊移到右邊,又從右邊移到左
邊,最後定在Eric 放在桌上交握的雙手,他深吸一口氣,慢慢開口:「我也喜歡Hermit
。我一直在想像,Hermit會是什麼樣的人,也想像過如果我們見面,說不定可以把關係往
上推進一層。」
「你不想推進我們的關係嗎?」
張嘉祥的目光往上移,對上Eric的視線,「也不盡然。只是,太驚訝了。嗯。」張嘉
祥自顧自的點頭,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點頭,「我,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現
在要我馬上回答這種問題有點困難。不過……」
張嘉祥覺得嘴巴有點乾,他喝一口水,接著說:「我可以繼續當你的助理嗎?」
「我很難接受你繼續當普通助理。」Eric若無其事地切牛排。
「那……或許可以比普通助理……再稍微不普通一點?」
Eric把切下的牛肉放入口中,只用眼神表達疑問。
「就是、就是那樣嘛。」張嘉祥有點尷尬,結巴地說:「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Eric把肉充分咀嚼之後嚥下去,再度切肉,「那交一份計劃表給我,告訴我什麼時候
可以滿。」
「這也要寫計劃表嗎……」
「當然。」
什麼啊,這個人一下子又變回平常那副趾高氣昂模樣了。先告白的人不是他嗎?為什
麼是我要交計劃表啊?張嘉祥無奈地想。
「為什麼計劃表是我寫?」張嘉祥抗議。
「因為戀人未滿是你提出來的,而且,」Eric慢條斯理地倒半杯紅酒,「就算是我要
寫,你是我的助理,不應該代勞嗎?」
Eric端起酒杯,臉上又露出游刃有餘的自信微笑。
啊啊,真想打他。張嘉祥傻眼地想,但隨即笑起來。或許自己就是喜歡這樣的Eric吧
。
早上沈君沁起床時,如同往常,張嘉祥已經在準備早餐。
「不是說早餐我弄就好了嗎?你現在事情也很多。」沈君沁倒了一杯水,拉開椅子坐
下。
「沒關係,我喜歡做。」張嘉祥喜歡看Eric對早餐的反應,儘管Eric從來沒有稱讚過
,但是Eric沒有抱怨,就表示合格,他喜歡得到Eric的認同。
沈君沁看著張嘉祥煎蛋的背影,桌上擺著一家手工麵包店每日限量的天然酵母葡萄乾
吐司,他拿起一片,把上面的葡萄乾先捏起來吃掉。Eric討厭乾果,但喜歡麵包裡的葡萄
乾,因為口感飽滿濕潤,不是乾癟皺皺的模樣。這些都是他教張嘉祥的。他現在有點後悔
了,因為這下他失去了照顧Eric的優勢。
「你昨天晚上和Eric去哪裡啊?都沒先告訴我,害我去找你們的時候,看到辦公室沒
人,嚇了一跳。」
「呃……」張嘉祥不想瞞沈君沁,而且沈君沁是為他和Hermit牽線的人,一定不用多
久就會知道。他吞吞吐吐地說:「對不起……君沁。我和Hermit見面了。」
沈君沁笑了一下,「我也猜到了。」
張嘉祥把三盤煎好的起司蛋捲和火腿端來桌上,玩著手指,滿臉歉意地低頭說:「我
不是故意隱瞞你,是他說──」
「沒關係。因為我一直不准他和你見面,怕你幻滅會大受打擊。」沈君沁用平常的笑
容說。這也是真的,只不過另一個理由更強烈罷了。
「打擊超大,嚇得我好想當場逃走。」張嘉祥也笑了。
「結果嚇到腿軟逃不走,所以只好留下來和他吃飯?」沈君沁開玩笑地說。
「沒辦法啊,都坐下來了……」張嘉祥苦笑,轉身去準備煮奶茶。
「那,你也像喜歡Hermit一樣喜歡他嗎?」沈君沁佯裝不經意地問。
張嘉祥沉默了一下子,「……嗯。對啊。畢竟他是那麼厲害的人嘛。」
張嘉祥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沈君沁,Eric說要和他交往。他想了一下,決定還是隱瞞這
件事好了。
但沈君沁下一句話讓張嘉祥差點打翻爐子上的小鍋。
「所以你們現在在交往了?」沈君沁撕下一口吐司放進嘴裡。
張嘉祥猛然回頭,「你……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你拒絕了?」沈君沁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張嘉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且為什麼沈君沁會知道Eric提出交往的要求?
在他努力運轉慌亂的頭腦時,沈君沁提醒他:「茶煮太久了。」
他急忙轉身拿起鍋子同時關火,用一塊濕布墊在鍋子下面,再趕緊把鍋裡的茶葉濾掉
,倒進茶壺裡。在他將奶茶注入茶杯時,Eric也一如往常地準時出現。
「早啊。」
「早安。」
沈君沁和張嘉祥幾乎同時向Eric問早。Eric直接走向張嘉祥,把他的臉轉過來親一下
嘴唇。
「早。」Eric用低沉的聲音說。
張嘉祥張大眼睛,倒抽一口氣,然後用眼角看桌子另一邊的沈君沁。沈君沁的表情好
像暗了一下,但馬上恢復平時的微笑。
「你……你、你……」張嘉祥不知道該對Eric說什麼。
「沒關係,君沁知道。」Eric又親了一下才放開。
「啊?什麼?我才不知道咧。」沈君沁故意大聲說:「哼,一大早就這麼甜,罰你把
那壺茶都喝完。煮了那麼久一定超澀,剛好中和一下。」
Eric拿起杯子喝一口,皺了眉頭。是不好喝,張嘉祥很久沒有煮出這種東西了。
「勉強還是可以喝。」Eric說完,把杯子裡的奶茶喝完。
聽Eric的口氣就知道他不喜歡,張嘉祥趕緊說:「對不起,這是我的失誤。我自己喝
掉好了。你們要果汁還是牛奶嗎?」
「不用了,我喝水就好。」沈君沁微笑著切開煎蛋捲,融化的起司從切口流出來。
居然毫不避諱地做出那種舉動,Eric真的只把自己當親密的好朋友而已嗎?沈君沁十
分落寞。這也是他自找的,誰叫他要那麼愛Eric,誰叫他覺得張嘉祥單純得可愛,誰叫他
要可憐張嘉祥被工作壓力壓迫得好像快死掉的模樣。
看著張嘉祥拼命灌奶茶,又怕被燙到的樣子,沈君沁覺得自己實在沒有辦法討厭張嘉
祥;與其說他討厭張嘉祥,他更厭惡自己。
Eric結束部門主管會議,走回辦公室,張嘉祥朝他瞥一眼,又繼續埋頭手邊的文件,
說:「上一季的報表你快點看,Amy在催。」
Eric走到張嘉祥的桌前,「這次那二個開發企劃做得怎麼樣?」
「目前還順利……嗯,對了,財務企劃書剛給你了。」
天花板的光線被擋住,讓張嘉祥注意到Eric還站在他前面,他抬頭問:「還有什麼─
─」
話還沒說完,Eric就彎下身子,右手輕輕捏住他的下巴,親了他的嘴唇。
Eric只親一下,沒有深吻。張嘉祥整張臉變得火紅,震驚到結巴,「門、門門門、還
開著……」
「沒關係,我擋住了。」
Eric說完,嘴唇又湊過去,這次Eric輕輕鬆鬆進入張嘉祥沒有合上的嘴唇,用舌頭撫
摸他的牙齒後方和上顎,吸取甜美的唾液,逗弄不知所措的舌頭。
一會兒Eric才放開他,「我一直沒看到你的計畫表,所以決定照我的進度走。」
「才、才過一天而已啊。」
「我最注重效率,你應該很清楚。」
「效、效序……」張嘉祥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效率是什麼意思?
明明已經那麼能幹,卻還會露出這種白癡的表情,Eric不禁笑起來,捏一下張嘉祥的
臉,回到自己的位子。
張嘉祥整理桌面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他沒想到Eric真的要他寫計畫書,可是這種事
要怎麼計畫啊?從什麼地方開始啊?進度怎麼拿捏?要寫這種東西根本強人所難嘛!
心情稍微平定,張嘉祥決定先不管這件事。私人的事下班再說。
Eric看著螢幕上的分析數據,腦袋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他得在許立凱回來之前,
離開晨揚。這一點都不難,他對自己的才能十分自信,能運用的資金人脈當然也不少,出
去創業對他易如反掌;更何況,他還有沈君沁。
離開晨揚早就是他人生規劃中的一環,現在只是提前了,一切都是因為他沒想到自己
會喜歡上張嘉祥。他曾經交過二個女朋友,但也就只有那二個,不是他沒女人緣,不管他
外表看起來再怎麼難親近,都有女人前仆後繼地想來接近他,因為他是陳家的接班人。
晨揚,陳揚,讓陳家揚名的事業。他厭惡自己是這個家裡的長子,厭惡自己姓陳,他
姓陳只是為了可笑的傳宗接代,所以他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和女人有親密關係,不只是因為
那些女人都只是想當晨揚的少奶奶,另一個原因,是他不想接續陳家的香火。
不過他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男人。是因為太排斥女人的緣故嗎?應該不是家族遺傳吧
?想到這裡,Eric苦笑了。
陳家的上一代只有一個女兒,就是Eric戲稱為『陳董』的母親,所以他的父親是入
贅的。為了無聊的傳宗接代問題,兩家約定好,長子姓陳,次子姓許。
Eric起初不知道這件事。打從母親發現有孕,他就很期待那個不知道會是弟弟還是妹
妹的小不點出來。母親生產那年他五歲,父親因公事不知道身處哪一國,放不下公司的母
親只休息一天就回到崗位,陪伴剛出世的弟弟的,只有他和傭人。
因為新鮮感,也因為愛,他一下課就繞著那個誰都還不認得的嬰兒打轉,幫忙餵奶瓶
、換尿布,也唱兒歌說故事,他最喜歡讓那個胖嘟嘟的小手抓住他的食指,塞進嘴裡磨沒
有牙齒的牙齦,所以他知道弟弟第一顆牙是在哪年哪月哪日冒出頭,因為那一天,他的手
指流血了。
直到正式報戶口,他才知道弟弟不和他姓陳,而是同父親姓許。不過姓陳或是姓許一
點都不重要;至少那個時候,他是那麼認為。
隨著他們長大,Eric發覺家裡的人對待他和弟弟的態度很不一樣,不管是精神上,或
實質上,弟弟得到的都不如他,因為弟弟是許家的人,而他是陳家的人。
例如生日,Eric的生日,一定是父親母親一干親戚共同聚會,熱熱鬧鬧吃一頓無聊的
晚餐;弟弟的生日,十次裡有八次只有Eric和傭人,其他兩次父親可能抽空參加。
又例如,Eric一直巴望著和弟弟一起上學,父親卻溫柔卻面帶難色地對他說不行,因
為怕弟弟被拿來和他比較。
那一定是藉口。Eric不願讓自己的先天優勢成為別人貶低弟弟的幫兇,他知道弟弟也
很有才華,只是不及他而已。他不斷鼓勵、鞭策弟弟,就算不能趕上他,也要超越其他人
,要讓『那些人』知道,就算是姓許,那仍是他厲害且引以為傲的弟弟。
因此他也很早就下定決心,要為弟弟鋪好所有的路,讓弟弟穩穩坐上晨揚的董座,讓
母親知道她錯了,弟弟才是她該珍視的孩子,不是他。
但是那一直都很爭氣又依賴他的弟弟,卻突然違背了他的安排。那時他在美國唸研究
所,已經準備好等弟弟高中畢業過去讀大學,弟弟卻忽然改變心意,去考T大。
T大,也還算不錯,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弟弟要留在台灣,一開始他懷疑是母親不讓
弟弟跟著他去,等到弟弟做出更跌破眾人眼鏡的舉動後,他才發現事態嚴重。
弟弟居然轉去唸M大。連帶地使父親也受到奚落,『連T大都讀不下去。這就是許家
的基因嗎』。
不用多深入調查,他就知道弟弟喜歡上一個男生,顯然是為了對方才做出這種荒唐的
舉動。
弟弟未來必須是晨揚的董事長,那種垃圾都不如的學校根本是經歷上的污點。他卯足
了勁提前畢業回國,禁止被熱戀沖昏頭的弟弟外宿,還逼著弟弟去美國留學,否則他會用
盡手段毀掉那個小男友。
後來,在沈君沁的勸說下,他好不容易才壓抑住內心的不滿。畢竟是弟弟中意的人,
應該不會糟到哪裡去。他說服了自己,打算對弟弟的對象好一點,但親眼見到對方之後他
更火大,那張懦弱的臉上,他簡直只看到「廢物」兩個字。這個廢物只會拖垮弟弟,一定
要讓這個垃圾認清自己有多廢,只配去找其他的垃圾取暖,不配和他的弟弟在一起──
現在,那個「廢物」正以充滿自信的語氣,站在大型會議室的前方,解說一個重要的
案子。
這個容光煥發的張嘉祥,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已經不是許立凱以前喜歡的那個只會傻
笑的笨拙傢伙。
張嘉祥講到一個段落,發覺Eric對著自己微笑,他也笑著向Eric點一下頭。
許立凱不適合和張嘉祥交往,他只是把張嘉祥當成一個寵物在疼。Eric不否認張嘉祥
的單純是一項可愛的特色,但人不是寵物,那種疼法只會養出廢物。許立凱需要的是能共
同成長、相輔相成的另一半,他會幫許立凱物色那樣的人選,好讓他的弟弟成為金字塔頂
端的焦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