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髮師
他最近找到了一間心儀的理髮店。
自從之前喜歡的設計師走了,去別的城市開業
之後,他就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流浪的生活,每次
去剪髮,都像是抽籤一樣,他還是運氣特別差的
那種,十賭九輸。朋友們得知他為此事苦惱,便
紛紛介紹他自己習慣的設計師,可也不知為何,
就是感覺不太合適,往往僅去了一兩次,便想逃跑,
久而久之,對朋友也不好意思,便也不再提起。
這間理髮店,是他偶然在城市一角迷路時,碰巧
看見的。
當時他打開了google map,對了半天,還是挺迷茫的。
他出發時天色本來已經有些灰濛,隱約有下雨的徵兆,
在他轉進了一條小路正在左右張望之際,大雨便在一道
驚雷響起之後,滂沱而下。
他有些緊張地把手機塞到包裡,四周看看,發現一排騎樓
大約從一樓開始都是住宅門口,也不便把機車直接騎進去
躲雨。只距離他五六公尺處,隔著雨幕,隱隱綽綽能看到
有個男人站在騎樓下,正在抽菸,身形並不清晰,只有一點
小小的紅明明滅滅。
似乎發現了他的窘境,男人對他招了招手,讓開位置,讓他
把機車騎進騎樓下躲雨。
他把安全帽脫下來朝男人道謝。
男人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客氣,又從一旁的鐵架上拎過一條
毛巾遞給他,讓他擦一擦濺了滿臉的雨水。
對他伸出援手的男人看上去很清秀,鬢髮理得很短,有一頭
很時髦的髮型,但沒有染,帶了一對像是黑色鉚釘的耳環,
眼神看上去有些冷淡,約莫比他高上半個頭,穿了件素色黑
T和灰色休閒褲。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向男人問路,男人接過他的手機
看了看,示意他稍等,推開拉門進了屋去取東西。
從拉門外側往裡看,能看見兩三面鏡子,鏡子前有靠背的座椅,
裡頭鋪著木質地板,裝修得簡單而明亮,一旁還放著一個移動
式的架子,上面零零總總擺了些用具和瓶瓶罐罐,架子旁邊的
鐵圈上插了把吹風機。
很明顯,這是一家理髮店。
男人出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張帶著灰色格線的活頁紙,上頭
用黑筆簡單畫出了他要去的目的地和此處的道路簡圖,明顯的
地標還用紅筆重點標示了下。
男人的字跡很漂亮,但是筆意鋒銳,和他的人一樣,有些距離感。
午後雷陣雨總是來得急,去得也快,彷彿前一刻的晦澀濕冷只是
場幻境。
他走之前向男人問了問營業時間,打算等月底頭髮長了再來
光顧。
男人看了他一眼,只是擺了擺手示意沒關係,又讓他騎車
小心,接過他手上的毛巾,逕自進了屋。
******
等到他想起要去理髮,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他加班加得像狗,
頭髮長得也有些像。
上班的地方離男人的理髮店有些距離,他今日下班稍早一些,
想了想,還是決定騎車過去碰碰運氣。
騎到了點,恰好又碰見男人在抽菸。
有些尷尬地問說要關門了嗎? 還是他明天再來?
男人似乎認出了他,捻熄了菸,隱約像是笑了笑,把他讓進
了屋,讓他坐在椅子上。
等他坐定,男人便問他想怎麼剪。
他摸出手機調出以前念書時那種黑色短髮的相片給男人看時,
已經做好了讓人嘲笑的心理準備。
他從前在間大些的髮型館這樣做過,負責他的設計師笑了很久,
還跟他說這樣不好看,一直遊說他弄些新潮的髮型,或是燙,
或是染,他走了之後,似乎還對店裡其他設計師當作笑談奔相
走告,弄得他十分尷尬。
這也沒辦法,好看不好看,有時候很主觀的,只存乎一心。
所幸,男人只是接過手機仔細看了看,沒說什麼,又交還給他,
又問過他要不要洗之後,便取過披在一邊的銀灰色圍布,抖了開來,
給他披到肩上,見到他豎在脖子前的一根手指,大約也明白他怕被
勒著難受,便把繫繩略鬆了鬆。
男人剪髮的過程很安靜,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他的髮間穿梭,
和剪子落下時所發出喀擦喀擦的細碎聲響,還有那雙修長有力的
手偶爾輕輕扶著他的腦袋,讓他換個角度。
他一直覺得剪頭髮的動作是和人是很親暱的,輕微地撫弄,細小
的動作,能讓人放鬆下來,什麼也不想,只剩下最低限度的知覺,
毋庸警戒著什麼。
他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像是家裡養得那只虎斑貓,被摸得有些舒服,
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大約是太舒服了,他微微打起了瞌睡,男人不多時便發現了,
立即停下動作,把他的頭給扶正。
他從圍布下伸出手揉了揉眼,有些尷尬地道了歉。
男人只說很快就好,讓他再撐一會,但是隨後動作時像是擔心
他又睡著一般,一只手不時輕輕觸著他的頭。
剪完了頭,便是洗頭。
男人的手指很有力,沿著一定的軌跡揉按著,最終手指劃過
耳廓後來到後腦勺兩側枕骨的位置,便完成一個迴圈,如果
說剛才他舒服地有些想睡,現在給有些涼的洗髮精一激,再
加上那一雙手均勻的力度,可說是完全清醒過來。
他透過身前的鏡子默默打量身後的男人,明明冷著眉眼,
看上去很不好親近的模樣,但處事卻很細緻周到,似乎
是個溫柔的人,就連專注替他洗頭的樣子看上去都挺
好看的。
男人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停住了手,在鏡中與他四目
相對,男人似乎有些尷尬,神色僵硬了片刻。在這一瞬間,
他突然覺得對方有些可愛,於是還以一個帶著虎牙的笑。
朋友總說,他這樣笑起來特別陽光,看上去能小上幾歲。
男人微微怔了一下,卻很快低下了頭,續下原先未完成的
動作。
男人細心地來回搓揉了許久,這才讓他進了屋後隔著竹簾的
小間讓他躺著,準備給他洗頭。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能不能幫他修眉毛。
他母親總說男孩子眉宇要開,心胸才會開闊,運勢也才會開,
但又不能修得過細了,顯得不夠大器。他偶爾回家便要拖著他
去距離家裡不到100公尺的家庭理髮院給他修眉。給他修眉的是
一位很和善的阿姨,和母親交情蠻好,家庭瑣事說得,國家大事
即政治之事也談得,阿姨修眉的技術相當了得,只如果不一邊修
一邊痛罵某位政治人物就更好了,他張不開眼,也不敢動,便如同
待宰的羔羊或砧板上還未斷氣的鮮魚,幸虧在他臆想中的那種血濺
五步,或半邊眉毛不見的慘劇從來沒發生過,阿姨只是嘴上厲害,
手上還是很有分寸的。
只自從他到了適婚年齡,阿姨開始關心他什麼時候結婚生子後,
他便有些不想去了。
可他又手笨,先前自己修眉的時候手不穩,在眉上劃破了一小道
口子,傷口的位置好一段時間都長不出眉毛,同事還以為是流行
來著,問說是哪家給設計的,害他有些哭笑不得。想起月底要回家
一趟,實在頭疼,只得腆著臉求助眼前的男人。
隔間內似乎是怕刺著客人的眼睛,天花板沒有另裝頂燈,光源是
竹簾上方從外間透過來的燈光,還有洗頭用的躺椅旁擺著的一盞
光線柔和的立燈。男人站在躺椅左邊靠他頭的一側,正側身用手
在旁邊的水槽試水溫,表情看不太真切,聞言只是靜靜地應承了,
說是等洗完頭再替他修。
溫水淋在髮間,有只手輕輕搓揉著他的髮和頭皮,慢慢給他沖去
頭上的泡沫,是另一種暖洋洋的舒適的感受,只對方把他的頭略
微抬起,用手指輕輕撥了下耳朵,給他沖洗後腦杓邊上的耳後時,
他因為怕癢,微微縮了縮,只是怕影響對方動作,便不敢再動。
男人似乎輕聲笑了,只說一會就好,也不再用手去碰觸他耳後
的肌膚,只是把水流調得小些,把他的頭抬得高些,小心地沖洗,
饒是如此,他還是覺得有些尷尬,大約耳根都是紅的。
洗完了頭,男人取過一條毛巾替他擦頭髮,毛巾也觸到了耳廓
部分略微轉了轉,似乎怕他癢,手指便沒再碰到他的耳朵。
而後又去外間取了物事進來,讓他閉著眼,說要給他修眉。
男人的手指先觸到的位置是他左眉上先前劃傷的位置,
短短地停留了一會,隨後便是從眉心開始的極細微的
動靜,大約是剃刀輕輕滑動所致,修一會便用一塊
濕濕的東西輕輕擦一擦。
黑暗中纖毫的觸碰都分外鮮明,大約比起理髮更加
刺激些,他不知不覺用手握緊了躺椅的扶手,可是
男人的沉默卻又讓他很是安心。
修完了,男人取過一塊溫熱的毛巾給他擦了臉,又讓
他先別睜眼。
在黑暗中,嗤嗤的聲響過後,先觸到臉上的是味道有些
香的水,男人先把水分由下至上在他臉上給拍勻了,
然後在他臉上點了幾點膏狀的物事,聞起來像是乳液,
同樣抹勻在他臉上,男人的十指靈巧,這一系列動作
進行地很快,等他回過神來,男人的手已經離開了他
的臉,輕聲說讓他到前頭來吹頭髮。
他坐起身的時候,只看見眼前微微晃動的竹簾。
男人給他吹頭髮時,忽然眼前一花,不知哪來一只白貓
竄到了鏡子前的小台上,跟他對望,牠的眼眸一只是
冰藍色,另一只卻是琥珀黃,白貓也不叫,只是有些
慵懶地在鏡台前踱了幾步,雙腳前伸,瞇著眼伸了個
懶腰,隨即輕巧地躍到了他腿上。
他本來是養貓的人,只家裡的虎斑貓不親人,此時見到
如此主動的貓便有些開心,一手輕輕揉了揉白貓的頭頂
至頸部,只怕摸久了貓要鬧脾氣,便移開了手,微微
低頭看著白貓在他懷裡愜意地窩成一團,只維持正常的
型態不久,白貓又把身子扭動著擺成其他的姿勢,看上去
不大高貴,倒是有些憨。
男人在貓跳上鏡台的時候,便一直注意著他的反應,見他
很喜歡的樣子,便沒說什麼,繼續給他吹頭髮。
他又看著白貓自己跟自己玩了一會,才收拾了包到一旁的
小桌前跟男人結帳,男人把他多給的錢退了回來,只輕聲說:
「以後別自己修眉了,男人破相了不好看。」
「那…我請你吃消夜吧」
他能領會對方是好意,只欠著人情,終歸有些不好意思。
「那好吧 你等我一會,我得關店。」男人很平靜地答應了。
白貓被他輕輕移到椅子上之後,便從椅子上一躍而下,他
趁著男人收拾東西的間隙,找了找白貓,發現對著鏡子的
另一面牆,高高矮矮訂著一長排木質的貓爬架,白貓就
窩在其中一階瞇著眼團成一團,像是已經睡著了。
收拾好了東西,男人蹲在屋角給白貓添了食水,拎了自己
的包,把鐵門拉下,這才跟他騎著機車一起出發。
因著午後下過一場大雨,夜間騎車便有些涼,男人身上穿了
件黑色夾克,帶著全罩式安全帽,他站在店門口等著男人
把摩托車停妥,摘下安全帽走過來的時候,忽然就有些
不好意思起來。
他點了一盤炒米粉和添了豬血的四神湯,男人則點了
肝連湯和乾意麵。
這家小店的味道不錯,以男生的食量來說,分量卻是偏小,
吃著不至於積食,也因此這段夜宵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兩個人都專心地吃東西,他是本來沒吃晚飯,餓得慌,
男人的話,則像是吃得很香,只偶爾對方說了話,停下來
簡短地回復幾句。
吃完了,兩個人站在店門口道了別,便預備各自歸家。
他有些後悔,沒能利用機會,多認識對方一些,只能
看著男人往機車停放處走。
只他還在懊悔之時,對方像是想了到什麼,又折了回來。
「這裡的路認識麼? 如果真迷路的話,用這個能找到我。」
男人朝他一笑,這次真的轉身走了。
他緊緊握著那張紙條,等著男人騎遠了,這才展開來細看,
上面寫著一串號碼,還有男人的名字。
下面有些潦草地寫了一句話,許是匆匆寫就,不若姓名的
筆跡乾淨,筆畫間有些連著。
「謝謝你的消夜。」男人只留下了這句話。
他騎車回家的時候,整路上都有些神思不屬,眼前都是
男人臨別前的一笑,一路給涼爽的夜風吹著,到家的時候,
面上的溫度都還沒能退下來。
直到隔天早上,他因著他家虎斑貓從他臉上經過,而揉著
眼醒轉的時候,他都覺得昨夜種種,彷彿只是大夢一場,
只從放在床頭的小說的書頁間取出那張字條的時候,他才
很是開心地笑了,忽然覺得一天充滿了幹勁,這種快樂,
連他家虎斑貓傲嬌地撇開頭不讓摸,都無法抹滅。
他寫了一封簡短的訊息給男人,按下了傳送鍵,這才心滿
意足地出門上班。
他寫著:
「不謝。我找到你了,謝謝!」
謝謝觀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