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前
01.
通識課這種東西,是讓你遇見各類人的契機,各系各年級融合在一個班級裡,屬於大
學校內分系後再進行選課分類下的產物;其特色是具時效性,一個學期結束後想再和原班
人馬相遇只能碰運氣。(例外是如果你剛好在課堂中認識了新朋友,而且你們講好下學期
要一起選修)
在前幾次通識裡我認識了一些新同學,然而課一修完,LINE名單就掛在那沒再聊過,
聯絡電話依舊攤在手機裡,但確切知道彼此不會再聯繫了,而我也沒有刪除號碼的習慣,
那串數字便成為一種紀念,紀念這種一期一會。
人與人的相遇變得如此簡單、卻又微妙的疏離,使我在課堂上養成觀察人的習慣。
當講師在台上自我介紹並說明評分標準時,我邊掏耳朵邊聽他談『五五生死論』。一
起選修這門生科系開的營養學通識的友人小虎則不斷哀號「這是陷阱!評分陷阱!」。
我們都想修一門輕鬆的通識,然而『選課即人生』,躺著也能過已成為歷史。這是一
個嶄新的時代,一個五五定生死的時代。
我安慰他:「這沒什麼吧,我這學期修了三門只考期末的課,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
「你他媽的根本還沒開始期末考當然活得好好的!」
小虎的吐槽來得快又有效率,我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不虧是我的嘴砲小夥伴,嘴上同
時敷衍應著「是是是」,耳邊飄過小虎那句「早知道就不跟你選一樣的課了」,附帶一聲
傲嬌的「哼!」。
我的眼睛開始轉啊轉。
這門課的教室很小,卻幾乎每個位子都坐了人。人與人之間維持著一截食指長、不對
,是半截手臂長的距離(有夠擠)。如果身邊是女生倒還好,嗅著女生身上的氣味反而讓
人更想專心。(當然也有沒味道的女生)
但如果是男生呢?
一個男生,剛上完體育課,在這個,夏天還拖著尾巴死賴著秋天不走的季節裡。(自
我流斷句)
我正前方就坐了一個熱到滿頭大汗的男生。他身上的汗味彷彿二戰毒氣在悶熱的房間
中外洩似的。
這也是通識課的陷阱之一,如果老師沒有固定座位,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誰會在你身
邊坐下。
我竭盡所能地讓自己往椅背靠去。
椅子與桌子是單張合併的,已經小到不能再往後退,只能索性讓半身靠向隔壁的空位
,給自己多些橫向的空間。好不容易比較舒服些,卻突然有人穿過狹小的走道、從容地經
過我的面前,在我左邊的空位坐下。對方坐下後才想到什麼似地抬眼問我:「請問這裡有
人坐嗎?」
媽啦,整個順序都反了吧!
我笑笑的看著他(雖然心裡不這樣想):「這裡是空的。」
而且你已經坐下去了!
我說我總是在通識課尋找觀察對象。
於是,這學期的觀察對象終於在開始上課後的十分鐘以從容遲到之姿,推門旋身進入
教室最後一排倒數第二個座位,適時替我平凡的課程帶來新的樂趣。
我假裝趴著(要知道,在這種極小的空間之內將身體扭曲,使頭可以順利趴在桌面上
,是一件要運用到瑜珈動作的大工程),其實正用斜眼觀察著身旁的男生。
而要讓一個男生坦蕩蕩的盯著另一個男生,影響條件如下例,僅供大家參考:其一,
對方太招搖(你恨不得在他身上釘出很多個包);其二,喜歡男人(你恨不得從他身上盯
出符合你審美的要件);其三,你認識他。
目前從我們兩人身上找不到符合上述的條件,然而我的視線就是離不開他──就像離
不開一隻在你面前舔毛的貓那樣。
斜眼觀測是我最後的妥協。
這男生十分特別,黑亮的直髮長及肩,一縷勾在右耳之後,另一縷順勢垂落,中分,
沒有瀏海,露出的細白右耳垂上掛著紅色史白德面頭的耳環。身著短袖黑衣,刷白貼身牛
仔褲,膝蓋部分有刮痕,斜背一個墨綠色紅衛兵帆布包(何等審美)。身材纖瘦高窕,五
官被頭髮遮住部份,側面看他的睫毛濃密纖長,長了一對內雙的眼。
整體風格(大概是)走頹青路線,給人一種會在深夜萎靡吸菸,讀尼采或維特,恍惚
敲著艱澀字句的印象。
他低頭拉開紅衛兵包包,拿出筆和本子書寫時,落下的長髮遮住側臉,從我的角度又
變得只能看見他的鼻尖。
還沒和這種類型的人做過朋友。感覺像是玩樂團的,不知道他擔任什麼職位?還是他
負責寫歌?也可能是獨立出版社的工讀,每個禮拜一三五在櫃台隨性賣書,二四六窩圖書
館默默耕耘。腦洞一開就停不下來,直到第一節通識課結束小虎打了我趴整節課的後腦勺
。
「你剛剛幹嘛一直看隔壁的?」小虎目視我隔壁的紅衛兵先生離開座位後才開口。
「沒有啊。」
「騙誰!我在後面看你的頭偏了整節課。賀啊!」小虎賞了我右頸一刀,我痠痛扶頸
下跪。
第二節課預備鈴響。
紅先生在我身邊坐下,桌上放了兩瓶新鮮屋香蕉牛奶:一瓶已開插上吸管,另一瓶他
放在靠牆位子,瓶身濕得汗水直流。
我在心中筆記『喜歡香蕉牛奶而且買了兩瓶』。甚至看得太出神立刻被紅先生抓包。
他順著我視線所指,疑惑地偏頭。我目光來不及收回,其實正在思考為什麼上節課盯了他
本人五十分鐘都沒被發現,現在不過看了十秒香蕉牛奶立刻被抓包。我只好對他傻笑。
「美樂牌香蕉牛奶,現在兩瓶特價只要四十元。」他向我解釋道。
我聽完大吃一驚,他的宣傳詞說得如此順口!
豈能認輸!
「買越多越划算,沒時間剝香蕉不如買一罐順口喝,甜上你嘴,蕉在你心。」
坐我背後的小虎『靠』了一聲,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北七啊──」剛好走
到講台的講師被這笑聲嚇得一陣踉蹌。「這位同學,上我的課心情這麼好?」小虎立刻收
笑連聲說是。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紅先生繼續詢問。
「江湖險惡,我從不輕易留下我的姓名。」我說。
紅先生看我的眼神充滿一絲敬佩,而我亦同。不過短短幾分鐘,他在我心中的頹青形
象早已支離破碎。
「這罐給你。」他遞給我那罐頻頻冒汗的美樂牌香蕉牛奶。
「謝謝紅兄。」我順從收下。
「我不姓洪,我叫林子為。」
「謝謝大衛。」
「其實我的英文名字是理查。」
「謝謝查理。」然後我對他自報姓名暱稱系所,那節課結束後我們交換了LINE跟FB。
他的LINE頭像是日和裡被警察逮捕的熊吉,FB頭像是戴著卓別林全套眼鏡組(含鼻子、鬍
子),拿著一罐香蕉牛奶坐在投幣式小飛機上的自己。
02.
所有關於學生的戀愛故事讀來不外乎青春非凡,甜甜酸酸;我的故事很奇怪,比較像
是自說自話的一人漫才,尋尋覓覓終於找到能成功接哏的吐槽夥伴。
那節通識結束後,林子為和我(有時還有小虎)常常在校園裡巧遇,然後相偕吃飯。
我在藝術學院,林子為在文學院,按照校區分布,一年前他就時常在我身邊出現,甚
至我們同樣都住在男三舍,卻對彼此毫無印象。這驗證了一個道理:如果你們倆人真的沒
有緣份,全世界都會盡力幫你隱身。
我過於震驚,便對林子為說:「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
他回:「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
小虎路過接唱:「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
一起路過的林子為的朋友趙雲(我都叫他子龍):「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
下了課的晚上行程,我們便順理成章湊在一塊。
我們倆閒聊時,子龍和小虎總在一旁哈哈大笑。自從林子為加入後,小虎的功用就淪
為笑聲罐頭:「你們乾脆組團說漫才好了。」甚至這樣提議道。
林子為擺擺手拒絕:「我平常要練團、寫歌,一三五顧書店,二四六窩圖書館,而且
我還得鑽研維特尼采,我很忙沒有時間。」我聽見後立刻跳起來勒住他的喉頭,逼得他哀
聲求饒。
漸漸剝開林子為頹青的外表後(我跟他說這件事時被笑了好久),才更覺得他真的是
個奇妙的人。他會用極其正經嚴肅的氣質藝人臉,說『綠豆被謀殺了猜一種飲料』這種O
P萬年的阿北冷笑話。
我猜中了他的表象屬性,但猜不到他的內裏。他是包了咖哩醬的白色大福,而我前一
秒還以為他的內餡是巧克力。
大二上學期的營養學通識順利結束,我們齊心協力攻破『五五生死論』。放寒假前,
我和林子為莫名其妙聊到合租房子的事。他說四人宿舍太小,我說室友呼聲太吵。
我們東挑西揀,看上一間距離學校後門不遠的套房。格局是兩間臥室兩衛浴,廚房客
廳和另一間臥室的承租者共用。我和林子為在房東短暫離開時互看了彼此一眼,眼前擺著
一張雙人大床。我突然想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你有伴嗎?會帶回家過夜的話要跟我說一聲。」為什麼我之前都沒想到這件事情?
林子為疑惑的挑高一邊眉毛,「你是指男女朋友之類的?」
我點點頭。
「目前沒有。」他說完後微瞇起眼盯著我:「那你呢?」
換我微瞇起眼盯著他:「剛好我目前也沒有。」打腫臉充胖子,其實以前都沒有過。
「那以後呢?」他又問。
「以後再說。」這個突然被他拋回來的問題變得棘手。
我們行李不多,開學前一個禮拜搬家的那天,小虎跟子龍還是來湊一腳幫忙,順便嘲
笑我們倆睡雙人床的事情。快速完成工作後,四人便圍在共用客廳的桌子上吃大鍋雜煮,
直到深夜十一點多另外一組租客回來後才離開。
另一組租客也是兩個男生,一高一矮,一前一後進門。高的叫小奇,矮的叫艾迪。艾
迪在我們彼此寒暄一陣後,突然掃了林子為攬在我肩上的手一眼,問了一句:「你們也是
?」
我愣了一會偏過頭去看同樣陷入沙發之中的林子為,這句暗號似的詢問他讀懂多少?
林子為說:「我們是朋友。」
晚上睡覺時,我在我們倆的中間放了一個我原本拿來跨腳兼摟抱的缺乏安全感長型抱
枕。林子為越界探頭過來看我。
「石山山大俠為何築起城牆?」
「行車保持距離,以策你我安全。」我翻過身。
「你很在意隔壁的?」
「還好,系上有不少。」
「那你放這個抱枕是什麼意思?」
「楚河漢界,讓你看不見我猙獰的睡相,保留一絲美好的遐想。」
「你為什麼問我有沒有伴,不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我又翻過身,在一片黑暗中對著我的抱枕回答他:「因為你看起來男女通吃。你是嗎
?」
「那你是嗎?」
「那你又是嗎?」
「那你是是是嗎?」
「那你是是是是嗎?」
「幹。石山山你傻了嗎?我明天要吃美又美的蘿蔔糕加半熟蛋,中冰紅。」
「我才想吃培根蛋吐司跟中溫紅咧!」
「兇屁啊你,點個早餐有必要這麼大聲?」林子為再次越界踢了我的屁股。
我拿抱枕砸他,又點開床頭的夜燈,將林子為拉近自己,開始幫他的長髮綁麻花辮,
最後下了指令:「你就這樣睡。」
「為什麼?」
「因為長髮的子為巨巨正翻了,男女通吃,殺敵八方。」
隔天醒來不見枕頭鴻溝,而我的手早已越界扣住林子為纖細的腰。腦袋還沒開始運作
的早晨,我呆愣地望著林子為鬆掉的麻花辮,微卷的髮撥弄著我敏感的下顎肌膚。距離太
近,以至於眼前的一切看來都濛著神秘的霧。我的鼻尖甚至自主貪婪的呼吸著那人身上柔
和的氣味。隔了一會,恍惚的我才快速抽回手,心裡癢癢的,一蹦一跳衝去廁所。
03.
緊接而來就是漸趨緊張的大二下學期生涯。
歷史系趕論文的瘋癲度跟應美系有得拼。我在工藝教室做作品做到昏天暗地的時候,
就會接到林子為寫論文寫到胡言亂語的電話。
LINE免費電話的收訊其差無比,經過第五次『喂喂?有沒有聽到啊幹!』後,我直接
撥電話給林子為聽他鬼扯,因為前十分鐘網內互打免費。
我離開教室,走到一樓階梯隨地就座。眼前是一輪明月襯著紅磚外牆斑駁的文學院,
階梯另一側則零零落落站了幾個無處去自成領域的菸民們。
耳邊傳來林子為的聲音。他告訴我,這次論文的研究對象要追溯到什麼什麼朝代的一
千年以後。照理說這時我應該接唱『世界早已沒有我,無法深情挽著你的手』,可我沒有
。
他的聲音透過無機質的電波傳來,直擊我的耳膜,牽扯我的心跳。聲音那麼近,就像
他本人靠在我耳邊說話那樣;也近得像是他攬著我的肩低頭調笑時,嘴唇差不多落在耳際
的距離。我甚至可以猜到他是用什麼姿勢在和我說話的:一百八十公分的高窕身材屈膝龜
縮在筆電前,及肩長髮挽成一束,戴著黑框圓眼鏡,一手翻文獻,一手握手機,叨叨絮絮
。
起先以為,不論是誰在夜裡壓低聲音說話,聽起來都會讓人產生心動的錯覺,然而和
小虎試過幾次後,實際上並不是那麼一回事。我也不清楚心動這件事是如何開始的,只知
道它無聲無息,默默地在心口發芽,一點一滴從我和林子為共處的日常中吸收養分,漸漸
茁壯。
我很容易被奇特的事物吸引,比如一顆包著咖哩餡的白色大福。
可能發生在通識課時坐我身邊的他掉了筆的那天、我撿起來還給他的時候順勢看了一
眼:圓球影城2014年限定款,黑色史白德面自動鉛筆,全世界僅此十萬支。(現在想想限
定數量還蠻多的)
在我獻寶似地掏出筆袋裡的相同筆款給他看時,他回我一個好看的笑容。
大概就是這個瞬間吧,我記得那時候林子為內雙的眼睛散發著『有同伴!』的獵人光
芒,接著笑出了單邊的淺淺酒窩。
然後在營養學通識課講師侃侃而談膳食纖維如何促進腸胃蠕動時,他也在台下侃侃而
談說他如何為了這支筆,特地規劃一趟週休二日圓球影城之旅,儼然把廉航當高鐵坐。而
我心臟裡的濃稠血液,也吸收到他膳食纖維般的笑容,蠢蠢欲動。
那個時候的他不再是我神秘的觀察對象,他突然升級成需要密切鎖定的關鍵對象。
我有預感這一步將是我人生的轉捩點: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因為一個簡單的理由、喜歡
上一個相同性別的人,更想不到一支史白德面的筆竟然成為促發他笑容的契機。
生命中有太多無法以理釐清的事情,所以我想,就這樣吧。
「石山山,你幾點回家?」電話那頭的林子為問我。
我報了個時間,記下林子為託買的宵夜,點起口袋裡的菸。
感情發芽,無處可長,只能悶在心底,獨自茁壯。
04.
後來我和林子為升上大三,沒有搬家,一樣住在一起;期間,隔壁的情侶經歷爭吵、
冷戰、和好、放閃。有一天我下課回家,看見小奇和艾迪倆人坐在沙發裡,對著電視彼此
依偎,氣氛溫馨和平。
從我意識到喜歡上林子為後又過了半年,我們倆的身邊依然沒有伴。林子為待我親暱
如往,常常讓我產生諸多遐想。然而暗戀是我潛藏在心的能量,我觀察他、我擅自想像他
每個動作背後的意象、我替他張羅日常生活中的小地方、我為了維持友情天平上的重量,
只能隱忍著不讓念想爆發──卻又不由自主的羨慕起眼前這對互相依偎的情侶。
我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就進去房間,換下外出的衣服後便疲累的癱在床上。
之前構思的戒指草圖在實作階段陷入僵局。頭突然很暈,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一睜眼就看見林子為只開了檯燈,坐在他的書桌前看書。意識有點沉,我發出細碎的
聲音,低聲喃喃問道現在幾點。
林子為沒回答我,放下書走到我身邊。我微瞇起眼看他拿著耳溫槍幫我量體溫。
「你連自己發燒了都不知道?」林子為口氣微慍,屈指彈了下我的眉心。有點痛,我
推開他的手。
「……你今天不是要跟子龍一起趕報告?」我又問。
「在家裡寫也一樣。要喝水嗎?」
我點點頭,接過他遞來的杯子。
「還沒吃吧?我買了粥,你先吃點東西再吃藥。」
「沒什麼胃口……」
「沒胃口也要吃啊。」林子為打開已經有點涼的圓士林盒蓋,舀了幾口青菜粥到我的
碗裡。我默默接過,低著頭小口地吃。
人在脆弱時得到的善意,全都會被放大。我一方面覺得身體很虛頭很暈,一方面又認
為喜歡上林子為的自己很傻很委屈。陷入自怨自艾的情境,再加上學校作業碰壁──
「山山……你臉色好差,趕快吃藥,還是要去醫院?!」林子為搶走我手中的碗,快
速換上普拿疼和水。
我邊吞藥邊掉眼淚。嘴裡像是匯集各個品種的苦瓜、喝下一大杯阿公以前常買的苦茶
。我的苦是說不出來的,是說了怕會破壞友情的那種,也是說了怕最後仍是一樁誤會的那
種──明明心裡苦,偏偏又自虐的守著離他最近的位置,不肯離去。
我看著林子為那頭已經過胸的長髮,看著他慌張的表情、手足無措的樣子,我說:「
林子為,你去把頭髮剪短好不好?」
剪短後我或許可以當成重新認識你,放下這段不知所謂的感情。
他沒有回答,抽了幾張面紙給我。我沒有伸手去接,緊緊直視著他。他嘆了口氣,傾
身幫我擦掉那些關不住的水。我星座的形象是一只單邊傾斜不斷湧出水的瓶子,如今具象
化後的水流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子為把我塞進被子裡,蓋得嚴實,然後關掉那盞室內唯一亮著的燈。
「你要睡了嗎?」我探頭問他。他又將我塞回薄被裡,用手掌蓋住我不願闔起的眼睛
。
眼前是深邃且具有熱度的黑暗,我將自己的手掌覆蓋在他的之上。認識得久了才更離
不開他。他落下的那些細碎的溫柔被我一點一點攥在手中,集在瓶裡。我的心很小,溫柔
如果累積得太多、重量太重,無法讓友情天平保持平衡,就不該再裝。
我好累。
(隱約聽見自己的聲音飄盪在滿室黑暗裡)
他說,你好好休息,我陪你。
林子為。
(我的聲音聽起來比想像中來得虛弱又帶著些微哭腔)
他說,你怎麼一生病就這麼愛哭呢?感覺殺傷力好低,好好欺負……
林子為。
(沒說出口的情感叫暗戀吧?)
我最後意識到,自己的雙手都覆蓋在林子為蓋住我的那隻手上。我在顫抖。
而他絕對可以感覺得到。他問我,怎麼了?冷嗎?
我的眼淚又從彼此的指縫之間滲透而出。
我說,不冷;趁著黑暗,以脆弱來襲為由──我說:「 。」
那句話終於脫口。
我的之後
(一)
石山山睡到隔天下午將近四點才醒來。我聽見床上傳來的聲響便停下手頭上的工作,移到
他身邊坐下。
「還好嗎?」我看著他一臉還沒回神的傻樣就任由他放空,自顧自地拿著耳溫槍再次
幫他量體溫。三十六度八,果然有吃藥有差。
然而在我轉身準備替他拿水時,突然一雙手襲擊上我的腦袋,猛力搓揉,同時我聽見
石山山大叫:「你的頭髮!!!」
這人真的傻了。「好看嗎?」我問他。
石山山陷入一陣恐慌,喃喃自語:「剪去三千煩惱絲,任你禍害世間人──」
『禍害』這詞應該就是石山山口中『魅惑』的意思。有時候我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應
美系還是中文系。
我順利將那杯水遞過去,捧著他的手要他好好接住。他咕嚕咕嚕地大口猛灌,喝完後
又用棉被角擦嘴巴。
過沒多久石山山的小眼神一直往我頭頂飄。
第四次時我將他逮個正著。「好看嗎?」我再問。
石山山抓抓臉頰,還沒修剪過的指甲刮出『沙沙沙』的聲響,一會後訥訥開口:「是
蠻好看的……你很得意嗎?」
「自從頭髮剪短後,我覺得自己變得更輕盈了,連走路都有風!」
石山山拿他的『缺乏安全感長型抱枕』砸我的頭,我笑著接過。
而他大概不會知道,『剪短頭髮』也是我願望終於實現後、必須兌現的承諾。
(二)
大三上學期結束的那天,石山山送了我那枚當初讓他碰壁卡關撞牆自怨自艾飽含各種
負能量的自製戒指。
「套死你。」他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