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自由就像一陣風,輕輕地吹過。
當你發現的時候,只剩下臉上一抹笑容。
於是揚起驕傲的風帆,什麼都不管,成為一艘航向遠方的船。
當侯鳥成群地飛過你的身邊,那是冬天的孤獨
當飛魚躍起清晨的海面,那是生命的尊嚴。
當寒風一再地吹起你的思念,你頭也不回。
你知道自由才是你的終點。
無論它,多麼地遙遠。
「航向遠方的船-楊大正」
他終究是和阿誠分散了。
1945年的夏天,蕈狀雲帶來似乎連太陽都能為之融化的高熱,一紙蒼白將二戰拉上終
幕。他們心心念念等待著的時刻終於到來,只是連喘息都還來不及,匿藏於另一處的擔憂
業已浮出檯面。
褪去炎夏的台灣在時代海涌裡,迎來了秋風與首批國民政府人員,阿誠也在其中。由
於身分之故,他與阿誠都在組織安排前往台灣的名單裡,只是手邊瑣事與伏線還需處理,
所以他倆並未同行。
孰不知當下以為的短暫分離,再也不只是千山萬水,而是死別。
1947年,台灣發生了大規模的武力鎮壓事件。重慶政府底下的慣習他是知曉的,可對
於抱著系出同源而有所期待的台灣人而言,期望有多高,那麼失落帶來的傷就有多重。這
些官員並不曾將台灣人視為同胞,他們比起日本殖民者更嚴苛,甚至貪腐得令人指天咒詛
。
在一次查緝私菸的意外裡,全台的不滿與仕紳階級串連起來,要求蔣氏政權道歉,並
且依法處置肇事者。但,那已經腐敗至髓的獨裁軍政眼中早已沒有百姓,民心從來就不是
他們所在意的,金錢與權力才是。
玩弄兩面手法對於這些政府要員並非難事。他聽聞著陳儀打給重慶的訊息,看著其實
已經外強中乾,可對付百姓仍綽綽有餘的軍力被調動著,想著在邊陲小島上的阿誠,心緒
愁亂如麻。
阿誠在透過關係將謝雪紅送離之後沒多久,整個人就像自世間蒸發一般,音訊全無。
即使他動用各種管道,甚至和謝雪紅接觸,也無法再多探得分毫;她走得狼狽倉促,而阿
誠的身分仍須保密,所以兩人間並無太多非必要往來。直到兩年後,蔡孝乾將手中名單全
數交給蔣氏,變節保身的消息傳來,殘酷地迫使他認清那一別就是永訣。
短短十數年,秋海棠內風起雲湧,組織內的波動已經大到令他無法再以信仰說服自己
待下去。
葉未落,肅殺之氣已先至。他在動盪開始前將明台轉移至香港,爾後陸續把手中資產
悉數挪到外國的銀行,待一切都安置妥當,便買了去法國的機票。
他沒有在巴黎落腳。巴黎有太多和阿誠的回憶,在石板路上的每一步響都會深深穩穩
地踩在心尖,回盪在胸腔裡,撞得他頭疼欲碎,可那雙會遞來阿斯匹林端來溫水的手早已
不在身邊了。
於是他在鄉間購置一座小屋,屋旁有清淺的河窄短的橋,屋後有老樹參天,就如阿誠
畫的畫。
他絕望地抱著期待,像在深沉無邊的黑夜裡用掌心回護著燭炎如豆,任由那微弱地熱
灼燙皮肉。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在他數不清度過了多少孤獨地日夜後的某一天,一位中年男子造訪了他的小屋。
對方自稱是阿誠的學生,帶來的訊息亦如他當初所料,在組織名單全被掌握後沒多久
,阿誠就被國民政府給帶走了,即使他是軍統的一份子也不能削減掉那些盲目者對權力的
瘋狂,那怕一絲一毫。
男子交給他一只盒子,裡面疊滿寄不出的信,不透光的小玻璃瓶與繪有斑斕色彩的黑
底漆碗壓在最上面。
「老師始終非常思念您。他經常提起您,但也總說幸好您沒有和他一起來到台灣。」
他開口留對方過夜,想略表感激,另一方面則是也想聽些書信以外的事,未料卻被婉
拒。
「老師一定很想快些和您見面,就只有你們兩位。」
深夜,他將信件全倒出,白花花地鋪滿了桌。他一封一封的拆,一字一字的讀,銅質
的拆信刀映著燈光,窸窸窣窣劃開了二十餘年的緘默。待到最末一封,天已將亮。
『明樓吾兄:
久未提筆,見字如晤。
如若沒有料錯,這應是最後一封信。我是真心希望它們都能到達你的手中,若不能,
也盼望從此就不見天日了吧。
大哥,你曾對我說,要將我培養成有用的人,一個自由的、能獨立思考的人。我想,
這實在是太過困難,我的世界始終是以你為中心在運作;即便一切都是我選擇的,這是如
此矛盾。可當踏上這陌生島嶼,聽著學生對我訴說這塊土地上的故事,我知道至少我是自
由的,一個徹底自由的人。
大哥,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人在何處呢。是上海,北京,還是巴黎?不管在哪,那裡
的冬天都比台灣要冷得多。南方小島的天氣暖和,人們也是,遺憾的是那些令人寒心的也
不曾改變過。我雖不會像明台那般憤怒,可要冷漠得如從未知覺也是做不到的。
記得當年,你在月台告訴我,要挺起胸膛做個有信仰、有驕傲的人。我始終把您當作
此生最值得驕傲的存在,那我在您心中是否曾讓您有過一丁點的相同呢。
我的學生說,在離台灣不多遠的一處小島,有會躍出水面以鰭飛翔的魚。多有趣啊,
會飛行的魚,不知情的人聽起來簡直像在聽笑話吧。
那被你與大姐從弄堂救出來,膽小懦弱封閉自我的孩子,是否曾經是您的驕傲呢。
弟誠筆。』
當他讀完信,日光已於窗前攤露開來。他拔開塞著小瓶口的軟木塞,把裡頭的東西全
倒進小碗裡,那是些參著大小不齊碎塊的粉末。
阿誠不會明白,他就是他的自由,只有在阿誠面前的他才是自由的……不,也許阿誠
會明白;在這個信仰唯物主義的人身邊,以另一種型態存在而了解著。
他拿起桌邊放著的紅酒沖進碗中,昂首而盡。碎塊擦過牙齒,滑過舌間落入喉頭。
那是海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