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甯筱筱接到齊誩的電話是他出車禍一週後。
　　當天車禍的新聞雖然有播出，但是沒有公佈受傷人員名單，具體給了他幾個鏡頭他不
清楚，不過師妹估計還完全不知情，因為她在電話那頭驚慌失措尖叫的分貝很高。
　　「你出車禍了？」此時寧筱筱應該還在雜誌社裡，也不怕如此高分貝的音量會毀掉她
在同事面前的淑女形象。
　　「小傷而已。」單手骨折應該不算重傷……吧。
　　寧筱筱聽說，暫時鬆了一口氣。
　　結果當她下班後前往醫院探望，一跨進病房門口就直呼上當受騙。
　　「那個『小傷』的人在哪裡啊！」甯筱筱瞪著齊誩手上厚厚一層石膏，身上多處割傷
纏著紗布，另有左一塊、右一塊的淤青，差點氣得掀了病床。
　　「沒死就是小傷。」病床上的人表情出奇平靜，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師兄，」甯筱筱藉著燈光上下打量他一番，欲言又止，「你臉色不太好。」
　　
　　豈止不太好，簡直可以說是憔悴──
　　上回見面還是在他出差前，才不到半個月時間，人已經瘦了好幾斤，儀表也沒修整，
頭髮蔫怏怏地隨意一綹搭著一綹，下巴上的鬍碴都冒出來了。平時齊誩四處奔波、日夜顛
倒地工作，現在有空躺在床上靜靜休養，氣色居然比那時候還差。
　　雖然沒有病容枯槁那麼誇張，卻也蒼白，神情尤其寡淡……
　　寧筱筱終於意識到什麼不對勁。
　　齊誩向來對她有說有笑，調侃不斷，而今天整個人都懶得開口似的，眼睛視而不見，
耳朵聽而不聞。
　　譬如剛剛那句話，他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咬了一下唇，抬高聲音：「師兄，你臉色
不好。」
　　這次用了更加肯定的語氣。
　　齊誩總算眼皮動了動，抬起頭看她，表情依然無波無瀾：「有嗎？」
　　寧筱筱踩著高跟鞋劈哩啪啦走過來，在病床上旁邊坐下，輕輕用指頭戳了一下他的肩
窩，皺眉道：「有啊。你看，都沒什麼肉了，硬梆梆的。」
　　齊誩這時候忽然笑了一下，她沒防備此時的他會露出這種表情，瞬間呆住。
　　「妳想知道原因嗎？」
　　「想啊！」呆住的人特別容易中圈套。
　　
　　＊
　　
　　齊誩的圈套包括二兩米飯，幾根苦麥菜，一個雞蛋，一塊香煎豆腐。
　　寧筱筱吃了第一口後便眉心一緊，腮幫子因為那口飯咽不下去圓鼓鼓撐著，嘴角用力
向下扯：「好、難、吃。」
　　她無法接受坐在自己對面的師兄一臉淡然，大口大口地吃和她面前一樣的東西。
　　「吃習慣了，就會覺得還可以。」齊誩從容地繼續吃。
　　「難吃就是難吃！」寧筱筱忿忿拍著醫院食堂的鋼板桌，拒絕收回意見。
　　「我住院這幾天，天天都是這醫院的盒飯陪著我，我吃出感情來了。」齊誩若無其事
地望著飯菜微微一笑，仿佛在看老朋友般親切。他沒有理會師妹擺出的苦瓜臉，自己仍把
飯菜一口口往嘴裡送，連最沒賣相的半生熟雞蛋他都啃得歡。
　　寧筱筱覺得他那句話似乎在以前也聽過。
　　什麼時候呢？
　　似乎，是大學那時候吧。有一次她也是這樣面對面跟他在學校食堂坐著，看他點了一
份極其難吃的飯菜，看他慢慢吃。
　　那段時期齊誩的態度也很奇怪，很平靜。有種厭世的感覺──
　　
　　她心裡忽然咯噔一下，神情緊張地盯著齊誩瞧了又瞧，辨不出他此時究竟在想什麼。
　　害怕提起任何三次元的不安話題，她趕緊開始扯二次元，並儘量用插科打諢的語氣，
越不正經越好。
　　「對了，你主役那個《陷阱》第一期前兩天發了。」她把自己那份盒飯推到一邊，幾
步小跑跑到他身邊坐下，擠眉弄眼道，「發劇當天晚上劇帖就翻頁了，熱鬧得很，不少人
預言這一定會是今年熱門紅劇榜上的前三名，搞不好還是第一名！師兄，你果然是要大紅
大紫的節奏！」
　　「哦，恭喜恭喜。」他恭喜的是劇組，完全沒把她最後一句話放在心上。
　　甚好，甚好，自己交上去的音又出了一期的劇，這才是值得慶祝的。
　　於是齊誩心情不錯地兩三口吃掉泡沫盒子裡的香煎豆腐。這是這份盒飯裡他認為最出
色的一道菜，平時都是留著壓軸的。
　　寧筱筱帶來的這個消息他現在才知道。因為幾天前那個電話，他的手機一直處於關機
狀態，靠和老太太聊天熬過漫長的每一天。今早需要聯繫師妹才開了機，只打了電話，沒
怎麼上網刷網頁。
　　「你一直沒有在帖子裡發言，我以為你是出差延長了，你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是因為
車禍。」
　　「我明天就能出院了，回家用電腦看。」齊誩一面說，一面吞下最後一顆飯米，並誠
心誠意在心裡默默致上道謝詞，感謝醫院盒飯這段時間以來照顧自己的胃。明天出院，自
己大概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它了。
　　寧筱筱這時候猶豫了一下，訕訕笑道：「……那個，師兄，你到時候刷帖子，要是看
到一些腦殘言論可別介意。」
　　齊誩一愣，隨即輕輕笑道：「什麼腦殘言論？批評我演技爛？」
　　寧筱筱見他似乎恢復了一點往日的神采，連忙再接再厲嗑叨：「演技？真心去批評演
技的話倒還好了，可有幾個不知哪裡來的腦殘嘰嘰歪歪抱怨說劇都發了幾天，劇組的主要
成員都過來捧場了，包括銅雀台大神，而你身為另一位主役卻遲遲不出現。她們說你不僅
平時裝死，連發劇都擺架子。」
　　話到此處，她心虛地悄悄瞄齊誩一眼。
　　「我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後來接到你的電話，得知真相，我就十分憤怒地跑到帖
子裡以你親友的身份回覆，說你出車禍了。結果……」
　　「結果適得其反，害我被黑黑們掐得更厲害對嗎？」齊誩猜出了後續發展。
　　「師兄……」師妹的哀鳴中充滿了罪惡感，聽上去很悅耳。他幾天來頭一次哈哈大笑
，盡情享受她賠罪模式開啟後，滿滿的小動物卷起尾巴蜷作一團的即視感。
　　「也難怪啦。『他不來是因為他出車禍了』這種話，聽起來就跟曠課的壞小孩騙老師
說『我不來是因為我爸爸出車禍了』一樣。」齊誩擺擺手，表示理解。對於刻意潑黑水的
人他一向不予置評，根本不會計較。
　　二次元的語言攻擊大部分都很空洞，蒼白，缺乏殺傷力──多數只是負面情緒的發洩
。
　　而習慣了三次元語言攻擊的他，從來只是付之一笑而已。
　　
　　＊
　　
　　出院前最後一次X光片檢查，很幸運的，骨頭似乎沒有術後移位的跡象。醫生雖然建
議繼續觀察，但是齊誩還是堅持出院。
　　膨大海聽說他要出院，特地向單位要了一輛車過來接送。
　　既然有順風車，齊誩便先回單位處理了一下工作上的遺留問題，新聞頻道主任看他吊
著厚厚的石膏於心不忍，讓他這幾個月回家遠端工作，簡單處理一些檔案，或者是上網查
資料這種不怎麼需要打字的活兒。至於新聞播報，怎麼也得等他拆了石膏。
　　齊誩估計自己還要一個月左右才能拆石膏，兩個月才能拆吊帶，更別說還有後面的種
種復健安排，於是做好了短期在家半工作半休假的準備，反正有工傷保險金。
　　龜孫子先生本來對於他出車禍這件事很滿意，但是一聽說他可以享受如此待遇，頓時
臉色大變，各種羡慕嫉妒恨，紅著眼死死瞪著他走出辦公室大門。齊誩非常配合地回頭衝
他粲然一笑，氣得他捶胸頓足。
　　
　　自己住的公寓和醫院的佈置不一樣，色彩稍微多些，但是一樣空蕩蕩冷冰冰。
　　齊誩打開屋門，室內的空氣就像以前出差太長時間後回來那樣，沉悶而凝固，實木地
板被曬過的油漆味和細微的灰塵一起伏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他默不作聲放下手上的東西，打開一點窗戶通風透氣，讓這間屋子稍稍顯出一點有大
活人居住的樣子。
　　好久沒碰過的電腦，連鍵盤摸上去都有灰塵的手感了。
　　齊誩按下電源，注視著熟悉的開機畫面躍上螢幕，練習用一根食指一個接一個把自己
的登錄密碼打進去。平時只需一秒鐘完成的動作，花了他整整五秒鐘──可見接下來的一
兩個月自己使用鍵盤的艱難程度。
　　首先是QQ。
　　上次聯絡各個劇組已經是至少半個月前的事情了，目測自己將被無數QQ留言淹沒，尤
其是發了劇卻沒有得到他到場支持的《陷阱》劇組。
　　不過她們既然能發劇，證明她們有收到並使用自己的乾音，進度沒有受到阻礙。
　　齊誩慶倖自己在出差之前錄完了返音，不然「延誤發劇」的罪名可就真的逃也逃不掉
了。
　　
　　他的QQ密碼裡大小寫字母排序複雜，非常考驗一隻手打字的功夫，慢吞吞才敲完。
　　當他好不容易登錄完畢，右下角的企鵝果然嘀嘀嘀響了起來。不過，其中還有代表系
統消息的一串咳嗽聲，而系統消息的藍色小喇叭也往往是第一個閃動的圖示。
　　是策劃嗎？
　　還是又一個把他踢出去的劇組群？
　　齊誩目前只能想出這兩種可能性。他一邊心中盤算著各自的機率有多少，一邊輕輕點
開這則系統消息。
　　一個系統消息視窗跳了出來。不是移除通知，反而是添加好友的申請。
　　但那個人並不是策劃──
　　
　　「雁北向」請求添加您為好友。
　　
　　咦……
　　想都想不到的名字再次出現，毫無徵兆。一瞬間呼吸都停了。
　　
　　千篇一律的QQ好友申請格式。
　　下面的附加資訊欄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寫。
　　但是這三個字的ID足以讓他怔住整整十幾秒鐘，嘴巴張開半晌，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遲遲無法從震驚中恢復。
　　
　　雁北向？
　　是……自己知道的那個雁北向麼？
　　齊誩有些不知所措。根本想不到會是這個人──在他幾乎遺忘這個ID的時候突然而然
闖回到他的視線裡。
　　他甚至懷疑自己住院住多了腦子不好使，出現了幻覺，身體下意識往後一靠，直到背
部抵住座椅沒辦法繼續後退。
　　先是眨了幾下眼睛，接著眯起，不可置信地連連搖頭。他湊到螢幕前把滑鼠指標放到
申請人的ID上面，逐字逐字檢查一遍。「雁北向」三個字無視他的質疑，依然頑固地定格
在窗口內。
　　真的是，雁北向？
　　真的是，那個已經消失了很久，他一度以為不會再出現的雁北向？
　　「可是，為什麼會是雁北向？」齊誩尚未從震驚狀態中清醒過來，陷入了喃喃自語的
糾結之中，「他怎麼知道我的QQ號……啊，大概是傀儡給他的。不，不對，不是這個問題
，問題是──他怎麼會加我好友？」
　　難道是因為《陷阱》劇組發劇了？
　　難道是因為，發現自己錄出來的第一期效果跟和他對戲時完全不同，生氣了？
　　齊誩一時間有點不敢通過請求，恍恍惚惚站起，在房間內走了幾步。仔細一想，確實
有這個可能，因為劇組發劇一般都會通知所有人，連龍套也不例外。
　　
　　那麼，他是來問罪的？
　　畢竟一場對戲下來兩個小時，最終出來的版本卻截然不同，等於完全否定了他。
　　
　　一旦把事情朝著壞的方向想，只會越想越糟。正所謂「關心則亂」。
　　難得遇到自己非常欣賞的CV，卻給對方留下這麼惡劣的第一印象，叫人不得不怯場。
齊誩到最後都下不了決心去點那個「通過請求」的按鍵。躊躇半天，眼看暮色四合到了晚
飯時分，他只好暫時讓這個視窗留在螢幕上，自己下樓找地方填填肚子順便壯壯膽子。
　　社區外面飯館賣的飯菜比醫院食堂可口十倍。
　　可他心裡的忐忑層層疊疊壓在喉嚨裡，就像長了一根刺，吞咽都吞半天才下去，一頓
飯吃得磨嘰，過了一個小時才總算結束，慢騰騰地回到住所。
　　
　　電腦螢幕上那個視窗還靜靜懸掛在原處。
　　齊誩認命地吸一口氣，打算誠懇地去接受對方批評，好好解釋一下自己沒有照著配的
原因。
　　他點擊通過好友驗證。
　　正對著「完成」和「發起會話」兩個選項拿不定主意，對方的頭像突然出現在螢幕右
下角，開始輕輕閃動。
　　頭像是一隻飛鳥，而且還是那種最普通不過的QQ默認頭像。
　　如此陌生、如此不起眼的圖案卻讓齊誩感到比當初兩個人對戲的時候更緊張。老實說
，他還沒有想好要怎麼解釋，而且自己目前根本無法正常地打字聊天。
　　
　　深呼吸，深呼吸。齊誩默默調整心態，點開對話。
　　出現的是四個字。
　　和想像中的憤怒完全無關的四個字──
　　
　　「你還好嗎？」
　　那個人這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