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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玫瑰,人世的生命。」
Bucky張開了眼睛。
暈黃的燈光從他的左邊透過來。燈下的剪影讓他回想起布魯克林的冬夜,積雪掩埋了
骯髒的城市街道,只有雪下在雪上的寧靜與身邊人的腳步聲。
那時身邊的人,現在依舊在身邊。他逆著光,幾乎感覺到眼中曾有堅冰化成了水。
──也許系統設計得太好,這次醒來是如此輕鬆,幾乎就是一場溫暖的夢到另一場更
溫暖的夢,甚至感覺血液在體表已經循環了好一陣子的那種熱。
他的心口在發熱,不受控制地跳動。這可是新鮮事,他想。
好一陣子他忘記了自己在哪裡,只享受著黃光與剪影帶來的信任與安全的感覺──這
種感覺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他已經許久不曾依賴過任何人了。這種溫暖與安全,甚
至比入睡時還要確定與強烈。
然後念頭一個個湧入,他想,該死的他得準備好。他睡了多久?他想起自願冬眠的原
因──Steve找到方法制服他腦中的怪獸了嗎?Steve──
他忽地坐起,胸口疼得怪異。束帶早已解開,但他訝異地回憶起它們牢牢陷入肌膚的
觸感,就像他曾在這張台子上扭動掙扎。他扶著額,是不是漏了什麼,在他冬眠期間
發生了什麼事?
「Stev──殿下,」
那道他以為是摯友的剪影,穩重地起身,在昏黃的燈光中,Bucky認出是Wakanda尊貴
的皇室繼承人、他們的庇護者T'Challa。
「你當尊稱他為陛下。」一名高大的光頭女性,帶著警戒從黑暗中現身。
「無妨。」T'Challa制止了她,身後數人立刻退回暗處。「巴恩斯中士,你醒了。」
「是您喚醒了我?」他內心的警鈴大作,渾身一凜便進入了警戒狀態,但失去熟悉的
手臂重量使他微微失去平衡。「Steve呢?發生了什麼事?」
「無須憂慮,巴恩斯中士,是隊長喚醒了你。」T'Challa幾不可查地提起嘴角。「我
收到系統執行奧菲歐指令的通知,來到這裡遇見他,當時你尚未甦醒。隊長說他忘了
件事要辦,等你作完檢查後就與你相會。」
隨著周身燈光漸漸明亮,T'Challa的臉孔也逐漸清楚。Bucky發現他的輪廓更成熟了
些──脫去了初次交手時某種稚氣的凌厲,變得沉穩而圓熟。
他記得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從前每次冬眠醒來後,只有他的時間停滯,身邊的
操作人員都多了些年紀,而從前那的金髮的資產管理人更是──
他的腦袋忽然一陣劇痛,彷彿一個禁令。「我睡了多久?」
「夠久了。」T'Challa忽然顯得謹慎。「……五年,四個月又七天。」
「我睡了五年多?」Bucky睜大眼睛,「Steve中間都沒有叫醒我?」
「是有幾次,」T'Challa忽然迴避了他的目光,彷彿並不確定是否該由他來說明。
「幾次危機,或者意外,你就在清醒邊緣。但是是的,隊長設法保護了你的睡眠。」
這可讓七十幾年來備受忽視的個人意願被尊重到一個令人不快的程度。Bucky想。但
他只是哼了一聲。
T'Challa看出他忽然沉默的意涵,「無論如何,你需要身體檢查,然後慢慢恢復進食
,醫療團隊為你量身打造了一套復原流程──過程中再簡報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其餘
的復仇者正在趕來的途中,隊長稍後也會到恢復室──他很期盼看見你。」王國的主
人頓了一頓。「他非常想見你。」
想見我到都等不及我醒來就跑走了。Bucky在心裡揪了某頭金髮。但他只是點點頭,
任由醫療人員扶他走出自動調整的白色金屬艙。
對於醒來後各種儀器加到身上取得讀數,Bucky早已習以為常,畢竟九頭蛇在過去七
十多年中都是這麼做的──但美麗的護士與溫柔的詢問什麼的,這還真是頭一遭。
他接過某種營養補充液(噁心的甜牛奶口味),抬起斷肢讓護士幫他換衣服(再冷酷
也要記得對女士說謝謝),甚至在理髮師拿著剪刀靠近他時,都忍耐著讓這個陌生人
進入了他的安全距離(雖然對方嚇得發抖的手讓他一度考慮奪剪的必要性)。
而T'Challa讓一個他未必想見但也許是最好的人選,為他簡報這五年他錯過的一切。
Sam走進來時Bucky臉上的表情,想必立刻逗樂了Sam,因為他居然一面微笑一面走過來
給了他一個大擁抱。
「我不記得我們有那麼熟。」
他用他最冷酷的表情嚇阻他,但是Falcon顯然不是被嚇大的。
「我們不熟。」Sam居然還拍了拍他的肩。「順帶一提,蜘蛛人現在跟我們配合得很好
──以防你下次跟他打起來。」
Sam對他說了很多事,資訊量幾乎有點太大,但這個快樂而忠誠的男人,確實很適合被
派來說明那些複雜而驚心動魄的經歷。他彷彿知道Bucky迫切想知道什麼,所以在問題
還沒有出口前便已經全部組織成有條理的回答(「隊長視角」,Sam這麼說,「就知道
你會聽」)。
過了一會兒,Bucky知道他也只需要沉默地聽。
Steve把不願簽署協定的復仇者救出,在世界各地潛行執行任務。Steve與Tony的暗中
合作給了他們戰略上的優勢,直到某些官僚逼急了露出真面目,瓦干達陷入多次危機,
還有那些變種人,外星人,更多的危機──在他睡著的時候,一如往常,世界又瀕臨毀
滅了幾回,夾雜著一些嘲弄,許多關於復仇者的八卦,那些名字與故事原本對他沒有意
義,可是這千絲萬縷都與Steve相繫,所以他耐著性子聽。
等到事件逐漸轉成人物情節與八卦消息,Bucky幾乎被這整套「重返人間」搞得不耐煩
了。他想像過去那樣,轉轉手臂讓冰霜掉落,然後就站起身去──不,他不做那些事了
,他再度醒來就只是要,只是要──
Bucky下意識舔舔嘴唇,目光移向門口,一頭金髮的高大身影正望向他。
就只是要愛他。他聽見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那麼違和,就好像真正的他仍然沉睡,體內
的另一個人苦澀地接受了指令。
他強壓下那種洶湧的暈眩感,「Steve──」
是Steve,手中抱著一個金屬盒子,慢慢走過來。
他臉上的表情,讓Sam愣了一下──Sam當然見過這五年多來所有的那些克制、悲傷或是
盼望的表情,但是沒有一種設想是現在出現在隊長臉上的──愧疚。
愧疚的表情一閃即逝,站到Bucky身前時,Steve臉上換成了純然的喜悅,像一本靜靜攤
開的書。
Sam向他點了點頭,帶著一旁的醫療團隊,悄悄退出了恢復室。
「這是Tony要給你的。」他把盒子放在Bucky身邊的桌上,慢慢打開。一條金屬手臂,
Steve將它拿起,看上去堅韌而輕盈。他觸到了某個開關,薄薄的虛擬影像生成在表面
,看起來就像真正的人手。
Bucky沒有看那隻手,只是牢牢地盯著Steve。
「……某一年,機械軍團入侵瓦干達,他看到冬眠艙中的你──他看過了你的檔案──
我想他是終於明白了,在他父母死亡的悲劇之下,你被剝奪了些什麼。」
Bucky咬住了嘴唇,像是因為被稱為受害者而痛苦。
「復仇者四散各地,我們在共同的目標上有默契,但是有些事情回不到從前了。我不知
道他最終是否原諒了你……原諒了我們,但那次戰鬥之後,他送來了這個。」
「你把我弄醒,」Bucky仍然瞪著Steve,「就是為了拿這玩意來弄哭我嗎?Rogers。」
「看起來挺有效的,punk。」幾乎是哀傷的笑容掛上嘴角,Steve伸手劃過Bucky下眼
瞼。一滴淚就直直從他的眼睛,落到了衣服上。
「Jerk。」他下意識要把Steve拉進一個安撫的擁抱中──可是當他完好的右手環上
Steve的頸項時,Steve的身體忽然僵硬了一下,還放在他臉上的手像是就要那樣將他
推開──而他自己劇烈的心跳與內裡某種燒灼的感受,也幾乎讓他無法完成這個動作。
Bucky力持穩定,將右手鬆鬆環上Steve的頸項,在心底大聲逼迫自己不要動。過了一
會兒,彷彿確認了什麼似的,Steve才舉起雙手環住他。
他把頭埋在Bucky胸口,彷彿負罪甚深,不敢抬起頭看他的臉。
就只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那個問題又回來了──那個從洞見計畫的戰艦躍下後,獨
自一人探索生命中大段空白的兩年,Bucky不斷反覆尋找,希望能取回的記憶。
或許根本沒有那段記憶。有的只是一個答案,或者一個問題。
或者僅僅是……問出一個問題的勇氣。
暈眩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冷凍什麼的,他想,這麼多年他還是沒適應這個。
Steve悶悶的聲音從他的胸口響起。「我──很抱歉,真的,五年多──實在太久了,
我早該──我不該──」
「九頭蛇留在我腦子裡的東西還在,是嗎?」Bucky輕撫著Steve的金色短髮,覺得呼
吸困難。「你該讓我繼續睡的。」
「你睡著的時候,我們作了徹底的掃描,沒有手術的痕跡,沒有植入物,什麼都沒有
──」Steve抬頭,然後彷彿被自己的痛苦灼傷般,迅速地低下頭。「Dr. Banner的理
論是,那是……長期藥物控制,加上強烈的反覆心理暗示──可能還有催眠,還有其
他我們所不了解的……操弄手法。我們已經收集到足夠的資料,可是不喚醒你,治療
就無法開始。」
沉默幾乎有質量,在兩人之間盤旋了好一陣子。
「Buck,那些知道如何──如何控制你的九頭蛇成員,人數越來越少,Kaprov的筆記
本已經銷毀,知道有指令這回事的人寥寥可數──」Steve幾乎不敢看Bucky的臉。「
你得──我不能──我別無選擇,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所以你就是要冒從背後被我一槍爆頭的風險,然後叫我去看心理醫生度過下半
輩子是吧。」Bucky冷酷的聲音從頭上傳來。「我以為我們討論過這個。」
Steve抬起頭來,靜靜看著Bucky。Steve的眼底有許多他不認識的東西,以及更多熟悉
的東西。
Bucky看見那憂慮、愧疚與痛苦,隨著時間烙印在Steve清澈的天藍色眼底。他的臉與
記憶中不同了──他曾以為這樣的時間不會在超級戰士身上留下任何痕跡。Steve冷凍
了七十多年,而他經歷了反反覆覆的冰凍與解凍,在這世上活過的時間應該比Steve多
上許多──可是這時他再看Steve,就好像時鐘終於同步,他們一起走到了某個年歲,
就好像這五年累積的憂慮與疲憊,一下子拖垮了Steve,終於也讓時間之手在他身上刻
下傷痕。
他知道他永遠無法拒絕這個人──他也不曾想過要拒絕。
金色短髮在他指間留下的觸感,短暫停留在意識中,那茫然瞬間的入侵,總是讓他分
不清楚是現實、是回憶,還是欲望的實體。
他的視線刷過Steve粉紅色乾燥的唇。
他知道濕潤時它們嚐起來是什麼觸感。
他曾經看見Steve墜落──在他對他說了那麼簡單那麼驚心動魄的話之後,開始下墜,
而那下墜的記憶與他自己的重疊,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跳下承接──完全忘了他完好
的那手剛剛才折斷,幾乎無法保持平衡。
他仍然是他的任務,冬兵想,任務內容是拯救這個人。
永遠都要拯救這個人。
遠處有硝煙、如雨落下的金屬,水面上的火光,可是他只聽得見自己心裡的聲音,
他不曾聽過自己心裡的聲音,那麼大聲,就像他自己親口說了出來。
「你是我的任務,我必須完成我的任務。」冬兵在水中向著下沉的美國隊長說。
他拉著他的扣帶,就好像他早已熟知這套制服,知道它以怎樣的結構包覆他的身體。
血花在水中散逸開來,像一隻隻小小的魚。
魚一一躍上岸,困在肺裡的積水從他口中流出。冬兵看著他臉上的傷,鐵絲劃過那好
看的唇角。血已經止住,他知道──他確信他見過──這些傷很快會以肉眼可見的速
度癒合。
記憶像彈雨激起的小水花,爭先恐後地浮上表面。最初的畫面竟是這個男人嘴角的傷
痕,深紅色的,淺紅色的,擦過傷口的以及沾染上的血。
以及一種吻過之後傷痕便會隨之消失的既視感。
所以他俯身,嘴唇刷過那對濕熱的唇瓣,最後輕輕啣住了唇上的傷口。
他嘗到血、金屬、河水以及青草。
我不記得這個。那傷痕也並未隨這一吻而消失,冬兵皺起眉。
他覺得腦中一片混亂。那觸感入侵的瞬間,讓他分不清楚是現實、是回憶,還是某種
深重到太過具體的渴望。
他可以確定Steve在戰艦上對他說過的話,可以確定從天空墜落,可以確定癒合的傷口
,都是發生過的事。
可是這個吻,是全新的,缺乏回憶的支撐。
冬兵的腦中一片混亂,他需要藏匿,思索這整件事。
可是在那之後,他從來就沒能想起來。
他想過問清楚Steve那個問題,可是他又害怕知道答案。而現在距離他想問的那個Steve
,又橫亙了五年多的時間。在血清發揮效用之後,這是他首次感覺生命短促。
最終,Bucky嘆了一口氣。
「……五年,夠久了。」他用前額抵住Steve的前額,試著止住腦中不斷湧出擴大的那
種暈眩,像血花如紅色的小魚,不斷奮力跳上岸。「辛苦你了。」
Steve只是執拗地回抱著他,用力收緊了手臂。
(待續)
*隊長說戰鬥就要穿制服,竟然不是去神盾局找庫存,而是開心地去史密森尼找當年跟
巴恩斯中士在一起時穿的那一套。心機不可謂不重。
*水邊的那一幕,就像u.n.c.l.e.的倒數第二幕一樣,大家都知道那兩個剪接中間發生
了什麼事。
*五年多對於漫威宇宙應該有一輩子這麼久,並且就這樣錯過了兩人的一百歲生日--
對此作者的辯解是,美容覺永遠不嫌多,巴恩斯中士是在睡回隊長的年紀啊。(並且
努力睡回隊長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