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峰雖然是到霍家做人下人的,但其實還沒真做上什麼活兒,反倒像是作客霍家
,吃好穿暖睡飽,行頭一樣也沒少,連撂了挑子的下人都算不上。這下霍君殊半
隻腳往脂水田裡陷,搞得一身狼狽之時,倒真順了岳峰的心當個明正言順的下人
,為自家主子忙活,進了霍家門便忙著除去髒鞋燒水為霍君殊洗腳。
岳峰雖是個粗人,農事做多了的手做不了什麼細緻活,但倒也不會不懂惦量手下
該輕該重,澆著水,幾個指頭就這麼在霍君殊的小腿肚和腳板來回揉洗,明明是
沒個章法可卻洗出霍君殊朵朵心花。說來這全衝著岳峰這個人來,哪怕手勁重了
些,這些心花仍是不會少開了幾朵,少掉幾分燦爛,出口唉叫個幾聲也會帶上幾
分的笑意,若換了人可就沒法兒做到這份上,擺明了看人下菜碟。可霍君殊不在
乎,除了岳峰,誰也不拿來當頭蒜。
「這水溫還成麼?」岳峰一面舀水往霍君殊的腳下淋,移開沾上黑脂水的水盆,
換了盆乾淨的給霍君殊暖腳之餘,手也沒閒著,這兒搓那兒揉,最後索性連另一
腳也跟著去了鞋一塊兒給搓洗了。
「挺好。」若不是捨不得閉眼,霍君殊早覺舒服到不想睜眼,出言直讚道,「沒
想到你有這等好功夫,現在才知道真是可惜了。」
「岳峰憋足了勁也才這麼點能耐,不配稱上個好字。」岳峰豈會不知這話配著的
是目光灼灼如火,讓他只管盯著那雙顯然沒做過粗活的腳,兩眼是半點沒亂瞟,
當個稱頭的下人。
「要是久了,你肯定不只這點能耐了不是?」霍君殊是沒將岳峰當成一般奴僕使
的,可這下卻戀上岳峰為他忙活的樣子,為他一個著涼便點了燈油暖和他時如此
,現下亦如是,沒兩下便成了癮。
「只要少爺願意給岳峰練練手。」岳峰頓了頓,接著道。對著心裡說這是做下人
該做的,也是他到霍家來頭一個下人活兒,怎麼樣也得做得上手之類云云,也不
知是說服給誰聽。
「怎會不願意?那我這麼一摔也真算值了。」霍君殊一聽是不掩吟吟笑意,連心
裡都跟著暖和了,拿自個兒當玩笑話提也不以為意。
岳峰聽了竟是一急,不假思索道,「少爺別再這麼說,人的身子怎麼禁得起摔,
會摔疼的。」
岳峰那般專心的模樣是看著霍君殊心裡比這水還暖還柔,滑過腳指縫搓洗的手竟
變得像是羽毛搔著心,直竄全身,思及這手前一刻還是擁著他的身,此時說著這
般近乎憐惜又急切的話更是使他冷不丁地感到心癢難耐起來,渾身打了個激靈;
被熱水及那掌包裏著的腳跟著一動,水盆裡盪出了些水花,如同霍君殊的心湖,
漣漪陣陣。
「少爺……」岳峰不明所以,以為真搓疼了人是連忙鬆了手,一抬眼便對上那簡
直灼穿了人的目光。
霍君殊像是著了魔,上身一個欺近,兩眼不只是灼人更像道鎖緊鎖著人,雙手更
往他的肩頭一個緊扣,「這一摔,我不疼,是你疼麼?你說,你會覺得疼麼?」
岳峰不著痕跡地縮了縮身子,泛疼的除了肩頭竟還有別的。話聽在耳裡,他心裡
明鏡似地,可他腦袋壓根沒敢再多想,他知道很多個事情就怕往細裡想,那是會
透著邪的。霍君殊畢竟是根高枝,卻待他這如地上糞土般的人如此,豈能不說邪
。
岳峰無語,微開的口是搜腸刮肚仍半字吐不出一個,此時房外幾聲躂躂腳步聲匆
忙而至,進房的王忠正好讓岳峰當回下人,一掃方才變了樣的調;霍君殊聞聲,
按在肩頭的指是一個顫動,可仍究沒鬆手,王忠自是嗅出了什麼,臉色一變,更
別說兩人此時近得不像話,簡直就要鼻頭相觸。
「三少爺,您這是怎麼了?」王忠字句說得重,死盯著那近到相依的距離。
霍君殊一改面上的燦然一暗,躍上了不耐的神情,在岳峰肩頭的十指鬆了鬆,最
後才百般不情願地收回了一手,厭厭一道,「不就是崴了腳得要人攙著麼。」
「有什麼事兒,喚老僕一聲便可,硬來可不是好的,三少爺。」
王忠意有所指,一面道一面就要上前搶了岳峰的差使,卻被霍君殊一喝止了步,
「得了。霍家上上下下,有見了大蟲就扔下主子的也就罷了,這下連一把火燒了
主子的人都有了,若不是有岳峰,我現在還能在這裡麼?指望你們來攙?這不就
是瞅著火坑往裡跳,我有這麼傻?」
「老僕知錯,老僕這就去找大夫……」王忠臉色青紫得難看,半點沒能反駁,他
向來是向著霍家的,那把火差點燒了霍家人絕非他本意。可錯便是錯了,與其辯
解,不如讓人酸上幾句也就過了,當人下人的,豈會一點兒都痛不得。
「別費心了。」霍君殊坐在床榻上道,看著岳峰為他擦乾腳套上鞋,眼裡始終帶
著眷戀,抬手想起身,便能招來岳峰的臂膀攙著,崴了腳是假的,放不開這個人
卻是真的。
王忠頭一低,十足悔意,卻更想佯裝沒見著那份親暱,「那田危險,給三少爺崴
了腳,老僕這就差人去給圍了省事,免得又傷了人。」
這話一出,攙著霍君殊的臂是一抖,一臉的欲言又止是引來霍君殊一問,「怎麼
著?」
「這……」岳峰遲疑著,自覺這並非是他這個下人可以指手劃腳的事。
「但說無妨,不礙事。」霍君殊拍了拍岳峰的手背,不管是話還是這手,全是私
心。
岳峰幾經思忖才道,「田要是圍了,可就取不了燈油,燒不了爐子,過不了冬了
。」
霍君殊是笑了聲,「在霍家,怎會少你燈油,讓你冷著?」
「岳峰在霍家自是被顧得好好兒的,可田裡的黑脂水是村裡的嬸婆們續命丹,若
是田給圍了……」岳峰探了探霍君殊的眼色,覆在他手背上的掌是一頓,更是讓
他將話嚥下了肚。
王忠總善於體察上意,不會不見霍君殊臉色微變,更別說這事兒本來在他眼裡就
沒能說得過,便道,「霍家田裡生出來的東西,管它是穀子還是什麼撈什子的脂
水,豈是任人說取就取?」
「明知如此,可嬸婆們待岳峰極好,如父如母,岳峰亦是不忍嬸婆們受寒,任人
取用黑脂水全是岳峰一個人的主意。」
「是待你極好。」被扶著在桌前一坐的霍君殊說得悶,但卻沒半點責備,反倒像
是吃味,「連親事都急著替你操辦,能不好麼。」
霍君殊單是想著那些村婦不僅道人長短的工夫一流,看著岳峰多了些行頭便眼下
一亮,還急著來說媒就是一股火不往一處出,利齒伶牙和見錢眼開的模樣可不輸
自家二哥霍天弘,便是說什麼也容不下。
他本不將那些閒言耳語當回事兒的,可這些個話一旦繞著岳峰轉便是半點忍不得
,更別說那半迫半求地說親,其實根本沒給人推了的打算,若是岳峰沒進了霍家
門,這門婚事肯定是會這麼定了吧。他是不像他的哥哥們,一個重名,一個重利
,他是連想看重的門兒都沒有就給當成嚼舌根的話頭,這輩子翻不了身,這樣的
他豈會在意多上一條阻人幸福、見死不救的惡名。講明了,霍家即便瓤子盡了他
也會保著岳峰吃飽穿暖,可哪怕手裡有的是金銀寶山,他也容不得那些纏著岳峰
又說長道短的人分上一絲半毫。
霍君殊見岳峰低首,一臉等著受罰的樣子竟也心疼起來,甚至覺得方才的話是否
說得重了。可心裡那份私心又容不得岳峰繼續與那些鄉間鄙婦糾纏,非得要下手
斷了才心安,否則今兒個是親事,明兒個又會生什麼事,誰也說不準。
霍君殊索性心一橫,「倒是忠伯說得極是,霍家的地所生,豈是任人想取便取,
將田圍了也好,誰也沒能取。」
「老僕這就去辦了。」王忠應得爽快,難得沒半分不願。
「倒是岳峰你要取多少便是多少。」霍君殊扯唇一笑,相較於岳峰面無喜色是大
相逕庭,「要不,忠伯你明兒個抽個空再去不遲,帶上岳峰一道,今天取的不給
全燒了麼,明日岳峰你一塊兒去,要多少,取就是了。」
「是。」岳峰是口裡應著,可心裡矛盾,這才知當人下人的總是半點不由人。
為人奴僕的,當個木頭似地聽命辦事看似簡單,若要過了違心這關卻是難上加難
,就算霍君殊待他不比一般。可正因如此,他若是在仗著這份上便開口予取予求
,霍君殊豈不更落人話柄,那種難受他是明白的,他更是萬般不願如此。
「對了,」霍君殊想到了什麼,眼一抬,對上了岳峰的眼滿是死活不退讓的堅持
,「什麼婚事的也順道推了吧,嗯?」
「……是。」岳峰傾身,閉上的眼彷彿得已見得嬸婆們將如何看他,竟如同看待
霍君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