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肯特很快在走廊盡頭找到他的僕人。
四周沒有其他人。他正安靜地打掃,先把灰塵集中成一堆,再掃進畚箕裡倒
進垃圾袋;行走的時候,動作有些急切,一不小心就踩在了灰塵上頭。
亞肯特朝四周張望,小跑步追上他的僕人。
「妳這樣早晚會露餡。」他低聲說。
僕人的身體輕微地震了震。
「別這樣走路。妳以為四周沒人就能放鬆警惕了嗎?再僵硬一點……動作慢
一點,這樣妳就算被嚇到也能掩飾過去──眼睛不要瞪大,傀儡是不會驚訝
的。」他盯著僕人訝異的臉:「聽著,法瑞斯特把妳給了我,但妳還是得定
期讓他檢查;他馬上就會發現這個傀儡多了一副靈魂。我會想辦法拖延,在
此之前妳不能讓他察覺到異常。不要做多餘的動作,不要與其他僕人攀談,
也不要想著快些完成工作,傀儡是不會有那麼多想法的。」
傀儡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很快的他又閉上了嘴,目光呆滯地望
著前方。
「很好。」亞肯特低聲讚許:「就是這樣,保持警戒。」
他伸手拍了拍僕人僵硬的肩膀。
崔卡娜很早就醒了。
就算只對自己使用,離魂法術也被視為禁咒。原因在於安置靈魂的容器──
一個沒有自主意志的活人,那代表了亡靈魔法的精髓,以及隨之而來的無數
重大罪行。
所幸崔卡娜不必背負這樣的罪孽。
傀儡師替她準備好了容器,於是她在死前強行扯出自己的靈魂,以自爆作為
偽裝,入侵了管家的核心。
她曾一度失去意識,因為那具已經無法呼吸的軀體以及消散大半的靈魂。她
畢竟不像亡靈法師那樣精通於靈魂控制,只能掙扎著強行擠入傀儡殘留的靈
魂之中,並因排斥反應被迫進入沉眠。幸運的是,傀儡既有的人造靈魂替她
吸收了大部份的攻擊,並為她提供了遮蔽。
重傷的傀儡師在匆促之中也沒有多加檢查,就將管家損傷嚴重的靈魂連同她
垂死的魂魄一起拉出,扔進靈魂熔爐之中。
她在煉獄中沈浮。還沒死透的人在她身邊慘叫哀嚎,被碾碎或彼此融合,最
終凝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斷肢殘臂簇擁著她,將她的皮膚撕開。崔卡娜開始
尖叫,她的內臟被勾了出來,淒慘地在血海中飄蕩;痛苦及絕望幾乎碾碎她
僅剩的靈魂,她感覺自己被撕裂、掏空,並將永遠地埋葬在暗無天日的深淵
底層。
在她即將消亡時,一雙手將她拉出了來。
──白髮的老者盯著她看,他混濁的眼睛在與她四目相接時顯現一絲清明。
「強大的……法師的……靈魂。」
與說話時不同,老者吟誦咒語的語調異常流暢。崔卡娜被提了起來,一股暖
融融的純淨魔力注入靈魂之中,驅散了污染的陰影,並將收損的部分凝聚修
復。
然後她被塞進了一個新的容器之中。
「阻止……他……」
老者喃喃自語,將掃地的低階僕人傳送到二樓的走廊上。
經歷那場浩劫,崔卡娜忘記許多事。新容器裡既存的記憶以及設定幫助她熟
悉傀儡師的堡壘以及融入新角色。好一段時間裡,她忙於打掃以及換藥,並
認定維護堡壘清潔是她生存的唯一價值──像一個真正的傀儡,不思考也不
反抗,行屍走肉地活著。
但隨著時間過去,她漸漸意識到了自我。
首先是名字,崔卡娜‧尼歐──這樣一個屬於女性的名字在某天早晨躍入她
的大腦。
然後是她的長相。紅頭髮,高鼻子,薄薄的略寬的嘴唇和刀鋒般俐落的下顎
線條。
她開始做夢,夢裡她回憶起過去的種種。醒來後,她開始尋找線索,漸漸地
從堡壘裡諸多令人髮指的罪行推斷出自己從何而來,然後她趁著擦洗容器時
找到了她的老師,並想起了那場計畫。
殲滅傀儡師的計畫,顯然已經失敗了。
她檢查了那具被層層掀開的軀體。應該在大法師體內的法陣被抹消了,這樣
一來,就算他的靈魂受損也不會啟動魔法,他們精心佈置的陷阱終究沒有瞞
過法瑞斯特。
法瑞斯特──傀儡師法瑞斯特,她滿懷恨意地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不論如何,她得永遠地終結他的罪惡,讓大法師的靈魂安息。
失去了魔力,就算找回她的法杖也沒用了。但崔卡娜希望至少能拿到她的小
刀──刀柄刻著她的小名,一把矮人製的坦格拉鋼刀。
她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雜物間,卻被其他人撞見,自此之後一切都變
得不順利起來。好不容易躲避其他管理者的視線,找到了處理者,但後者卻
似乎沒認出她,一個勁地喃喃自語。崔卡娜走近他欲要搭話,他看也不看她
,馬上使用瞬移術消失了蹤影。
過了不久她就接獲了命令。
傀儡師透過與傀儡間的聯繫發號指令,她看著自己的手腳自己動了起來,違
反意志地僵硬行走;周遭打掃的僕人也紛紛起身,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
她放空腦袋,跟隨控制者的意志,避免傀儡師察覺異常,跟著隊伍一路走進
傀儡師的檢查室裡。
然後,傀儡師帶著那個人來了。
她聽著他們說話,看著那個人的腳步游移,最後停在了她的身前。
「這一個。」他說。
崔卡娜理解處理者救她的理由,但她不確定成為傀儡師心腹的僕人意味著什
麼。
內應?間諜?監視者?又或者只是誤打誤撞,他只是正巧選上了自己?
但她認為,她的新主人會是計劃裡的關鍵。
傀儡師能壯大至此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們的堡壘被隱藏得很好,就連殺人也
是選定各個偏遠村莊,利用資訊不流通的特性,以疾病、意外做為掩護,神
不知鬼不覺地進行材料收集;直到數個世界級的專家接連失蹤,才讓法師公
會警覺起來並展開調查。
然後,經歷羅德爾的滅村事件,以及傀儡師逃出來的學徒自白下,他們找到
了堡壘的確切位置,自此以後才正式發起進攻。
沒人知道當年前途似錦的神聖法師法瑞斯特為何墮落至此。
黑魔法警示訊號從法瑞斯特的住宅裡發出。教會派出了數名白法師及牧師,
法師公會也指派了人員前往支援,但當他們到達時,只剩下空蕩蕩的屋子。
地板上法陣的佈置以及殘留的魔力證明了戰鬥曾經發生,被帶走的屍體則讓
人聯想那不詳的稱號──傀儡師賽托弗恩。
但賽托弗恩分明已經死了。也許那是另一個?他們對傀儡魔法的認識實在太
少了。但也只有最邪惡的亡靈法師能駕馭法師堅毅的靈魂以及富含魔力的肉
體,並同時擊敗四名優秀的神聖法師、二名經驗豐富的牧師。
──噢,還有一名倒楣的法師助手,但他的功能大概只有發出求救訊號,對
整個魔法界來說損失不大,是不是?當然亡靈法師總是有另一番見解,畢竟
對他們而言新鮮的靈魂永遠不嫌多。
於是他們陷入了悲慟之中。在擊敗傀儡師後,他們失去了白魔法界的明日之
星,黑暗勢力又再一次在漫長的角力中取得優勢,那位優秀的年輕法師尚未
茁壯,就被扼殺在搖籃之中。他的畫像將陳列在追思堂裡──有什麼比這更
令人痛心,更激勵眾人剷除黑暗呢?
可想而知,當他們從法瑞斯特的房子裡搜出禁書的那刻,彷彿被當面狠狠打
了一巴掌。
來自賽托弗恩之筆的筆記,以及畫有黑魔法法陣的練習圖紙。那是絕對不該
隱藏在白法師住處的東西。受害者搖身一變成了背叛者,甚至共犯──那可
是極大的醜聞,若是如此他還不如死了罷了!
他們依然懷抱著希望,對外宣稱他的不幸遭遇。然而很快地,他們就在一次
黑魔法清掃行動中撞見他的身影。面對質問法瑞斯特只回以一連串的詛咒,
昔日刀鋒般耀眼的光芒染上了污濁的色彩,遮蔽了大半個藍天;待黑影消散
,施法者早已不見蹤影。
後來,他們又遇上了法瑞斯特幾次。那時,他已經徹底成為亡靈法師,毫不
留情對過去的同伴發動攻擊,甚至連昔日恩師也不放過。
最終他們不得不承認心中猜測──在神聖魔法界展露頭角,可望成為大法師
接班人的法瑞斯特早已腐化,投入黑暗之神的邪惡陣營。
殺死傀儡師,恐怕也只為了讓自己取而代之。
他的畫像沒能立在追思堂大廳,而是出現在通緝名冊中。
隨著時間流逝,那上頭的賞金數目越來越高,但始終沒人拿個下那串數字,
而他的名字也隨著日益變動的世界漸漸隱沒在厚厚的案件之下,被世人拋在
腦後。
而在睽違近百年的現在,他的老師終於能夠親手解決自己一生的遺憾。他死
前想必是滿足的──儘管他無法得知日後的失敗,但他畢竟花費一生準備這
件事。那陰狠的法陣埋藏得天衣無縫,針對亡靈法師過於自滿以及黑魔法中
不同屬性難以分辨的弱點,發動後的效果更是毋庸置疑。大法師只讓他信任
的學生知道埋藏他體內的禁咒;就算是德高望重的神聖大法師,被發現這個
法陣也視同於墮落。但他們相信,唯有付出一切的覺悟才能對抗邪惡而詭異
的亡靈魔法。
他們的任務是削弱傀儡師,讓大法師死在這裡;儘管任務失敗了,但也不算
最糟──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活著回去了,而被留在這的五人之中,其中一
個法師靈魂沒成為傀儡師的囊中物,而是保留意志,潛伏在堡壘之中。
崔卡娜相信她會是老師最後的希望。
亡靈法師的堡壘堅不可摧,裡頭的亡靈以及傀儡組成了牢靠的防禦系統──
但同時也是絕佳的突破口。
亡靈與亡靈法師的靈魂有某種連結。這能確保魂魄受到施術者完全掌控,但
也代表著反噬的風險。要成為傀儡師,強大的法力、精神力以及定期的施法
維護缺一不可。法瑞斯特一直以來都做得很好,但自從他的新僕人進駐後,
他明顯鬆懈許多。
一個不受控制的生靈。
從前的堡壘裡,只有傀儡師保有完全的意志自由。那是因為一旦生者的意志
凌駕於堡壘主人──這並非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傀儡師同時控制了數以百計
的亡靈──只需要一瞬間,他就可能取得亡靈的控制權。接著,他就能經由
亡靈與前主人的聯繫入侵傀儡師的內部,大肆破壞或是乾脆讓傀儡師被失控
的亡靈吞噬。
當然,那個人還得要是個像傀儡師那樣強大的法師,並且知道如何馴服亡靈
;而他的僕人連法師都稱不上,根本不足為懼。
但他說,他救了傀儡師。這個不受控制的靈魂發現了亡靈法師沒注意到的細
節,他阻止了大法師的計畫;除此之外,他保住了大法師和她的靈魂。
他到底想做什麼呢?
崔卡娜仍然恨他。要不是他,他們的計劃早已成功,她也不用這樣行屍走肉
般地活著,承受任務失敗的痛苦。
好在,他又給了她希望──至少現在她仍有機會再次發動攻擊。
儘管這具容器沒有魔力,但她有足夠的意志力以及耐心,對亡靈的了解也許
沒有傀儡師豐富,但還能做到從中擾亂;運氣好的話,只要一個法術意外,
就能讓傀儡師自取滅亡,如此她就算死也能夠瞑目了。
現在,她該做的是耐心等待,等待傀儡師鬆懈的瞬間。
還有,她得搞清楚那個人的立場,儘管希望微乎其微。
他說他叫亞肯特。
亞肯特。亞肯特,亞肯特……
她想起來了。
他們曾經坐在同一個教室裡,施展相同的法術,聆聽同一位老師的講解。她
離開教室的時候,總是能看見低垂著的金色頭顱。直到後來她隨著年級增長
換了教室,那個總是留下來練習的男孩也離開了她的視野,消失在轉瞬即逝
的過往之中。
崔卡娜為自己認出了他而感到驚訝。她想起了童年時期看見的那雙藍得驚人
的眼睛,接過自己手中材料時展露的友善笑容,和那特別標準的法陣圖,以
及慘不忍睹的魔法流動。
──對方似乎也記得她。
若不是如此,他何必大費周章替她瞞過傀儡師呢?
「我記得你,班長崔卡娜。」亞肯特說:「我記得所有同學的名字。」
他望著她,露出傷感的笑容。
「但大多數人早已遺忘了我。」 他聳聳肩,用著一貫的輕鬆語氣,「那麼,
再介紹一次:我是亞肯特‧迪帕斯歐,法瑞斯特過去和現在的助手。」
崔卡娜沒說話,只是神色複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