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流有
*這是CWT44要出的新刊,正文已經在lofter完結,這邊貼的是修改版。最後有印調網址
喔!
日光緩緩照進臥間,撒在一雙交頸而眠的璧人身上。
彷彿光線撩癢了他,小護衛的身子輕輕一顫。
動靜一出,藺晨緩緩地醒了過來。
給人枕著一晚的手臂已經麻得沒有知覺,然而體內的暖意緩緩升起,竟覺得數月以來凍著
寒著的心,從未如此活絡過。
拂開懷裡飛流散開的髮,藺晨愛憐地在他的眉眼之間吻著,動作輕柔,怕驚起一個棲息在
那兒的美夢。
少年皺了皺小臉,彷彿被褥還不夠溫暖,往他的懷裡擠去。
明知有多少事情必須面對,但是藺晨愣是不想挪動。
若他不驚醒晨光裡呼吸的韻律,這時光能否再多停留一刻。
只可惜靜謐的溫柔終究未能長久,臥間的門被刷地拉開。
梅長蘇的表情瞬間變了幾變,隱忍著,沒有說話。
藺晨嘆了一口氣,輕輕道:「不要大聲,我們去外面說。」
梅長蘇一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藺晨!飛流根本就是個孩子,你怎可如此!」一等藺晨闔上了臥間的門,梅長蘇立刻憤
怒地開口譴責。
本來是想要好好的來和藺晨談談,但現在他完全無法冷靜,也無法討論本來的來意。
「你昨夜不是也同意他過來?」藺晨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是……我是答應飛流讓他來看看你,可是那不代表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昨夜安頓下江左盟的眾人之後,他見飛流仍是悶悶不樂,自然關心,可再三詢問,飛流只
是翻來覆去的說著藺晨的名字。
除了他以外,飛流最親近的,的確就是藺晨,想來處在激烈衝突的兩人之間,他也是非常
困惑擔憂,這樣想著,他就放了飛流來此,卻不想情況居然如此失控,藺晨居然……
想到有如自己親弟的飛流,面對比他的心思不知複雜幾多、情事上經驗也不知豐富幾多的
藺晨,昨晚都發生了什麼,梅長蘇只覺得怒火熊熊燃起,無處焚燒。
「你細聲一點,不要吵醒了他。」藺晨回頭看著臥間,低聲制止他。
那聲音裡有難掩的溫柔,梅長蘇曾經聽過。
那是他剛剛經歷過挫骨削皮的解毒過程,待在琅琊閣中養傷的幾年,每當他痛苦的嚎叫著
、咒詛著、著把新生的肌膚都撩抓出血痕的時候,年輕的藺晨,也是用這樣的聲音,哄著
他吃藥。
他有些啞然。
「讓我進去看他,回頭再跟你算帳!」不願再與藺晨多說,梅長蘇撇下他,逕自往臥間回
去。
藺晨在他背後對他說話,聲音無限慎重:「長蘇,我沒有強他。」
進到臥間時,飛流已醒,正坐在榻上發愣。
「飛流還好嗎?哪裡不舒服?疼嗎?哪裡疼?」見他髮絲披散、中衣微敞,胸口肌膚上青
青紅紅的血淤似梅,想像著昨晚是甚麼光景,梅長蘇覺得自己殺了藺晨的心都有了。
飛流沒有回話,怔怔地望著臥間敞開的門扉。
梅長蘇見他一直不語,以為他被昨夜之事給嚇得懵了,心下更是怒甚,然而不想再多驚嚇
他,暫且也只能忍耐,先將飛流帶回自己房裡再說。
正要扶起飛流,飛流忽然小小聲地說了一句:「藺晨哥哥,疼。」
梅長蘇以為他是在說藺晨弄痛了他,心裡發疼,摟緊了他道:「飛流乖,咱們先回去,你
告訴蘇哥哥哪裡疼,蘇哥哥給你上藥,回頭再去找藺晨哥哥算帳!」
飛流如波浪鼓般連連搖頭。
梅長蘇只當飛流還懵著,他原本心智就弱,也許根本不知道這趟混亂的原因,也不知道昨
晚到底發生了甚麼。
也許,真不知道,反而比較好。
「蘇哥哥知道,這個該死的藺晨哥哥。」尋著落在床邊的腰帶,梅長蘇將它鬆鬆打了一個
結,便要帶著飛流離開。
飛流又用力地搖搖頭,低低的說:「藺晨哥哥,疼。」
梅長蘇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即便是當初他救下飛流的時候,他渾身是傷,奄奄一息,也未曾喊疼過一句的。
他不是在說藺晨把他弄疼了,他是在說藺晨……
飛流抬起頭,忽然對他笑:「飛流,呼呼。」
梅長蘇看著飛流眼裡的水氣,臉上的笑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摟緊了他。
去看過尚在休息的宮羽、又遣人去替江左盟的部眾換藥包紮,藺晨還是回到前院的書院裡
待著。
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案上的書信,藺晨心思雜沓。
梅長蘇進到書院中時,藺晨正望著窗外發愣,臉上沒有平日的佻達,只是出神,眉間懸著
一絲苦惱,唇邊卻掛著一絲幾不可覺的笑意。
若不去想讓摯友露出這樣的表情的是何人,梅長蘇幾乎要大笑著買炮竹來放了。
心裡無聲地長嘆三回,他清了清喉嚨,在得到藺晨的注意後,把他領去了禮賓院。
江左盟的部眾黑壓壓的站了一房間,見到藺晨,二話不說,齊齊向他拜倒。
甄平代表說話,聲音顫抖:「藺少閣主,感謝您救了宗主一命,咱們兄弟甚麼都不知道,
昨日對您多有得罪,真是殺頭都不為過……」說著就重重地向他磕了一個頭。
藺晨沉默了一會,狀甚輕鬆地嗤笑了一聲,扶起了甄平:「要殺你的頭,我又何必去截大
渝的將領,叫你們個個都來排隊給我放血不就得了。動上手哪有不出點事的?我昨日也是
下手太重了……只是真真可惜了宮羽姑娘。」
江左盟諸人只是連連叫道不敢。
梅長蘇在一旁也做了個揖:「也是我未及向他們說明清楚,藺少閣主恕罪。」
藺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甩開了摺扇虛搧了兩下:「跟我就不來這套虛禮了
。你說吧,打算何時下山?」
梅長蘇愣了一下。他本以為還需要再經歷千辛萬苦的說服過程,藺晨執拗起來能夠如何,
他也算是領教了。沒想到過了一個晚上,居然峰迴路轉……
「再不讓你下山,你只怕是真的要自己跳下去了,到時候我那個雲遊得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的爹,只怕在地下都會鑽出來把我殺了。」藺晨哼笑了一聲。
「……我的身子……走得了吧?」被這麼爽快的放行,梅長蘇反而覺得有點不放心起來。
「舞大刀、扛大旗、拉大弓,你這輩子是甭想了,想要日行千里,也辦不到。你身子也不
過恢復了六七成,遠遠不足,只能趁著往北境的馬車上,讓我給你治一分算一分了。」
聽出藺晨話裡的意思,是要隨他們一起下山照料宗主,江左盟的部眾爆出一陣歡喜的呼聲
,梅長蘇吵鬧之中,向他點了點頭,眼眶裡蓄起了一點濕意。
藺晨撇撇頭,示意梅長蘇到外頭的廊上說話。
梅長蘇有點吞吞吐吐:「謝謝你,我欠你一回。對不住,昨天造成這麼大的事端。」
藺晨哼笑了一聲:「你欠我的、對不住我的,多了去了,現在才來算,不嫌太晚了嗎?」
話語雖然略為譏誚,但言下之意,實是一切如舊、不計前嫌,如此瀟灑豁達,也唯有藺晨
而已,梅長蘇笑了。
藺晨卻正了正色,口氣變得嚴肅:
「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頭,我不與你計較,卻也不能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把自己的命
當命。我知道你不把自己當回事,卻把蕭景琰看得比甚麼都重,那你可就聽好了。此次往
北境去,你只要傷及自身一根寒毛,我就在蕭景琰身上開十個口子,你若膽敢危及自身性
命,我立時殺了蕭景琰。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皇貴冑在瑯琊閣眼裡,也如尋常人
家無甚分別,我說得出,就做得到。這你記好了。」
梅長蘇神色一凜,點了點頭。
如列戰英所預計,與渝軍騎兵遭遇的兩日後,蕭景琰與所領禁衛隊伍沐著月色,來到了梅
嶺山腳下的隘口。
紮營安頓以後,蕭景琰屏退了其他人,只由列戰英護衛,縱馬上山。
月下的梅嶺悄無人煙,亂石雜散,只得短草寸生,若是不知此地曾遭火焚徹底,幾乎教人
不能明白其名所由。
蕭景琰和列戰英二人雙駟,一路馳近懸崖,才緩緩勒了韁繩下馬。
崖邊有一座小小的土坏,上頭簡單地豎了一塊細長石碑。可以看出石碑已久經強風風化,
然而碑上的文字卻看起來深淺明白,凹槽反映著灰白色的月光。
列戰英牽著馬,幾步之遙跟著蕭景琰,緩緩向那土坏行去。
蕭景琰看著顯然是新近重刻的碑文,問道:「戰英,我只知道蘇宅守得是空喪,但一直沒
敢去問,長蘇……是葬在這裡嗎?」
列戰英搖頭:「陛下,蘇先生並不葬在此處,屬下聽聞,蘇先生被瑯琊閣少閣主帶回瑯琊
山去了。是蒙大統領重新整理了此處,權當作是衣冠塚。」
蕭景琰的長指輕輕地描摹著碑上文字,苦笑了一聲:「是麼……也許那也是一個好的去處
,聽說瑯琊山山景俊秀,飛瀑奔石、巨樹參天,是個如仙境一般的地方……只是我以為,
他會喜歡和赤焰軍的舊部們葬在一起,畢竟,他不正是因為這樣,才堅持要帶兵出征的嗎
?」
當年赤焰一案牽連甚廣,朝中風聲鶴唳,無有人敢替梅嶺上被坑殺的兵士收屍,還是他在
兩年之後奉調北境巡邊,才覷了一個機會,偷偷帶人上了梅嶺。
遭火焚徹底摧殘過的梅嶺當時還是焦黑一片,寸草不生,依稀還能夠想像,當年謝侯屠殺
叛軍的慘況,但是已經找不任何的屍骸,興許皆已被風揚去了吧。
找不著林殊的屍骨,他便自己挑了俯視山谷的崖邊,替他立了一個小小的空墳。
本以為此次梅長蘇既逝於北境,應當會想要與赤焰軍將士同眠於梅嶺,不想他並沒有這樣
選擇。想到十多年後,他居然還是只能憑弔一座空墳,蕭景琰的心彷彿沉入了深淵,唯一
一點路上的念想,如今也落空了。
「你的百轉心思,我何曾能全都理解,從前如是,沒想到現在也是這樣……我總以為,我
即便不如你聰明機變,但還總能護你、伴你,結果兩樣我都不曾實現,連想來看看你,都
不成……」
一滴滴熱燙的淚,砸在墓碑上。
列戰英實在不忍看主君如此自責,開口相勸:「陛下,蘇先生服下冰續丹換得三月體力之
事,他有意隱瞞,您如何能知?切不能因此自責。」
蕭景琰嘿嘿慘笑:「是啊,他自然是要瞞著我的,若我知道,怎麼可能讓他服下那丹藥,
我必即刻將冰續丹毀去……那個瑯琊閣的少閣主……當年分明救了他,為何此次居然讓長
蘇去送死!若不是他曾經救過小殊一命,真想立時就下令絞了他,毀了瑯琊閣。」
說到怒處,蕭景琰攢緊了拳頭,聲聲憤恨。
握拳久了無人發洩,蕭景琰終究是頹然地又放開手來,苦苦笑了一聲:「可這天底下有誰
能夠拗得過他?那個藺晨……或許也和我一樣……可他至少還能夠陪伴長蘇到最後,不似
我,他是生、是死,我從來只能被蒙在鼓裡,最後一個才知道……」
緊抓住碑石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指尖緊緊欲嵌進堅硬冰冷的碑石,明明應該隱隱生疼,
蕭景琰卻似渾然不覺。
「戰英,你是否也覺得我做得太過狠厲?不管是決定攻打大渝、處置細作、還是坑殺騎兵
……你是否也覺得親自深入細作的巢穴、親自帶著先鋒奔襲、親自單挑大渝將領,是魯莽
愚勇的作為?……」
突然被如此問話,列戰英一時不知道主君是甚麼意思,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是恨大渝突襲,才令小殊在朝中無將可用的狀況下,披掛上陣,但是此事細思即知,
若非大梁積弊多時,又何至於無將可用,必須讓一個病體殘軀掠陣。」蕭景琰長長地嘆了
一口氣,自顧自地喃喃說著。
「御駕親征的決定,一開始的確是幾分激憤、幾分衝動,但自夜襲胡市街那晚我便知道了
……戰英,自從知道他走了,我便覺得食不知味、寢不成眠、甚麼感覺也沒有了。社稷民
生,我知道它們都是國之根本,我必須處理,但我真真毫無所感。黃州冬季居然暴雨成災
,我能遣人救災,卻無法痛惜百姓流離失所;徽州大雪,司天抱來瑞雪兆豐年之兆,我能
讓戶部未來年春耕做好準備,卻無法歡喜國運昌隆;蘇先生期望我帶來一個水清河晏的太
平治世,或許我能夠在沒有他的景況下辦到,但我知道,是好是壞,都已無法在我心裡攪
動一絲漣漪……」
他倏地轉向列戰英:「只有殺戮,只有割開那些細作的咽喉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還是個
活生生的、有五感的人……」
劍刃劃開喉管血肉,彷彿在凝固的油脂中滑過的感覺、砍進喉骨的時候微微的滯阻、鮮血
濺在臉上的溫熱、腥臭的氣味……只有在以死亡獻祭的各種極限感知中,他才可以一再看
見那人離開的背影,才能夠感覺到自己空蕩的身體裡,還有一絲溫熱。
然後是昨日林中的火,暗夜林中那火,落地就四下延燒開來,燒得這樣旺,焚燒著人、馬
、物件、一切都可以被吞噬,到處都是焦炙的肉味、血味、馬匹的悲鳴、人聲的嘶吼、刀
劍揮擊的聲音,然而他又可以聞到松葉被炙烤發散出來的香味、掉落的枝枒那樣明豔地閃
著金黃色的火舌,扭曲著的金碧輝煌。
十三年前的梅嶺,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小殊是不是在這樣的烈火中,墜進梅嶺的深谷裡的
……十三年後的梅長蘇,是不是也是在這樣的烈火中,身軀化為灰燼,被收進一個小小的
罈子裡的?
「可昨日當我中箭之時,我才居然發現,自己還能夠感覺到痛楚……」
傷口周邊被切開肌理在尖銳的鳴叫、血液一陣陣如潮水向傷口湧去、身體在因為脫力而感
覺到寒冷,即便那只是他落馬昏厥之前的片刻,他卻覺得,已經很久未感到,自己是如此
真實地,還是一個活生生的,會疼會冷的人……
然後在那短暫片段的夢中,他見到了小殊……
血淚自蕭景琰圓睜的雙眼中滾滾落下:「只有殺人、與被殺、才是最接近自身、也最接近
他的時候……你說,如果長蘇聽到了……是不是又要說,我有情有義,但就是沒有腦子?
他會不會怪我忘了皇長兄的教誨?他會不會對我失望……」
列戰英直直跪下,朝那墓碑拱手下拜,不發一言。
他知道,他所聽到的,不是他應該聽到的話語;他所被垂問的,不是他應該回答的問題。
那只是一個想來尋找那一個他唯一願意傾訴的對象,卻仍然是落空的,太寂寞痛苦的帝王
,和他無法遏抑洩漏出的私語,而應該傾聽的那人,早已不在。
梅嶺上除了風呼嘯的聲音以外,一片寂靜。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蕭景琰輕輕地說:「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他無論如何,都不
會知道的了。戰英,走罷。」
馬蹄聲漸漸遠去,梅嶺又回復了一片寂靜。
夜空之中,一顆星子,正緩緩地劃過天際,向北方的紫微帝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