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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沖洗過後,疲倦如潮水升漲。是那種舒適的疲倦,距離夢境只有一線之隔。新換的床
鋪鬆軟厚實,張之悅知道這次他可以安穩入睡,不必再強撐精神熬夜。
「很累嗎?」包辦所有善後工作的謝明睿一隻手探過來,摟住他的腰。
「嗯。」他心安理得發出短短的鼻音。
「你平常都幾點睡?」
「三點……四點?」或早或晚,視下班的時間而定,總之絕不是正常高中生該有的作息。
謝明睿嘆口氣,緊了緊手臂。
「為什麼那麼晚?」
「因為要上班。」
「為什麼要上班?」
「我媽做化療。」張之悅半闔著眼,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回答。
他的故事並不複雜,輕描淡寫兩句話就足以道盡,這兩句話卻日日夜夜壓在心上,壓得他
喘不過氣,非得把自己逼入死角才罷休。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沒有其他辦法了。」張之悅說完,閉上眼睛,一下子就沉沉進入夢鄉。
謝明睿望著他的側顏若有所思,許久沒有成眠。
***
隔天兩人到校的時候,已經是第一節課下課時間。張之悅遲到不是什麼新鮮事,但還連帶
著跟謝明睿一起遲到事情就有點大條。他們也不是沒商量過錯開來一前一後進教室,只是
這種做法更加欲蓋彌彰。
於是鬧哄哄的班級,在兩人踏入的瞬間音量低了幾十個分貝,全場鴉雀無聲,有幾個正在
吃早餐的同學連筷子都忘記動。身任風紀的謝明睿輕咳了一聲,心裡感嘆平常威脅同學大
聲喧嘩要登記扣分,都沒這麼好的效果。
班導師不在,下一堂課是科任,張之悅自顧自安坐下來,煞有介事地拿出課本筆記。教室
裡漸漸恢復了吵鬧,彷彿大家對於兩人的動向其實並不是很關心。
事實也確實如此,張之悅隱隱擔心的,比原先更過分的羞辱、擠兌、譏刺,其實都並沒有
發生。說來弔詭,張之悅跟謝明睿相處氣氛曖昧的時候,同學都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玩笑題
材,但是當兩人大大方方毫不掩飾彼此關係的時候,大家反而基於禮貌或者其他的忌諱而
閉口不談了。
或者說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他們兩個出雙入對的行徑,跟站上講台拿麥克風宣布我們做
了一發沒什麼兩樣。
謝明睿的座位在前排,他伏在木質課桌上,手裡的筆在指間轉動,制服襯衫肩線筆挺,帶
著早晨清爽的氣息。
興許是前一夜的藥效未褪,張之悅覺得自己像是在漂浮。短短幾十個小時的經歷太不真實
。雖然他已經習慣將自己的世界切割成兩個部分,一份屬於白天,另一份是黑夜,然而幾
經波折,這兩個世界又重新被串聯起來--無論日夜,謝明睿都在他身邊。
班導師人在辦公室,輾轉聽說他們兩個遲到的消息。張之悅算是破罐子破摔,謝明睿是破
天荒頭一遭,況且他還身兼班級幹部,進辦公室訓一頓是免不了的。
老師表面上同時訓著二人,實際上砲火幾乎全是謝明睿在扛。內容不外乎老師家長都對你
期望很高,不可以自甘墮落;身為幹部應當做全班同學的表率而不是壞榜樣云云……張之
悅第一次被訓得如此輕鬆愜意,不時投去調侃的目光,注意力都被用來收斂唇邊的微笑。
「……這次暫時不處分,下不為例,知道嗎?」
班導端起辦公桌上的熱茶抿一口,搖搖頭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謝明睿長出一口氣,連
聲應是,回過頭還想說些什麼,上課鐘卻在這時候打響。
兩人並肩走在長廊上,指尖手背很自然地輕觸,通了電一樣的感覺,心臟像是攏在掌心裡
的蝴蝶。張之悅捨不得收手,也沒勇氣眾目睽睽之下與對方十指交握。到了樓梯間,四下
無人的時候,謝明睿才把手臂環到他腰上用力摟了一摟。
他們如同走在一場春雨裡,空氣帶著凜冽而又新奇的氣味,四周景物朦朧,顯得對方的撫
觸熾烈真實。
張之悅過於沉浸在這樣的氛圍當中,完全不想面對入夜後必須上班的現實。龍哥的事情還
不知道怎麼處理,店裡的人會擺出怎樣的態度?他根本沒奢望得到什麼賠償,只求至少不
要影響到他現有的工作。
謝明睿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越接近放學時間,他的表情就越耐人尋味。
以往每到下課,他一向是率先收拾書包離開教室的人。出了學校以後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不願意拖拖拉拉浪費時間。
但這天結束時,他跟張之悅一起待在教室裡。
窗外喧鬧不休,張之悅裝模作樣地檢查抽屜裡有沒有東西遺漏,一抬頭發現同學們終於都
走光了,謝明睿靠坐在桌緣對他眨眼。
「能不能不要去上班?」
他們走過中庭花園時,謝明睿低聲問。與其說是問句,更像是讓張之悅哭笑不得的抱怨。
看到他的表情,謝明睿更來勁,一隻手勾上他的肩膀,偏頭湊過來:「你天天去,我就要
天天捧場,很累人的,我不像你那麼勤勞,所以說--」
「所以說?」
話聲戛然而止,張之悅疑惑地轉過頭,兩人的距離一度近到幾乎可以相吻,但謝明睿鬆開
了手。
在他們面前,校門口站著一個襯衫西褲的中年人,頭髮斑白,長相斯文,然而滿腔的怒火
卻難以掩飾。
謝明睿遲疑了一下,一個人迎上前。
三十年後,謝明睿看起來也會像這個模樣嗎?少了一些年少氣盛,多了幹練沉穩。張之悅
看著那個中年人,不自禁地想。
在謝明睿結結實實挨了一個耳光前,他還猶豫著該不該問候一聲:『伯父好。』
***
那一記耳光很響亮。
音樂聲震耳欲聾,張之悅腦海裡還迴盪著那個聲響。
小寶問他為什麼心不在焉,沒有人提到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沒有人問起他身上新的綁痕跟
瘀傷。
把他推給龍哥的那個幹部沒來,制服主題輪了一圈又換回學院襯衫,在包廂裡不知不覺幾
杯白酒下肚,張之悅藉故去洗手間,望著鏡子裡蒼白的臉,忽然有種過去幾週的事從來沒
發生過的錯覺。
難道一切都要回到原點了嗎?
酒氣上湧,一陣頭暈目眩。他返回陌生又熟悉的包廂,覺得只要打開門,就會看到謝明睿
,在一群喝得爛醉的酒客之間,似笑非笑、懶洋洋靠坐在沙發上。
當天晚上,謝明睿當然沒有出現。
而且往後的兩三天,他連學校都沒去。班導師向大家說是病假,可是謝明睿入學至今不管
是發燒還是感冒,連一次病假都沒請過。
張之悅一度擔心他是不是真的病得特別嚴重,隨即嘲笑自己自欺欺人。謝明睿為什麼沒來
上課,全班最清楚原因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可是他又能怎麼辦呢?手機打不通,他連對方
家裡地址確切在哪裡都不曉得。
他覺得很沮喪,很焦慮,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外界事物像是隔了一層膜,視而不見
,聽而不聞,感受不到其他應有的情緒,連呼吸都很費力。
他不知道自己這麼難受是因為安毒的戒斷症狀,還是謝明睿的缺席。他猜測後者比前者還
要難熬。
如果說他先前上班的態度是消極,那麼這幾天他根本完全沒把工作放在心上。小寶一開始
還會唸他,到後來只能嘆氣。
再後來,小寶趁他下班之前去休息室找他,咬著牙警告他:「阿悅,我脾氣比較好,我知
道你辛苦,我知道你有心事,可是你不要以為其他幹部都這麼好惹!你要是欠教訓,拜託
直接跟我說,好不好?」
張之悅只看了小寶一眼,低下頭背上書包逕自走人。
隔天晚上張之悅到店裡的時候,小寶已經站在台階前等他了。他愣了一下,心想小寶居然
這麼快就打算『教訓』他嗎?卻見對方遞來一個信封袋,伸手接過,裡面還算厚實的一疊
。
「你今天不用上班。」小寶猶豫了一下,說:「之後也不用再來了。」
張之悅沒說什麼,轉頭就走,卻聽見身後小寶的聲音傳來。「這很突然,但是不是你想的
那樣。阿悅,你自己好自為之。」
建築物朝向向西,一出門口滿天澄紅的夕曬直逼過來,張之悅愣了一下,仔細捕捉眼前他
從未細看過的景象。上一次傍晚這個時間點在路上閒逛,已經不知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他渾渾噩噩過了馬路,一時之間想不到該去哪裡。
家裡……或者該說他跟母親的租屋處,一直是陰暗潮濕,灰塵滿佈。重點是,沒有人在等
著他。
最後他到了市立醫院。
一進病房,張之悅又是一愣。
房內裝潢擺設甚至儀器的位置都是他所熟知的,但病床上那個人他不認識。
這幾天他做什麼都不對頭,所以第一時間覺得是自己搞錯了。但出去轉一圈回來,確認過
樓層數、病房號、床號,分明都沒有錯。
病房主護見他在附近徘徊,特地上前關心。一問之下,才知道張之悅的母親前天就辦理了
轉院,同意書都由男友簽寫,沒有另外通知他。
至於轉入的院所,是同市另一間私立醫院。
張之悅後來才得知,那間醫院的血液腫瘤科,也就是癌症中心的醫療團隊,是國內首屈一
指的。科室主任姓謝。
TBC
還沒虐完(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