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方向燈往上打,車子慢慢駛離車流,感受到路線的偏移,Roland的視線從手機螢
幕上提起。
“Sorry, need to get gas.”我解釋。
“It’s okay.” Roland回。
加油站的人員遠遠就晃著手指引我,隔著車窗我也能聽到他的吆喝,我開到他指引的
車道,搖下車窗,熄火。
“先生您好,請問加什麼油?”
尖銳乾扁的高音,我與Roland同時轉過頭,彎腰看著我們的是一名……他戴著鴨舌帽
,我看不出他是長髮還短髮……我往下看,黃紅相間的制服衫下沒有隆起,反而還因過於
寬大的尺寸而顯得身子更加單薄。
我視線重新向上,瓜子臉,龜裂的嘴唇,不怎麼挺的鼻樑,單眼皮、小眼睛,是一張
不算醜、但也絕對不會用好看來形容的面容,不屬於女性特徵的突出骨骼,讓我決定,他
應該是男的,雖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在意一個其貌不揚的人的性別。
“先生您好,請問加什麼油?”男孩又重複了一次。
Roland對眼前所見失去興趣,他低頭,注意力回到自己手機中。九八,三十公升,我
說,男孩用難聽嘈切的嗓音高聲重複了我的需求,拿起油槍走到車尾,油表從零開始,他
語氣機械性的告知,接著將油槍插入,後照鏡中我看到他的側面,鴨舌帽的後緣垂出一束
曬乾稻草般枯黃的馬尾。
“You think he’s a guy or girl?” Roland頭抬也不抬地問。
“Guy I think.”
Roland哼笑一聲搖頭,”You Asians, always so thin.”
我聽了不是很開心,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但我沒有反駁,只是替車外那個正在幫我們
加油的男孩感到羞愧。
“八百三十一元,請問有會員卡嗎?”男孩走回來車窗旁問我。
我搖搖頭,掏出一張一千元過去。男孩雙手伸進來,手背及手臂的肌膚都很乾燥黝黑
,十隻留著蛋形長指甲的手指在Roland面前、嫵媚的接過鈔票,Roland瞪大眼、隨即嗤出
難以置信的笑,男孩的表情十分平靜,想必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樣不友善的反應。
“收您一千,統編車牌需要嗎?”
我報了公司的統編,男孩便走開了。
Roland還在笑,”Oh my god, did you see his hand?” 他模仿了一次男孩方才的
動作。
“Yeah, unbelievable.” 我搖頭附和。
男孩回來了,”一百六十九元找您,謝謝。”
“You know, you could make a lot more money somewhere else.” Roland意有所
指地講完,放聲大笑。
男孩聽不懂,也是,都在這裡工作了,怎麼可能聽得懂。
算了,聽不懂也好,省得難堪。我攤開手掌,讓男孩把鈔票和硬幣奉在我掌心,手指
闔起時我非常注意,不准許自己的動作有一絲陰柔。鈔票與硬幣被我輕率的扔進排檔座上
的置物洞,我發動引擎,把窗戶升上,男孩繞到車頭前,準備指引我離開。
“歡迎下次再度光臨!”我們揚長離去前,我聽到那尖刺的高音努力喊。
我真想叫他閉嘴。
一個小時後我和Roland抵達機場的出境航廈,我在接送區靠邊停,熄火後解開安全帶
。
“Well, it’s been a great month, always a pleasure working with you,
Jack.” Roland刻意在pleasure這個字上加了曖昧的重音。
我轉頭給他一個瀟灑的笑容,”Likewise.”
又到了分離時刻,就像每個季末我們都會進行的一樣,我下車,繞到後面打開後車廂
把Roland的行李提出來,再拉著它繞到副駕駛座旁幫他打開車門。Roland下車,站直後接
近190公分的挺拔體格讓我感覺很壓迫,但也感覺體內一陣躁動,想起過去幾週的美好,
我吞了口口水,盡量冷靜地伸出右手,讓Roland握上。
“I hope you have a safe flight home.” 我說。
“I will.” Roland在我掌心一捏,風騷的一眨眼,加上一句提醒,”Don’t call
me.”
“You know I won’t.”
Roland毫不留戀的拉著行李走了,我周遭還可聞到他身上那股強烈的古龍水,老外香
水總是噴得濃,我並不討厭,甚至還又深深吸了好幾口,Roland慣擦的香味是很雅致的,
很精品,很好聞。
我回到車內,啟動引擎,儀錶板上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如果現在回辦公室,大概下
班前可以把這禮拜的生產數據整理出來寄給Roland,雖然我想,他不到下周一是不會進公
司的。外國人總是把家庭擺在工作前面,尤其出差回國後的那禮拜,通常都會直接請假,
休息、調整時差、陪家人什麼的,藉口不乏,Roland也不例外。
……不知道Iris會不會喜歡Roland帶回去要送她的那對琉璃青鳥。
雖然那不是我該擔心的,但我還是希望自己有幫Roland挑了個好禮物給他太太。
如我所自我期許的,我成功在四點前逼品保把測試數據寄到我信箱,我將資料整理好
,寄給Roland並cc自己老闆,然後關機,準時下班。
當我坐進自己車內時手機響了,是慧琳。
「我今天得加班,你方便去接小梅嗎?」
「可以,」我說,「我已經下班了。」
慧琳說了謝謝,便掛掉電話。
我開上高速公路時,油箱的警示燈亮了,我皺眉,對於昨天慧琳用車後沒有把油加回
來這點非常不滿,一股厭煩升上心頭,但我不想打電話過去發作這件事。
只好再去一趟加油站了,我煩躁地想。
其實會先到加油站、才到幼稚園,正常來說,應該先加油、再去接孩子是比較順的,
但我不好晚去接小梅。上次不過遲了五分鐘,慧琳就連環叩我、問我在哪。等我趕到幼稚
園,迎接我的是臭臉的小梅,與抱著小梅、臉上明顯寫著責備的年輕老師。
那個年輕的女老師──我忘記她姓什麼了──跟我說,今天小梅做了哪些活動、中午
的飯全都吃掉了很棒,如果可以,希望今天爸爸媽媽在吃晚餐時也能多多給她鼓勵喔……
是,是,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我心不在焉的聽著,這樣虛應。
女老師對我的配合態度很滿意,講完了,她把小梅遞過來。我叉住她腋下,把她小小
的身軀接過。好囉,回家囉小梅,我側頭,語氣盡量開朗的哄,努力想對上小梅往旁邊閃
躲、往老師那方向偏回去的眼神。
小梅不安分地在我臂中扭動,她眼眶紅紅的問,「媽媽呢?」
「媽媽還在上班,爸爸來接你。」
小梅嘴巴一抖,好像要哭,「我要媽媽。」
怕老師看到又要嘮叨,我連忙抱小梅往幼稚園的門口走去。
「爸爸來接你你不開心嗎?」路上我問。
「我要媽媽,媽媽。」
我把小梅抱進車,幫她繫上安全帶,關上門時,反光的車窗上有我不耐煩的表情,而
在那表情之後,是看著我、一臉木然的女兒。
……唉,想到那天的情景,我想我還是先去載小梅、再折回來加油好。
「媽媽呢?」今天小梅在被我抱進車子時也依然這樣問。
「媽媽還在上班,爸爸來接你。」
小梅沒有再說話,我幫她繫好安全帶,注意她小手沒有伸過來才關上車門。
「我們要去哪裡?」我開始開車後小梅問了。
我迴轉,「我們要去加油。」
「加油、加油!」小梅突然很興奮的喊。
「小梅,坐好,不要吵。」但我受不了這種亢奮,立刻厲聲喝止。
小梅立刻安靜了。
我們抵達加油站,如今早一般,加油站的員工揮手,指引我開過去,我認出是早上幫
我們加油的那個男孩。再來、再來、他的聲音也跟早上我聽到的一樣,是那麼的尖細詭異
,不像男也不像女。好──他說,我打了P檔,搖下車窗,熄火。
男孩走過來,在車窗旁彎腰,「先生您好,請問加什麼油?」
「九八,三十公升。」
九八三十公升,油表從零開始,男孩制式化的喊,我從皮夾中抽出一張一千預備。
「一共是八百三十一元,請問需要統編車牌嗎?」
我搖頭,「我要洗車。」
「好的,洗車是一百三十元,總共九百六十一,收您一千。」
男孩找錢跟發票回來,我接過,發動引擎升上窗戶,男孩繞到車頭,揮手指引我右轉
彎進去洗車通道。通道沒有其他車,我直接開到洗車機前停下,意外地看到同個男孩穿越
加油區蹣跚走過來,怎麼?這家加油站這麼苛刻員工,一人負責兩樣事嗎?
但這不關我的事。我冷眼看男孩拿起水槍,站在車子右前方往我的臉上噴射,他左右
晃動手,擋風玻璃很快就開始蕩漾,水波蔓延往下擠,男孩的身影在水幕後膨脹、扭曲。
男孩拉著水管圍繞車子走,把陣陣水柱射向包圍我的鈑金,他關水,讓水管軟軟掉在
地上,捲成一條蛇,拿著玻璃刮走回來,幾乎是整個人全趴上引擎蓋的從擋風玻璃的左側
刮到右側,當他每一次向我傾來,他的領口就隨著身子的俯低往下垂開,我可以看到裡頭
平坦的胸膛,一根根明顯的肋骨被一件綴著蕾絲的艷紅色內衣裹住,那沒有被填滿的罩杯
虛無的鼓起,一戳就會凹下去。
男孩拿過一個水瓢,勺滿水從擋風玻璃的最頂澆下去,他退後一步,檢視滑下去的水
流,藉此查看玻璃上還有沒有卡著任何髒汙,右上角有一處,水流下時一顆跟蒼蠅差不多
大的顆粒現了形,男孩用洗車專用的刷布奮力在那處來回推,好了之後再搖起一瓢水,再
一次淋,這一次,就什麼都沒有了,整片玻璃如果凍般滑溜無瑕。
男孩轉身拿起噴槍,對準我射出陣陣白沫,爸爸、爸爸,下雪了──小梅興奮的叫。
濃厚的泡沫大把大把濺上玻璃、遮住我們的視線,隨即滑下,變成汩汩灰褐色的污泥,像
火山熔漿,夾雜著髒汙,越往下滑就越黑。啊、雪髒掉了!小梅又叫。
我在四壁的融雪間看到男孩又繞了車子一圈,雙手各拿著一塊海綿,畫圓的抹過車子
的每一面,車頂、車門、他繞到我這側,我看他仔細拭抹後照鏡,好像動物園的管理員在
幫一頭溫馴的大象洗耳朵。
男孩抹開一小塊擋風玻璃上的殘雪,他轉身、一跛一跛走到洗車機前,往自己的胸口
招手示意我開過去,再來、再來、再來、再來,他揚聲喊,視線在我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
的兩顆前輪上,他比劃著,要我轉方向盤,把車子再往右帶一點,好──拳頭握出了休止
符,男孩在玻璃上畫了個閃電,告訴我請打N擋,然後向後側身、按下按鈕、把剩下的清
洗工作交給機器接續進行。
哇喔──小梅驚呼。這不是我帶她第一次洗車,但這孩子總是對這過程感到新奇,我
們緩緩被吸進那座漆成水藍色的巨型神龕裡,神龕向我們灑上聖水,一開始是細細小小的
,隨著我們越入越深,就變得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大力。古典音樂被蓋過去了,小梅的歡
笑拍手聲也被淹沒了,我的耳裡,只剩下這場人工的暴雨。我抬頭看天窗,水在上面高速
流動,擠出一道道交織扭曲的曲線,我常常想,如果洗車時一沒注意、有哪扇窗戶留了個
縫,水倒進來,在這短短幾分鐘不到的過程中,能灌滿整台車嗎?是否我就可以一起被洗
淨?或者我會被溺斃?
我們脫離了熱帶雨林驟雨般的洗禮,迎面而來的是颶風,由下而上烘,我其實不知道
,從那長方形風口吹出的,究竟是怎樣的溫度?我一直想像它是溫暖的,但今天的我突然
醒悟,基於成本考量,那風不可能帶熱度,風的作用是為了吹乾,講求的是強弱而不是冷
暖,吹風機之所以有三段溫度可選擇是因為人會畏寒,但車子呢?車子會怕冷,只是大人
跟小孩子說床邊故事時會用上的擬人法。
下方的底盤一盪,我們被吐出了神龕,我眼前恢復了清明,乾淨的玻璃上只殘留一絲
絲的水點,甚至不足讓它們再凝聚成滴。
我又看到了那男孩,他拿著毛巾站在遠端向我招手,我開過去,讓他幫我們擦乾。一
樣,他動作俐落的繞車子一圈,車體擦乾後他隔著玻璃告知,幫你開門擦門框喔──我解
開門鎖允許,他打開小梅旁邊的門,不馬虎的擦過上端,再跪下擦拭還滴著水的下緣。後
面兩扇門分別被打開,一陣搖晃後又被碰碰關上。男孩終於抵達我左側,他開門,我低頭
,他蹲下,手勤奮的動,戴著鴨舌帽的頭低垂,高度在我腳邊,我看到他後頸上的那塊衣
領也濕了。
「這種天氣,做這個很辛苦吧。」我看著他濕成一撮一撮的馬尾說。
男孩抬頭,眨了眨眼發現我是在對他說話,我又再說了一次,指著他身上那件被水漬
染深顏色的衣強調我的意思。
男孩笑了,「哪種工作不辛苦。」
「但都濕了,很冷吧?」
「賺錢嘛,沒辦法囉。」男孩不以為意的說。
「你很需要錢嗎?」我輕聲問。
男孩一隻手的手肘搭在膝上,他維持蹲姿仰頭看我,我也看他,視線滑落到他胸前,
描繪那被濕掉的制服淺淺勾勒出來的罩杯上緣,那圓弧宛如一隻在海上翱翔的海鷗,我舔
過唇角,視線重新對上他的,男孩的眼中看不透思緒,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我嘖一聲、側過臉,右手按上排檔桿往後推,男孩幫我關上門,歡迎您再度光——他
還沒喊完就趕忙往後跌,免得被我狠狠採下油門而急駛向前的車撞翻。
要融入車流前我朝後照鏡瞄一眼,身姿佝僂的男孩早已離開原地,一跛一跛地,朝下
一台車的需要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