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以來,人生大約是沒有像現在這麼如此認為自己是主角的時刻。如果是漫畫,可能
還要讓作者給我一個富有景深張力的分鏡,倒不是要把我畫得多麼與眾不同多麼突出,只
是這樣的鏡頭恰恰適合我目前身處的狀況——格格不入,虛虛實實。
甚至連誰虛誰實,都無法辨別。
一覺醒來就淪落到這步田地,我下意識把責任歸屬到我那每天抱著平板整日只知道看無腦
小說的妹妹,還記得某次瞥見書名,令我渾身惡寒——重生之從頭愛你。
但還未等到惡寒爬上我的頸椎,又再度意識到難以稱為現實的現實——我回到了十七歲。
意識到這點,感覺似乎原本只有我的思緒在運轉、凝固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教室裡同學
的吵雜與響起的午休鐘聲終於傳入我的耳裡。
我低著頭,狀似放空地盯著手臂下的桌墊——不得不說透明桌墊是人類的一大發明,讓不
好意思照鏡子的人也可以看個夠。
桌墊淺淺映著我十七歲的面容,難以作假。而後桌兼死黨的葉銘用手指戳了戳我,順手給
了我一面鏡子。
「欸,吃飯了,照完我們去拿便當。」
明明該是沉重思考、釐清思緒的時刻,我的肚子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但仔細一想,填
飽肚子的確才是首要。
畢竟想東想西這種事,一般都發生在某種特定狀況下——吃飽撐著。
我轉頭,從二十五歲到二十八歲,睽違了三年再度相見的葉銘的臉竟然是十七歲的模樣,
只能說是亂七八糟的滄海桑田。不過他臥蠶撐著的眼睛、右頰的小酒窩依舊是記憶中那樣
漂亮。
我打開了蒸飯箱,手裡托著抹布就要去拿,卻被葉銘一把攔住。
「欸欸欸!幹嘛幹嘛,怕燙就不要逞強。」
他搶過抹布,我這才有了一點從混沌中回神的感覺。
從二十五歲開始,我才浪子回頭地學著像個男人一樣從辦公室的蒸飯箱拿便當出來,而在
這之前都是葉銘幫忙,我活像個嬌生慣養的小嫩嫩——包括十七歲的「現在」。
「你做什麼?!」葉銘焦急的聲音響起。
我在葉銘來不及反應之下徒手碰了碰便當盒,果不其然被燙得縮回手指,痛得嘶嘶抽氣——卻沒有醒來。
這結果幾乎讓我汗毛直豎。
如果這並不是夢,那會是什麼?
葉銘面色焦急地捧著我的手,不停地朝我的指尖吹氣。
「痛嗎?要不要去保健室?」
我頓住,腦袋像是凝結,只來得及感受到指尖涼颼颼的。熟悉感如猛獸撕咬我,身體一塊
一塊被啃噬,卻奇異地在三年後第一次感覺到完整。
我抽回手:「哦,沒事。」
都說哲學是吃飽太撐才會想的,我卻深刻地體會到了蘇格拉底即使餓著肚子、甚至被妻子
追著跑都要思考問題的堅持。
如果我不是在做夢,那這個世界是什麼?
我並不像那些小說裡的主角,能夠快速接受自己重生的「狀況」——甚至不能稱為事實。
活了二十八年,每一天都確確實實地過了,的確少有點遺憾跟後悔,也是混著米飯跟口水
硬生生地吞了,即便哽得痛不欲生。
翻箱倒櫃也找不到重生回到十七歲的理由,眼下的情形反而讓我想起了以前看的一篇短篇
漫畫。
內容大約是一個少年發現自己身處的世界並不是真實的,身邊所有人都是宇宙人,扮演著
他的親朋好友,少年試圖逃出並找到真相,最後卻還是被宇宙人抓到,結局是少年的人生
只是一場戲,因為傀儡發現了這個秘密,宇宙人只好把他變成蝴蝶,重新使用其他傀儡。
——這個世界是假的,身旁的人都是假的。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說法讓我較為信服。
葉銘貪吃,他興高采烈像在拆生日禮物搬地打開便當盒:「讓我來看看今天吃什麼——哇
,滷雞腿!」
我嘆氣:「唉,假的。」
葉銘問:「什麼假的?」
我提起筷子夾過他的滷雞腿,一口咬下一大塊:「雞腿是假的,你也是假的——搞不好我
也是假的。唉,眼睛業障重啊。」
「幹!假的也不准你偷吃我的滷雞腿啊!」
「哪有偷吃,光明正大地吃好嗎?」
葉銘小媳婦般地幽怨盯著我,與那些年歲如出一轍。想到這,到嘴的滷雞腿頓時變得乾澀
苦鹹——就像眼淚的味道。
我硬是吞了下去,卻把剩下的半隻還給他。
「還你,假雞腿不好吃。」
「哦。」葉銘接過雞腿,難得一見地沒有健忘,記住了我剛剛說的話,「為什麼你剛剛說
我也是假的?還有你可能也是假的?」
他問的這般問題就像是宇宙人在警告我一般,總有點毛骨悚然。
我拋了個媚眼給他,慢條斯理地反擊:「因為真實的人事物是回不去的,無法重塑,天時
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缺。」
葉銘似是不太能理解地想了想:「那如果、如果真的全部都到齊了呢?」
我怔住,喉嚨乾哽地抿嘴掩飾,半晌才答道:「不可能有人和。記憶是一道延綿持續的疤
,連結過去,一直到未來。所以持有記憶的人無法作假,即使真的身處想要重新來過的過
去,也只能緊抓著記憶陷入懷疑與孤獨,但是也只有持有記憶的人才會想要重新來過,這
永遠是兩難。」
那篇漫畫裡的主角證實世界是假的的方法,是突如其來的丟東西,因為太快,宇宙人來不
及反應,所以製造不出東西碎落的聲音,從而證實世界是有人在操控的——我決定如法炮
製。
很不幸地,午休第一節課是數學,數學老師是個板著臉的嚴肅老女人,聲音大得不行,不
用麥克風都可以清晰傳到隔壁教室,有時沒上她的課也得聽到這魔音傳腦,讓人幾乎想買
隔音棉來貼在牆上。
可想而知,試著偷偷弄掉橡皮擦的我根本是徒勞無功,就連橡皮擦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都
不知道,毫無疑問地被數學老師的獅吼功蓋過。
之後又故意弄掉了原子筆、尺、便利貼——當然都是出奇不意的方式,卻依舊臣服與獅吼
攻之下。
下課後,後座的葉銘戳了戳我的背脊,一臉匪夷所思地看我:「你剛剛到底在幹嘛?」
我這才醒神,一想到他從後面完整地觀看了高清無碼的全程,我就羞恥地想鑽地洞,臉上燙得不知所
措。
葉銘見我沒回答,繼續問:「弄掉東西很好玩嗎?」
沒有任何臺階可以下,我只好面無表情:「嗯。」
葉銘看我的表情更怪了:「……哦,好喔。」
——弄掉的是我的一世英明啊,朋友。
趁著下課時間,貪吃的葉銘又拉著我去福利社,嘴上還居心叵測地故意哀號給我聽:「肚
子好餓喔,可是我只剩下四十塊,怎麼辦,不知道會不會突然撿到一百塊?還是會有好心
人肯借我一百塊?有沒有可能那個好心人會直接把一百塊送我了?方齊你覺得呢?」
這種哀號我聽了不知凡幾,每到月底這小子就會固定公演好幾遍。
我下意識地去掏口袋,手伸到一半時卻頓住,因為不知道此刻的我是否就像以前那樣,口
袋裡備著兩張百元大鈔。
伸手再摸,就像這個世界早就為我備好一切後路,只等著我踏上去一般——摸到了皺摺的
一百塊。我毫不猶豫就遞給了葉銘。
「諾,給你。好心人帥不帥?」
「耶——謝啦!很帥很帥,真的很帥。」
葉銘接過,討好地對我笑著露出酒窩的那刻,和記憶裡十七歲時那些讓我恨不得捧在手心
的樣子瞬間重疊,幾乎絲毫不差,如果有不同,那便一定是持有千百滋味的記憶的我。
好似我終究要沉溺於這個山寨貨的世界。
我用力咬了下舌尖,痛感錐心刺骨地像電流走過全身,卻依舊感覺自己的眼眶在發燙。
並非沒有想過如果能夠再見到葉銘,我會說什麼?想說什麼?許多個夜晚翻來覆去地絞盡
腦汁,最後得出的結論卻與真心差距千里:什麼也不說。
就是被人拿槍指著太陽穴要我死活逼出一句話——連這種亂七八糟的假設狀況我都想過,
大約也就是風流倜儻一笑,講出「我現在過得很好」這句雅俗共賞爛大街的老梗。
再度遇見的場景也同樣在無數夜晚庸人自擾地天馬行空,說是庸人自擾也是因為足夠清楚
沒有任何可能性能夠大變活人。不過還是卑微地、偷雞摸狗般想過了千百萬遍。
沉浸在幻想中的那些時刻就如同嘗著蜂蜜,甜得暈頭轉向,而等到回過神來便冷不防被現
實這傾盆餿水潑了一身,舌尖的蜂蜜也都成了被踩扁的毛毛蟲所濺出的汁液,噁爛得痛苦
欲絕。
最讓我滿意的幻想是有一天走在路上,他突然蹦出來,身邊的路人一瞬間全都扛著攝影機
,在來不及反應的我面前,說他根本沒死,說這只是個持續數年的狗屎爛蛋整人節目——
即便是這樣,只要能夠實現,我也不是不能相信的。
卻從來沒有想過現在這般,站在活人的面前,掌心裡卻只肯緊緊纂著對死人的思念。
一直熬到了放學,我從停車場牽出那台不符合我男子氣概的淑女車,踢開車柱跨上去,右
腳勾住了踏板,對葉銘努嘴。
「上來吧。」
他笑嘻嘻「嘿」地跨上後座,用力拍拍我的背,「方齊,駕!出發!」
「坐穩了。」我沒有理會他的發神經,熟門熟路地騎出學校,腳下踩著踏板,漸漸地有風
拂過臉頰,擦過我的眼角,就像要帶出我的眼淚。
葉銘壞心眼地捏我的腰側肉,我一抖,差點控制不住車龍頭。
「喂,不是說好了不准捏腰嗎?想兩人一起壘殘喔。」
「哈哈,好啦。」
身後那屁孩還知道一點進退,雙手乖乖地搭上我的肩膀,不再作怪。
一路無話,每踩一次踏板,都是又接近了我們兩人的分岔路一點。
我能清楚感覺到葉銘搭在我雙肩上的手的溫度,透過制服硬挺的材料傳遞過來,不是我的
肩膀太冰冷,就是他的手掌太灼熱。
等下與他說完再見,一天大概就算結束了——我這麼想著。
即便到了現在,身後有他的重量,肩上有他的溫度,我還是無法辨別這個世界是真是假。
何者為真實?何者是虛幻?我很想裝出一副哲學家的面孔說:「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其中的
價值,相信即存在。」
但我不過就是個膽小鬼,恐懼對這個世界注入感情之後會又再度與自認為失而復得的葉銘
道別,所以無論真實與虛幻,都告訴自己這是假的。
因為害怕再度失去,所以拒絕擁有。
卻又在心中一隅掩人耳目地想:如果此刻的葉銘終究是一場騙局,在這隨時可以回頭的前
提下,我能不能盜竊出一秒,自欺欺人地以為他是真的?
因為我真的很想他。
腳踏車最終還是盡忠職守地到了分岔的路口,我身後一輕,跳下車的葉銘和我揮手道別,
卻被我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表情嚇了一跳。
「你的臉是怎麼回事?顏面神經壞死喔。」
「沒事啦。」
「哦。」葉銘點點頭,跟我揮手道別,「那拜啦,明天見——」
我看著他轉身邁開步伐,走了兩步,回頭給了我笑嘻嘻的表情,又忽地衝了回來。
他的雙手用力捧住我的臉,直盯盯地看著我:「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
聽他大吼,我才發覺自己哭了,一意識到這點,眼淚就沒有回頭路地潰堤而出。
腳踏車倒下,只有輪子還在自娛自樂地轉動著,我弓著背,哭得無法無天,估計路人也是
逃之夭夭。
我始終無法在「真」與「假」之間找到那個能夠相信又不至於受傷的立足點,只能從這條
難以平衡的細繩上跌落,卻不知道墜落何處。
葉銘也只是個沒有安慰過人的臭男生,他粗魯地拿袖子蹭過我臉頰上的淚水,卻一點屁用
也沒有,只好把我按在他懷裡。
「別哭啊……別哭了啊……你這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至少跟我說一下你在哭什麼啊
。」
我抽抽噎噎,卻也說不出任何有組織性的句子。
「假的……你是假的……雞腿也是假的……」
葉銘聽到我的話,我猜想大約是三條線的表情。他輕拍我的背,一下一下地哄著我,嘴裡
說出的話大概他也不知道是什麼鬼。
「別哭了,別哭……我是真的,活生生的真人。」
「嗝、嗝……你是假的……」
他可能是被我氣笑了,語氣帶了點好笑,「真的真的——我當然是真的啊!」
「假的……」
「真的啦,真的不能再真了——」。
「假的……你已經死了……」
我們重複了許久的「真的」和「假的」,突然在我口中他就死了,大約也是滿腹疑問跟好
氣又好笑。
「怎麼我在你嘴裡變成山寨版又變成死人啊?」
葉銘磨蹭過我的臉頰,他的溫度與觸感沒有任何隔閡地貼近,試圖讓我安心:「別哭了…
…我是真的、也不會死,會一直跟你在一起——」
「叮!」
烤麵包機不負眾望地響起,吐出兩片脆而不焦的吐司,馬上就被一旁虎視眈眈的我奪走,
用草莓果醬蹂躪它辛苦的成果。
在葉銘說出那句話之後我便猶如驚醒一般睜開了眼睛,彷彿只是做了一個很累的夢。衝到
浴室仔細證實一番之後,確定已經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而且什麼也沒改變。
沒有復活的葉銘,只有放著他的照片的相框孤零零擺在鞋櫃上。
那一下午的「重生」,可能是夢,也或許不是。
唯一清楚的就是我那練習了三年的「我現在過得很好」連個屁都沒有放出來。
會回到這個世界,大概也只是無法相信一個做不到的承諾,被潛意識死活拖了回來。
吃完了兩片吐司,實在沒有心情再往嘴裡塞東西,也不想繼續在房子裡胡思亂想地獨處,
只好決定破天荒地提早出門去公司。
臨走前瞥過鞋櫃上的照片,我的心情卻突然輕鬆起來,如釋重負。
「阿銘,我出門了。」
換個角度想,至少,我賺到了一個下午。
—完—
*謝謝觀看^^
*文中提到的漫畫是手塚治虫的恐怖短篇《陌生人》,陌生人的日文是「赤の他人」,本
篇文名「紅色的你」因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