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凜雪鴉的廂房後殺無生難得的睡意濃烈，但是想清洗一下，他到溫泉池邊，避
開傷處稍事沖洗，完了便回去自己寢室，倒在榻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並且夢到了
自己的師傅——在他殺了他之後他第一次夢見他。
師傅的劍廬在深山絕嶺，鮮有人跡，也幾乎沒有訪客，他只有一次從掩起門的書屋
外聽見師傅與人對話的聲音。他想湊得更近聽清楚，卻在同時空中飛過數量多得蔽
雲的白羽烏鴉，牠們的叫聲掩蓋了所有動靜。等到鳥群的騷動過去，少年殺無生也
感覺不到那個生人的氣息了。只是書屋就此隱約有所不同，師傅也彷彿在等待什麼，
那個等待最後變成一個滿足的笑容停留在師傅死去的瞬間。
接著他在書屋中央的几案上看到師傅留給他的東西：一紙信箋與鳳啼雙聲。
殺無生的夢中止在這個點，他醒得自然，沒有那個凜雪鴉來騷擾。未曾對夢中內容
深究的殺無生這次也沒有多花心思推敲，只是想到應該保養雙劍。
＊
殺無生喜歡在日出前練劍還有一個理由：鳳啼雙聲在黎明前後的變化特別大，與他
之間生物性的呼應最為強烈，仿若他們一直是在一起的。並不是所有寶劍都會給他
這種感覺——本來也不可能如此——所以殺無生儘管喜歡品劍但是無心把鳳啼雙聲
以外的劍留在身邊，對凜雪鴉的提議也不放心上。
坐在堂前，殺無生先是悉心去除劍上不屬於劍的東西，接著在劍身塗上丁字油，用
力來回擦拭，之後再盤劍。保養兩把劍總會用去很多時間，以往殺無生都是心無旁
騖的，然而今天盤劍的時候方才的夢境又浮現殺無生腦中，他甚至憶起自己在那之
後曾用骨笛試探那些陌生的烏鴉是否還在附近的林中逗留，總是無有所獲。他任盤
好的劍躺在布墊上，繼續想著這樁突然闖進腦海的過往。
其實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情，為什麼突然夢到它。殺無生拿出懷中的骨笛，照著印象
吹出與烏鴉溝通的笛音。
「想要吸引烏鴉的話拿閃亮的珠子會更有效啊——」伴著一股不讓人討厭的香味，
凜雪鴉疏慢帶笑的嗓音果不其然在身後響起，殺無生也照舊不理會他，凜雪鴉理所
當然地坐在他身旁，把玩他鬢髮的琉璃髮飾。殺無生並沒有立刻撥開他的手。
「你怎麼會知道那是吹給烏鴉聽的？」
「這個嘛，」凜雪鴉對他擠眉弄眼，「物傷其類囉。而且正是如此，我說的很有參
考價值不是嗎？當然你比你自己身上這些珠子耀眼多了。」
殺無生沒有回答他，凜雪鴉繼續說道：「還有你要小心啊，烏鴉是很喜歡叼走別人
重要的東西的。」
「這算是盜賊傲慢的宣告嗎？」
「哎呀無生就這麼說我是賊嗎，我截至目前什麼都沒偷，都是你甘願給我的啊。」
凜雪鴉的手順勢往下，摸過殺無生赤裸的胸膛，眼光投向殺無生放在一旁的鳳啼雙
聲。「受傷不能用劍的時候養劍是個不壞的選擇——沒有好過耳鬢廝磨就是了。」
「四個時辰過了。」
「哎呀是嗎，我們先前那趟雲雨才好了兩時辰，我本想四個時辰都在床上過的，都
是無生不解風情啊。」嘴上雖是滑溜，凜雪鴉倒也已經拉過殺無生的左手，細心拆
開紗布。
「瞧，傷口沒有紅腫，好現象，果然是我的傷藥有效、還有我的包紮仔細吧？反倒
是你這裡，」凜雪鴉看進殺無生的衣領，他作孽掐出的瘀痕張牙舞爪地攀在殺無生
蒼白的頸子。
「哎呀我剛剛肯定是太動情了。」
「快點換藥。」
儘管催促了凜雪鴉，他卻沒有立即動作，一直沒有直視凜雪鴉的殺無生轉頭瞪他，
對上凜雪鴉其實不帶真情然而好看得要死的眼睛。每回這樣殺無生都有一種不祥的
預感。這次凜雪鴉還握著他的左手，不由分說吻了他，側著臉貼住他的左頰——殺
無生直覺凜雪鴉這個舉動比他在床上對他做的所有事都來得兇險，下意識地避開，
卻已經確認凜雪鴉身上用了他喜歡的調香。凜雪鴉笑嘻嘻地往後退，接著替殺無生
換藥，一邊閒談：
「養劍呢用棉布固然是不錯的，然而實際上有更好的擦劍材料。」
這個話題自是引起了殺無生的興趣，從眼神的改變就看得出他想繼續聽下去，凜雪
鴉卻像是跑了題：「無生，我先前說過凡是名劍鍛造的時候都有些獨特的劍引，劍
引決定了劍的魂，之後造劍與養劍的種種都該是跟劍魂呼應的才對——無生，你知
道你的鳳啼雙聲的劍引是什麼嗎？」
「……不知道。」
「哎呀，明明是劍不離身，鳴鳳決殺卻不了解自己的親密夥伴啊。也難怪，你把劍
看得跟自己的性命一樣重而已。只不過如此一來我也無法給你最準確的建議了。」
殺無生「嗤」了一聲，抽回已經包紮好的左手，沉默起來。
「無生毋須懊惱，若你願意將鳳啼雙聲借予在下，說不定我能為你找出它們的劍引
為何。」
「不許動我的劍。」
「哎呀，無生難道不想鳳啼雙聲更上層樓？」
「那不關你的事。」
「哎呀哎呀，不見得真的不關在下的事啊。」凜雪鴉漫不在乎說完，站起身，「不
過也是呢，誰曉得劍借給別人會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想不明不白招惹殺身之禍。」
「你話可以少說一點。」殺無生挑起右劍，指著凜雪鴉始終帶笑的嘴。「否則讓你
短半截舌頭。」凜雪鴉用菸斗格開殺無生的劍。
「哎呀哎呀哎呀，我少半截舌頭對無生來說決計不是好事的，千萬別拿自己開玩笑
啊無生。」殺無生真的抖動手中劍，然而凜雪鴉已經更迅速地閃現到庭院中，猛烈
的劍勢徒然轟穿身旁的樑柱。
「噢無生，這廳堂這麼美，別毀了它啊。」凜雪鴉轉身朝通往莊外的迴廊走，一面
囑咐殺無生：「無生，我去覓些野味，你好歹拿個木塊填住你方才轟出的窟窿吧，
我去去就回。吃過飯再給你換藥。」
之後凜雪鴉果然催促著殺無生換藥，殺無生不想因為療傷這件事受凜雪鴉牽制，本
想推托自己也有金創藥不消他隨侍在側，但是這回凜雪鴉替他換完藥後便將傷藥遞
給他：「無生哪，老是撒嬌不好，該換藥了自己也不把手伸出來。你自己曉得怎麼
包紮吧，現在這藥就交代給你了。記得啊，手好之前不准亂動。」殺無生想要回嘴，
卻給凜雪鴉抱個滿懷。
「無生，你的命可是我的，千萬要好好愛惜啊。」
＊
一日殺無生練完劍，心血來潮走去冶劍廬，不意外凜雪鴉在裡面，站在工作台前，
手上一支鐵錐，不知道在台上畫什麼東西。聽到推門聲凜雪鴉頭也沒抬，語氣愉快
地說道：「哦無生你來了。」殺無生沒有答腔，繞去鍛爐旁看著裡頭一塊燒成橘紅
色發出暗金亮光的鐵胚。他沒有打擾凜雪鴉，靜靜看著他用鉗子抽出鐵胚，在鐵砧
上反覆鍛打，彷彿聽金屬敲擊的聲音就能判斷。凜雪鴉的動作非常俐落，偌大的鐵
錘在他手中一點都不顯沉重，在高溫下工作他滴汗未流，錘鍊鐵胚簡直只像是捻筆
隨意畫了一簇牡丹那樣。不一會兒凜雪鴉便將已成劍型的鐵胚浸到冷卻水裡，然而
似乎不滿意，他又把鐵胚放進鍛爐，水分急速蒸發冒出偌大聲響。凜雪鴉轉頭向殺
無生微笑。
「這麼有心來看我？」
「你來來回回鍛那鐵胚，是心裡頭沒主意吧，剛剛那趟白做工糟蹋材料。」殺無生
瞅著那塊鐵，沒有理會凜雪鴉的問題。
「哎呀無生，你果然還是只關心劍，」凜雪鴉促狹地笑，「改變心意接受我為你鍛
劍了？」
「是你不弄點事出來不高興吧，干我什麼事。」
殺無生的話惹得凜雪鴉大笑：「這實在太糟糕了，竟然是我被看透了嗎？無生，你
真是讓我無法不中意你。」
殺無生不置可否，冷淡說道：「什麼成果都沒做出來，誇說自己能鍛出比鳳啼雙聲
更好的劍未免也太信口開河。」
「欸——無生的意思是要看實證嗎，我以為你一直都知道呢。」凜雪鴉笑瞇瞇打量
殺無生與他背上的鳳啼雙聲，點起一斗菸：「雖然跟我的預想有差距，不過你們倒
也挺合適的。」無視殺無生有所疑慮的表情，凜雪鴉深吸一口氣，吐出一道輕煙：
「為現在的鳴鳳決殺量身定做一雙劍比我以往的委託都有意思多了。」
那麼你又會走上怎樣不可預期的道路呢。
「你想要見證自己的劍道吧無生，」凜雪鴉以擎劍的姿勢用菸斗指向殺無生、他身
旁的鍛爐，紅色眼珠亮得發光。「我可以協助你看見它哦。」
哪管那會摧毀你的靈魂。
＊
凜雪鴉之後一切如常滿足殺無生所有需求，隔天卻不見了蹤影。殺無生本以為他去
打獵，月出了再月落他明白了凜雪鴉是為了其他事情離開。練劍時刻少了一道視線，
也沒有之後的煮茶論劍，練完一套健舞天色竟然還未大亮，同樣的東西一直吃沒人
在旁數落。少了一個人在耳邊叨念原來差異那麼大，他想。
也不過是回到以前的日子而已。
他的傷勢很穩定地復原，左手握劍也不會疼了，殺無生決定傷一好就出去尋找埋伏
暗處不肯現身的副莊主。然而不明白為什麼，他想要在那之前再見凜雪鴉一面。是
要說什麼嗎，也不是，只是想再睡幾次。
他每天都去冶劍廬，鍛爐的火沒有熄，水槽裡的鐵胚不知道要鍛成什麼樣的劍。他
還發現凜雪鴉在工作台上刻的圖樣，不知是什麼東西的草圖，紋路相當精緻，他摸
了摸它。
這天他持雙劍操練了一整日，之後去溫泉洗浴打坐，回到堂前已是中夜。由於是月
初，晴朗的天空只有繁星，那抹熟悉的雪白身影倒是一副晒月姿勢斜倚酒罈旁，察
覺他而回過頭，叼著菸斗的神情玩世不恭，笑瞇的眼睛盯著他竟然讓他方才泡過溫
泉的身體又更熱了一些。
「哎呀無生，我算得很準吧，在你還沒衝去決鬥之前回來——想我吧？」
「少自以為是了。」
「那麼我說我想你了。」凜雪鴉向他招手，殺無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乖順地過去，
凜雪鴉將他攬入懷裡。他身上有風塵僕僕的氣味，不曉得是從哪裡跋涉而回。殺無
生回抱凜雪鴉的手臂收緊了一點。
兩人躺在月前，而後調換了姿勢，變成凜雪鴉的頭枕在殺無生的大腿上。凜雪鴉撫
摸殺無生的臉頰，撥開他的瀏海，看到那在月下隱約發亮的鱗片，用手指輕輕描過。
鱗片落下兩塊，讓他握在手裡。殺無生閉起眼再睜開，他不曉得自己在凜雪鴉眼中
多麼多情。
「你去了哪裡？」
殺無生的問句讓凜雪鴉非常開心，朗聲笑個不停，抬手把殺無生撲在身下。
「無生，你聽過西冥蛛絲嗎？」凜雪鴉的聲音直接鑽進殺無生的耳蝸，殺無生後背
有一股他逐漸熟悉的顫慄，他假裝自己毫無反應，也不回答凜雪鴉。凜雪鴉更進半
寸，嘴唇就貼在殺無生的鬢髮，聲音又低了一點。
「西冥鐵蛛遊蕩在鬼歿之地的邊緣，沒有固定的巢穴，成熟西冥鐵蛛的體型像一頭
小牛那般大，吐出的絲線卻極其幼細，同時堅韌無匹，牠可以用自己的絲線正面獵
捕比牠大好幾倍的生物，攝食完又到別的地方；獨來獨往，只有繁衍期才會在定點
結網，交配結束母蜘蛛會把公蜘蛛吃掉——這倒是沒有太特立獨行。西冥蛛絲除了
輕巧強韌，並且能中和瘴氣，護印師發現了它這個特點，窮暮之戰時便採集了西冥
鐵蛛的網來作法袍，藉著冥蛛法袍的庇護接近妖荼藜，設下陣形最終封印住她。可
是後來鬼歿之地的環境變得更嚴峻險惡，兩百年下來已經幾乎沒人見過用它做的物
品，西冥蛛絲成為傳說中的祕寶。」
殺無生離開凜雪鴉懷抱坐直身：「所以？」
「哎呀哎呀，無生這麼聰明怎會不明白，真是不解風情。」凜雪鴉雙手捧住殺無生
臉頰，像是確認什麼摸個仔細。
「我找到一樣可以送你的禮物了無生。」但他這句話只讓殺無生眉頭緊起來。
殺無生對於人情一向保持距離，只接受銀貨兩訖的買賣，無故拿人餽贈不是他的原
則。照他以往的標準，凜雪鴉早侵門踏戶到他應該已經砍殺他的程度。他還未開口
拒絕，凜雪鴉已把東西拿了出來，是一副精心鉤製的罩面。罩面的紋路跟他在冶劍
廬看到的同出一轍。在這一瞬的遲疑間凜雪鴉將罩面塞進殺無生手裡，那薄如蟬翼
的觸感讓殺無生有點意外。
「漂亮吧？戴戴看。」
「我不需要這個罩面。」
「哎呀這跟需不需要沒有關係，不試戴怎麼知道好不好看。來我幫你。」凜雪鴉不
容殺無生拒絕，拿過罩面為殺無生戴上。那精緻的罩面像是另一層皮膚吻合貼附殺
無生的額頭與左頰，本就長得秀美的殺無生因而更添一分華麗的氣派。凜雪鴉得意
得迭聲讚許。
「真好看啊無生。」凜雪鴉走進屋內拿了一塊鏡子出來讓殺無生查看自己的新造型，
殺無生確實無法反駁凜雪鴉。
「你臉上有著龍族的印記，你不想讓人知道吧。」
殺無生冷哼一聲：「曾經看到過的都已經成了我的劍下亡魂，死人什麼都不會說。」
「但是我還活著啊，你又不會取不用劍的人的性命。」凜雪鴉笑嘻嘻的，「用冥蛛
罩面跟你換這個祕密，那麼我還可以繼續待在你身邊想想要從你身上偷走什麼，你
也不必為難要不要殺我，這個交易不錯吧？」
「……隨便你。」
凜雪鴉對他眨眨眼：「而且冥蛛絲的妙處不止如此呢，之後你還會曉得更多的——」
凜雪鴉話沒說完嘴巴便給殺無生的堵起來，殺無生的話直接說在他的嘴裡，聲音顯
得焦灼苦悶。
「你話怎麼這麼多，吵死了。」

凜依舊滿腦子鬼主意跟不聽人話XD 能學會用最直接的方式讓他閉嘴真是太好了呢無生～這章也好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