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1-2
　　有了豁出去的那一封簡訊，其他的字句就變得容易。社群軟體的通訊便利而免費，杜
熙唯使用的頻率就多了起來。
　　像是寒流來好冷，系上又新進一位老師，細胞無預警的因為空調維修工程污染了頗為
傷心，種種小事，當杜熙唯想要跟他說的時候，就會傳訊息讓他知道。
　　徐懿貴不一定會馬上回覆，有時候也只傳個表情符號，但是晚上一定會傳「晚安」，
或是「今天要值班，明天補休會睡到很晚。」諸如此類的回應。
　　拜細胞污染之賜，杜熙唯的實驗進度完全被打亂，必須重新讓細胞生長，所有行程到
下週一前都理所當然的一片空白。
　　預定要讀的paper也在他幾日的好心情中，勇猛消化完畢。某科作業的繳交死期訂在
週五晚上十二點整，算是放假前最後的衝刺。
　　結果可能是跑得太過結果睡得太熟，在星期六下午他才恍惚醒來，驚覺已過約定時間
，急急看了手機，發現簡訊這樣寫：「睡醒了再來。」
　　杜熙唯馬上開始收拾包袱，急急的趕到徐懿貴家去。
　　
　　按了門鈴，開了門，杜熙唯眼見的是看徐懿貴兩手挽起袖子，滿臉是水，明明是寒流
未退的日子還穿著一件及膝的半濕短褲。
　　「怎麼會……」
　　「先進來，」徐懿貴打斷問句，「東西怕弄濕的就先放到……」
　　杜熙唯這才發現和廚房一同處於開放式空間的客廳也噴得四處是水，徐懿貴做出決斷
，「我看還是放到房間裡去比較好。」
　　杜熙唯跟著挽起褲腳，脫下襪子，到臥室裡放下背包，手提袋靠在床腳的地上。
　　杜熙唯轉眼就瞥見端正擺放好的成套枕頭，但床上顯然有一顆多出來的白色裸枕。他
順便把自己攜帶來的枕頭套裝上去，接著把褲腳翻到再也拉不上去的地方。
　　喝了幾口匆匆買來的運動飲料，然後杜熙唯隨即過去廚房尋找主人翁的身影。
　　水窪散落在地上，工具則在裡面沐浴，被拆解的水龍頭橫屍路邊。看案發現場大概可
以想見剛剛水柱噴射而上，打到天花板的壯觀景象。
　　上次來杜熙唯沒有仔細看，廚房採用白色為主的色系，在陽光照入窗時，整個空間都
明亮起來，牆上一改客廳延伸過來的全黑全白，改由深灰跟淺灰的小圓點磁磚拼集，讓這
個空間有些額外的俏皮感流動。
　　正好很符合現在徐懿貴維持著背向杜熙唯，半身屈在歐式流理檯下，屁股在外的姿勢
。
　　發現杜熙唯在自己旁邊蹲下來，徐懿貴開口，「前幾天發現水龍頭流不出水來，想說
自己買個新的來換，結果失手把出水的管子弄裂了，就算馬上把水閥關起來，還是噴得四
處都是水……」此時修理工似乎又伸手在扭緊什麼，一時之間沒再說話。
　　在原地也幫不上忙，不過杜熙唯依稀記得拖把的方位，到了牆角，卻沒看見任何拖把
的存在。但眼前把地擦乾顯然是個重點，於是他抄起抹布，把水漬吸乾，而後到洗手台擰
淨。
　　才擰沒幾記，徐懿貴從流理檯底下探出身出來，「你不用清，少碰水。」
　　「我沒有那麼嬌貴，」杜熙唯蹲下繼續擦，「手上的濕疹其實是壓力大的時候就會長
，和手濕不濕其實無關。」
　　徐懿貴站起身來，直了直腰，把杜熙唯手上的抹布拿走，「你等等手濕了，就會癢得
你受不了，卻是不變的道理。」
　　「還好啦，」杜熙唯又把抹布拿回來，「最近不是壓力爆炸期，所以幾乎好了一半。
」
　　「你去擦客廳。」徐懿貴手指著遠遠落在電視螢幕的幾滴水，「這裡用拖把比較實在
。」
　　說著話的人轉身踱到廚房後面拉開後門，手上剛握著拖把－結果冷風一下子飆進屋內
，兩個人一起打了噴嚏。
　　「你先去換衣服吧，不然會很冷……」杜熙唯建議。
　　「說得也是……」徐懿貴放下拖把，一路走去臥室。
　　杜熙唯佔領拖把，迅速擦起地來，這時候聞見水氣的味道。
　　不是因為地板的濕氣，而是那種蒸騰起來的，微微芬芳的氣息。
　　差不多結束工作，杜熙唯在沙發上坐下來，沐浴乳的香氣已經瀰漫在空中，像是那種
森林的樹木味道加入一絲柚子的氣味。
　　基本上「拖地」這種程度的勞動，對病後完全缺乏運動的杜熙唯來說已經算是一種體
力活，所以他很自動的在沙發成大字形攤開。
　　剛剛的芬芳瞬間濃烈起來。
　　「我說，你啊……」徐懿貴指著自己手上的玫瑰，「送花有你這樣送的？送到床邊？
……這是什麼暗示嗎？」
　　「不、不不是，我剛剛放東西，所以放……」咕嚕聲忽然冒出。
　　徐懿貴瞇了瞇眼，「……你該不會沒吃中飯？」
　　杜熙唯哈哈兩聲，第三聲就虛了。
　　
　　兩個人並排在一起，吃碗裝泡麵的聯誼大會似乎頗為寒酸——杜熙唯堅持用聯誼這個
詞，畢竟約會是所謂交往中的情侶做的事。嚴格來說，目前的他們似乎僅是處於一種微妙
的曖昧中。
　　任何有好感的人都可以對徐懿貴示好，就連他已經離婚的前任情人也可……不行，杜
熙唯為自己打氣，必須要拿出比平常人多一倍的堅持才行。人家拿十二萬分的決心，他就
拿二十四萬，不，三十六萬好了……
　　「我有看到你的枕頭了喔，」徐懿貴吃麵吃到一半這麼說，「但是看不出來那有比較
毛。」
　　杜熙唯趕忙把食物嚥下去，「毛是要用摸的才能感覺啊，看是沒有用的。而且必須要
洗完澡才可以摸，不然會弄髒毛毛……」
　　「規定這麼嚴格啊？」徐懿貴把因為熱食而起霧的眼鏡拿下來，繼續吃麵，「所以現
在只有我才能抱囉？」
　　眼鏡娘脫下眼鏡之後……杜熙唯趕快轉開視線，「算是職業病吧？平時待實驗室或多
或少也都會碰到化學藥品，甚至是致癌物，其實就連穿實驗衣也都不能完全放心……我弄
不懂變態為什麼會喜歡脫光只穿實驗衣，上次新聞就有人偷了學生的實驗衣之後去街上露
這露那的，天知道那件衣服有多恐怖……」
　　「變態就是因為思考不能以常人方式參透，所以才叫變態吧？」徐懿貴放下空碗。
　　驚覺於吃東西的速度緩慢，所以杜熙唯致力於趕進度，結果麵條跟空氣一起吸入，發
出很大的啾聲。
　　「……其實醫師袍也常常被拿來角色扮演不是嗎？」徐懿貴玩弄起眼前插在瓶裡的玫
瑰，「實際上，醫生也都把白袍丟在醫院洗衣部，根本不帶回自家。」
　　杜熙唯才剛放下碗，徐懿貴馬上放棄豔澤欲滴的紅花，湊上前去。
　　「讓我想一下……」徐懿貴的鼻尖逼近對方，沒有眼鏡的眼睛少了犀利，睫毛纖長，
伴隨著香味的芬芳，臉上是因為沐浴而未完全消退的微微粉紅，「……所以說，你也是不
洗乾淨不準上床的人囉？有共識真是不錯。」
　　「什、什麼共識？」
　　「嗯？」徐懿貴抽了張衛生紙，先是擦了杜熙唯的嘴，而後拭過自己的薄唇，而後手
順著髮際下滑，一瞬間拿走杜熙唯的眼鏡。
　　杜熙唯仰頭起來的時候，臉頰擦過一片溫熱，著急裡他開口：「我……」這時卻感覺
到徐懿貴唇側的皮膚，柔軟而若即若離的在鼻翼旁摩娑，這下杜熙唯連動也不敢動了。
　　不止是臉，包含身體都是極近的距離，被抱著的瞬間，杜熙唯驚覺自己情慾震動。
　　但是在如此曖昧的情形下，杜熙唯聽到的卻不是調情的話語。
　　「熙唯……我還是想問你……」此時與兩人目光根本無法相接，剩下的，只有單方面
的懷抱和清晰吐露的話語，「……你為什麼不討厭我？或者是說……這樣抱住你，如果你
怒罵、掙扎、推開我，或是對我做些更惡毒的事，現在的你，對我大聲說恨我，也都是已
經可以辦到的事了，對吧？但是你……」
　　沸騰的慾念流動，漸漸的轉化成單純互相擁抱的感覺。
　　杜熙唯反抱對方，用體溫滲軟僵硬的肩膀。
　　「你會恨我嗎？畢竟我曾經……」徐懿貴的聲音帶著一絲飄忽，淡淡的，「也許你現
在分不出來，但我知道有一天你會的。當你有一天，如果發現那是恨，就直接對我說。如
果你忘不掉……如果其實我待在你身邊會讓你難受，那麼我就會努力離開。」
　　杜熙唯知道那個夜晚，徐懿貴用身體傷害了他，但他也沒有忘記，自己也曾經惡狠狠
的反過來，要求對方等價的償還。他知道傷害不能彼此抵銷，但是現在的他也不知道，要
怎麼才能修補它。充其量，他只能讓傷口不去擴大。
　　杜熙唯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所以只是張了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字。
　　「如果那一天到了，你明白了，要對我說，答應我，好嗎？」
　　杜熙唯覺得這句話並不是很對，可是他也說不出來不對勁的地方是在哪裡。
　　「好嗎？」徐懿貴抱著對方追問著。
　　杜熙唯道：「好。」
　　有好一會兒的沈默。但是兩人都沒有放開對方。
　　這一次打破沈默的人，是以往沈默慣了，總是被當成背景而忽略的人。
　　「……前一陣子，楊妙打電話給我了。你記得她是誰吧？」
　　「嗯。」
　　「她那天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哭得很慘。我幾乎勸不動她。她的一位朋友，大學朋友，
忽然因為罕見疾病發作，在一夜之間過世了。楊妙在她過世前幾日才跟她約好要再見面，
但是現在人已經不在了。誰也沒有想到她會突然間離開人世。」
　　「嗯。」
　　「我一向對於安慰人這件事頗為笨拙，你知道的。當我跟她說『我瞭解你的感受』時
，她卻忽然間激動起來，對我說，『你怎麼可能會懂！你沒有身邊的人……很親很愛，很
好的朋友忽然猝逝的經驗吧！』……」
　　「嗯，懷孕時期情緒上有時候比較容易激動。」
　　杜熙唯接著說下去。
　　「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父親過世時杜熙唯年紀懵懂，母親的葬禮與其說是悲傷，
不如說是憂鬱，「我跟她說，現在二十出頭的我身邊紅帖遠勝於白帖，這很正常。但是，
我也有幾乎看見生命終點的瞬間。只是主角剛好是我自己。」
　　徐懿貴手指撫上杜熙唯顱後，用微長頭髮細細遮掩起來的蜈蚣縫線。
　　「誰也不知道生命的長短，也不可能可以準確的預測句點會在哪一天來臨。這一切，
就像是一場夢境一樣。我從病床上醒來的時候，就好像獲得了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重活
一次的機會我想不常有。」杜熙唯一笑，「那麼，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問自己，我
會選擇你嗎？」
　　生活使人生變得複雜，曾經為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多麼的苦惱，但是一旦放在生命的
臨界線上，答案就忽然清楚了。
　　「答案是會。」杜熙唯貼近徐懿貴，如同剛剛對方那樣靠近，「我沒有恨過哪一個人
，這點現在也還沒有改變，雖然我無法告訴你我真的知道什麼是恨。現在的我，心裡的確
還存在有即使世界末日就要來臨，也不能原諒的人。我嘗試關心過我自己，所以，我現在
就選擇……」
　　在徐懿貴的注目裡，杜熙唯緩緩把唇湊過去，「……選擇你。」
　　而後他們吻住對方。

賀！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