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自見到關瑋以後,已經過去兩個多禮拜。起先常常會想著,關瑋回去會不會對徐征和盤托
出與我見面的事?開放關係更不能夠存在祕密,雖然先違反規矩的是徐征。若不是他瞞著
關瑋,與我多次頻繁聯繫,或許關瑋查看見手機內容,也會好像以往那樣說服他自己不要
當回事。可我感到關瑋心裡並不是真正接受這樣的開放性。
大概關瑋不會說——他私下找我說話,雖然是湊巧,然而告訴徐征,也許要影響他們目前
的關係。我也並不希望徐征知道。他知不知道,不會影響我的決定。
不論兩人的感情裡欠缺什麼,都不應當經由第三個人得到快感。我已經痛定思痛,絕對不
要因為徐征的話動搖,也不再見他。
我必須恢復正常的生活。即使什麼才叫做正常的生活也不知道,就是終於對著方微舟能夠
一如既往了。
這天我與王任之間一個共同朋友唐立剛打電話來。唐立剛是做娛樂事業,從前在王任現在
的公司做過,他家裡本就有點背景,後來便出去自己做。當時他要帶王任一把,王任因為
合約問題,去不了。不過有錢大家賺,相互報點消息,還是常常聚在一塊吃飯喝酒。
我透過王任認識唐立剛,不過很少這樣私下通電話。通常是他又開了店,好像這次一樣,
特地要我找人去捧場。之前我幫忙過,公司不少年輕人,大家都喜歡玩,平常壓力大,更
需要發洩。
我照例應付,唐立剛聽得高興,讓我一定給他機會請客。他這時笑道:「對了,上次的店
開幕,你不是另外帶了幾個朋友去,這次看看再帶他們去玩?」
我頓了頓,唐立剛不說起來已經忘記,半年前也是因為他唐立剛開新店,剛好我的部門與
方微舟及當時新上任不久的陸江經手的事情決定下來,為那件事前後忙了三個月,終於能
輕鬆,幾個年輕人都說一定到哪兒去玩一下,我想到唐立剛的新店,提議去了。倒也要記
起來,那天陸江喝得大醉,方微舟送他回去。那以後陸江對方微舟親近要以往多得多,本
來說話之間都隱約帶著點競爭的敵意。不管這個,那天是方微舟請客,因知道唐立剛是我
的朋友,叫了幾瓶高單價的酒。
這都是後面才知道的。當然不會是方微舟告訴我,對於錢,他並不是不留心眼,然而要大
方起來也不太猶豫。即使沒有了他自己賺的錢,也有他家裡。
難得唐立剛記憶好。我很清楚他打的主意,還是笑道:「好啊,我問問他們去不去。」
唐立剛可高興了,後面只再說兩句。放下手機,我徑做起事情。當然不會去說,連提都不
會提。當時好像應酬就算了,特地去,方微舟當然不會。又要他花那種冤枉錢,我也不願
意。
突然內線電話響起來。我接起來,那頭是方微舟,卻很公事公辦的口吻,要我去他的辦公
室一趟,順便要我部門的一個人也去。他說出名字,周榕俊。他沒有告訴我原因。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隱隱也感到是工作方面的事不對了。周榕俊可謂青年才俊,剛剛出
來做事不久,具有幹勁,然而不夠圓滑,應付不好那在社會上已經很老練的人。可他確實
是有能力的人,我這裡的幾件重要的項目,不能不找他參與。
我喊了周榕俊去。他從位子上站起來,那神氣略帶著緊張。倒是他什麼也沒問,隨著我一
塊走。到方微舟那裡,辦公室外的女秘書通報了叫進去。門打開,我實在愣了一下,辦公
室裡並不只方微舟,連同公司的李總經理也在,以及陸江。
李總整個胖墩墩的,安坐在辦公桌前面的沙發上,喝著一杯茶。那茶可能很燙,這樣冷的
天,他喝得滿額頭都是汗。陸江卻站著,面著門這裡,他看我與周榕俊進來,那一眼像是
淩厲似的。
方微舟同樣站著,靠在辦公桌前,他朝我這頭望來,口吻平淡:「關上門。」
同時輕砰的一聲,在後面的周榕俊已經去將門關起來。我頓了頓,對著方微舟:「方總,
找我來有什麼事?」
方微舟略側身,拿起他桌上的一份文件:「之前你叫周榕俊去談的合約被退回來了,並且
那邊對我們似乎也很不滿意,甚至考慮以後不和我們合作下去。」
我愣了一下,掉頭去看周榕俊。方微舟說的是與H市一家關係很老的廠商的新合作案,因
不是第一次合作,相當默契,談起來可以非常快。對方負責人張總也是爽快的人,我才放
心交給周榕俊去辦。周榕俊一次也不曾表示過有問題,又那邊也沒有不好的反應傳出來。
周榕俊對上我的目光,低下了頭,那耳朵到臉頰都是通紅的。這時陸江走近去拿走方微舟
手上的文件,朝我一遞,道:「蕭經理,我想你最好自己看看怎麼回事。」
我接過來翻了翻,實在不知道能怎麼說了。周榕俊這方面不注意得罪了張總,卻要讓公司
整體營利上不知道受到多少損失。可更要寒心的是已經是半個月前發生的事了,他提也不
提。
張總是老江湖,不到最後一刻不發威。聽到陸江又道:「你們這個周榕俊脾氣真是夠硬,
叫喝幾杯酒,應酬過去就好,又張總已經給台階也不下,那麼多人面前,一個面子都不給
他。這種情形下,還好意思談條件簽約,真行!」
當著周榕俊的面,陸江說這些話的怒氣還是對著我。我無法推諉,周榕俊仍舊不吭聲,儘
管他的腦袋低得不能再低了。我合上文件,開口:「照理這是我該負責,也要怪我沒有做
好管理。我親自去一趟道歉,重新談過。」
周榕俊馬上抬起頭,囁嚅似的道:「我,我也去。」
陸江臉上掛起一絲像是嘲諷地笑。他大概還要說什麼,沙發上的李總攔住了。李總倒是真
正笑咪咪的:「本來我說這是小事,道歉就好了。」就朝我看:「那蕭經理你要親自去一
趟就好了,人家張總是大器的人,你以前也接觸過,是知道的嘛。反正要辛苦你了。但是
我想啊,這小子你別帶去了,萬一造成反效果,不好。」
周榕俊彷彿不平,我瞥去一眼,他馬上闔住嘴。我掉開眼,去望方微舟,他一直不說話,
不知道他在這件事真正怎麼想。他始終維持著那一向的冷的神氣,大概同樣認為是我的錯
誤。
我頓了頓,道:「這的確是我的過失,本來就該我去一趟。」
陸江看看我,神色稍緩,便點頭,道:「那好吧,你就去,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解決了。
」
我不能不從。突然方微舟開口:「這次我也去一趟。」
我怔了怔。不只我,其他三人也都是想不到。陸江抱起兩手臂皺著眉,他看了看我,又去
看方微舟:「為什麼?」
方微舟道:「某種程度上也是我監督不周,我這裡的責任不能推掉。」頓了頓:「況且比
起蕭經理,我和張總接觸更多,比他更知道脾氣。」
陸江彷彿還是很不贊成,倒是李總附和著:「你說得對,以前你跟他往來最多,關係也熟
了,有你一起去,這也是最好了。」
方微舟略點了點頭,道:「我就是這麼想。」
陸江聽見這麼說,像是不便多置喙了。他鬆開兩手,向方微舟道:「既然你要一起去處理
,我就更放心了,我回我那裡了。」就走了。只是經過我的時候,他依稀看來一眼。也不
知道什麼意思。
李總站起身,也朝方微舟告辭。他過來我這裡,拍拍我的肩,笑道:「好了好了,沒事了
。」彷彿去看了一旁的周榕俊,「教教他,以後別太衝動。」
我扯了扯嘴皮。李總出去了。我與周榕俊還站在方微舟的辦公室裡。方微舟對我看來:「
東西準備一下,明天就去。」就走到他的辦公桌後坐下:「你們可以出去了。」
我跟周榕俊才走。
過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周榕俊低聲:「經理,我很抱歉。」
我道:「沒事。」看看他,「不過你怎麼不告訴我?」
周榕俊默了一下,「我找過張總道歉,他和我說沒事,還很客氣的,之後去談,也沒有什
麼不對,我不知道……」
他沒有說下去,可感覺得到那挫折。我也不問了。真正不能怎樣怪他,那邊我親身接觸過
,每次也要按捺脾氣,倒不是對方要求了非常不合理的事,而是那種氣氛,對方是一派輕
鬆提出合理範圍的要求,可絕對不會輕鬆,玩不起來的人,簡直不用去到面前談生意。倒
是我才想起來,最早一次,張總那方面的事交到我手上來,領著我怎麼做的還是方微舟。
其實準備也不必太準備。之前周榕俊做的東西,我也有一份,中間的協調也不是完全沒有
參與。同樣的內容當然不行,雖然方微舟他們都心知肚明那邊的挑剔並不為了這緣故。我
還是重新研究了。
周榕俊一定要幫忙作個彌補,我也不與他客氣。周榕俊是真正想做出成績,只是年輕,很
多事情有時看待太認真。我看著他翻資料,將內容逐條理解,突然有點感慨起來。當年方
微舟看著我,會否好像現在我看著周榕俊一樣?我倒是很緬懷我的以前,現在做的比從前
多了,權責也大,壓力也更重了,對事業的熱情卻下降。或者也因為做得習慣,逐漸麻木
?想起來不只感情,別的什麼事情一旦習慣,以後也不一定更好。
我還是加了班。本來周榕俊也說留下來,可手機頻繁地響。他接聽的口氣帶著幾絲安撫,
又有點沒辦法似的。等他掛斷,我問:「女朋友?」
周榕俊不好意思地笑笑:「嗯。」看看我,又道:「她父母來這裡玩,本來我們說好一塊
去車站接人,不過……」
我笑笑:「好了,回去吧。」看他像是要推辭,搶白道:「我也想走了。不要緊,剩下沒
有多少了,我回去再做就可以。」
周榕俊彷彿躊躇,不過還是去給他女朋友打電話。走前,他帶著靦腆似的對我道:「經理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父母,我,我想著真有點緊張。」
我不禁好笑,可越看他那緊張的神氣中隱隱有幾絲快樂,卻有點不是滋味。我是絕對不可
能有這樣情景的一天。我本來也不希冀方微舟有一天將我帶到他父母面前去,一早知道他
那裡是什麼情形。從來都無所謂,可這時想著,竟生出對他的這一點很感到埋怨。這麼多
年,試也沒有試過。
雖然我也沒有特地帶他去拜訪母親。
周榕俊走了。我收拾幾下也離開,今天我自己開車。走在過道上,我想了想,繞到了方微
舟的辦公室那裡,女秘書當然下班了,可想不到他也走了。我怔了怔,霎時說不出感覺。
有事都要打聲招呼,況且先走一步。
我掏出手機,這才發現有好幾條訊息,之前忙得完全不去注意。剛剛打開一條,我頓了頓
,手略一抖。是徐征,因刪掉號碼,並不能看見發信人名字。本來也不去背他的。我盯著
上面簡短的幾行字,心頭像是有根棍子敲著了,咚咚咚的非常清晰。哪裡有心思去計較方
微舟這裡。
徐征問我見面。當然不去,我告訴自己,卻要心慌著。我刪了訊息,又將這個號碼拉進手
機黑名單。我趕緊回去了。
到家後,一室明亮,可方微舟不在客廳裡,他在書房,門只微微掩住,隱隱聽見說話,像
是帶著笑,不知道與誰通話。我徑走過去,沒有打擾。進浴室之前,我將手機關機了。等
到再出來,書房門倒是整個打開了,方微舟不在裡頭。
前面倒是聽見聲響。我往廚房去,果然看見方微舟。他站在爐台前,什麼也沒做,像是專
注地盯著他面前在煮著的那鍋水。水已經咕嘟咕嘟地滾起來,非常洶湧,也不去關火。
我出聲:「水滾了。」
方微舟好像回過神了,便去關了火。他朝我看來:「洗澡好了?」
我略點了頭,一面看他,還是平常的神氣。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虛猶在,看不透他會
想著什麼,要忐忑去猜起來,卻怎麼也沒有頭緒。我面上也還是鎮定:「這水煮來做什麼
?」
方微舟道:「哦,本來打算煮麵,剛剛又想著出去吃算了。不過看你現在這樣子不會想出
門。」
我道:「別出去吃了,也不要煮了,叫外賣吧。」頓了頓:「明天不是要一大早出門?」
方微舟道:「我和那邊已經聯絡過了,我們這裡差不多中午出門就行。」
我看他樣子是全部安排好了,不用我操心。聽到他轉口:「吃什麼?我打電話叫。」
回來不談公事,是我們長年的一個默契。白天在公司他眼睜睜看陸江對我責問,好像超然
的立場,換一方面想,看到他那情形下的冷淡,有時不免感到委屈。李總的話沒有錯,去
一趟道歉就能解決,否則他們還能在那兒商量,不然已經鬧到更上面去了。當時他卻不為
我說兩句。即使通常都是這樣,可計較了起來。
不過他明天也要與我一道去了,這時我更不便用私人立場埋怨他了。
後面隨便叫了一家外賣吃。送過來時,方微舟從浴室出來了,帶著一身沐浴後的熱氣上桌
子吃飯。這家外賣是第一次叫,我選的,炒的幾盤菜非常油膩,肉也柴,湯的味道也不算
好。
我們沒有吃完。收拾的時候,有件事我想了起來。我看看方微舟,猶豫著,狀似隨口問:
「對了,怎麼你剛剛先走了?」
方微舟正在讀著手機訊息,一面道:「哦,本來我想拿份東西給你,走過去找你了,剛好
看見周榕俊進去,你們可能還要忙,我應該不方便過去。東西我也帶回來了。」頓了頓,
朝我看來:「我另外傳了訊息告訴你,你沒看見?」
當時先看見徐征傳的那條內容,已經慌張,完全不去往後看別的訊息。我頓了一下,道:
「後來我急著走,忘了看了。」
方微舟聽了,沒有說什麼。他到客廳去,一如平日那樣用著筆記電腦。我則到書房去將這
次出差的東西都看過一遍。我也將手機開機,查看了訊息,真是有他的訊息。我實在要為
我這份多的心眼慚愧。
等到各自整理好行李,我們便睡下了。我躺著,眼看房間一片幽暗了,聽見身側有躺下的
動靜。我翻過身去,一把抱住方微舟,他沒有任何動作,僅僅摟住我。
他親吻我的額頭,低語:「睡了吧。」
我頓了頓,一時好像茫然。自上次做過後,又一個月沒有過了。我低應著,略掙開他的懷
抱,徑翻過身去睡了。
隔天中午出門,方微舟開車。這之間我們不太閒話,談的都是公事。他的口吻又是那樣公
事公辦,都已經習慣了,這時候卻有點不痛快,周圍也沒有公司的人。不過這不痛快追究
起來,其實在早上也有了。我與方微舟在桌前早飯,面對面,分明以往也是安靜的氣氛,
隨便說點什麼就打破了,可看著他,竟不知道說什麼。一路上我翻著文件看,嘴裡不起勁
地答著。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
差不多兩個小時以後到了H市。距離上次我回來都是過年那時候了,只待了兩天,不夠時
間到哪裡去,這裡可以打發的地方很多,逢年節就是一處小公園也都是人,出門一趟完全
自找罪受。拜訪親友又不必了,兩邊都是多少年不來往,也不在這兒。
這市裡的模樣彷彿又改了,唯一不變的是那些夾在新樓舊屋之間,沿路的一排高矮不一,
可濃的愜意的黃綠。風吹過,那葉子零零地掉落,在馬路上飄搖,顯出了城市的秋意。
距約定的面會有一點時間,方微舟便說先去酒店。酒店是他訂的,在市裡熱鬧的一段商業
廣場周圍,附近就有兩家商場,非常便利。大廳登記後,我們上樓到房間去,標準的商務
房。
放下行李不久,我們就出去了。合作的廠家蓋在郊外,逐年來,在那裡建起整片的園區,
可是環保工作做得好,到處綠意,好像一座公園。在旁邊有一間出名的會所,正屬於他們
,對外經營已久,口碑很好,然而沒有幾個錢也是去不了。
因為聯繫好了,去到那園區外,門口的接待處已經有人等著。是一位中年人,陳課長,前
面也接觸過好兩次。他與方微舟倒是更熟悉,言語間有點賣老資格。今天以方微舟的身份
,至少也要派出對應的。他們張總向來愛端架子,這次尤其,無非給我們一點好看。
陳課長感嘆:「幾年不見,您已經坐上副總的位子,我還在這兒當個課長。」
方微舟笑笑:「這裡的課長哪裡容易,這能力可勝過外面隨便哪間公司的課長。」
陳課長笑意開懷,忙領著我們搭上一部電動小車。他負責駕駛,沿著一路給我們介紹現在
的發展。一路所談的都是公事了,挾著幾句家常,他像是知道方微舟以前的事情,問了兩
句。
「方總該結婚了吧?」
我聽著也不知道什麼滋味。方微舟倒是面色不改,笑道:「沒有。」
陳課長彷彿很驚奇:「之前的女朋友呢?」
方微舟淡道:「早分開了。」
陳課長馬上笑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又說:「現在有沒有對象,沒有的話,我給
方總介紹一個,我們本市的女孩子比你們那裡溫柔美麗。」
我聽著心裡很感到一種說不上的滑稽。我面上平靜。方微舟倒是笑了一下,不過不回應。
陳課長似乎也不介意,突然把注意力放到我這裡:「蕭經理呢?之前見面沒有聽你說起這
方面,現在有沒有對象?」
我愣了愣,不覺瞥了一眼方微舟,他當然端坐,可不看我這裡。我還是道:「有……。」
陳課長還要打趣:「到底有沒有?好像聽著不太肯定啊。」就徑笑了起來。
我勉強跟著笑了,並不去看方微舟什麼神情。
車子又走了一段,終於到了他們主要的一間廠房。陳課長不再說閒事,帶著我們一路走。
這裡的廠長也過來了,陪著我們。
看了差不多,陳課長便帶我們到會所去了。
那會所包含整座的中式仿古庭園,承襲一向的江南特色,簷廊角樓,風韻細緻,到處古色
古香,房子裡面卻是極致的現代化,挑高的四方大廳,頂上垂掛著水晶燈彷彿巨大的鑽石
皇冠,晶瑩閃耀,強光投映到那光潔的整面大理石牆,混揉成朦朧的金香色,更襯出這裡
的富麗堂皇。
在這兒也有人等著了。兩位男性經理,他們與我們互相介紹一番,一個黃姓,另外的也姓
陳。他們帶著我們跟隨會所的服務生上到二樓去。上去是另外華美的大廳,穿過去後,劃
分為二,兩面靠牆的沿路都是精貴的藝術品。經過這裡,跨出一道設計的門拱,連通到外
頭去。周圍的綠意幽幽,萬分依戀簷廊的一隅。繞了一會兒,前面一間獨立的包廂,門的
形式也是古意,服務生推開門請我們幾位進去。
隨行的兩位經理對我們讓了讓,剛剛的陳課長在他們身後沒走,臉上掛著笑,這時不比剛
才隨意。大家就座,服務生一一上茶,話還沒說兩句,又來了人,終於是這次要見的張總
。我跟著方微舟站起身。
張總大步踏進來,他年紀比我與方微舟都大了點,可保養好,又生得高頭大馬,一眼望去
還是虎虎生威似的。他見到方微舟,像是很高興:「呵,好久不見了方總。」
方微舟與他握了握手:「您好。」
張總也並不忽略掉我,一併熱烈地招呼。大家重新入座,可話題始終圍繞在無關緊要的方
面,分明曉得我們特地來的目的,存心吊著。以前幾次我與張總接觸,也知道他好吊人胃
口,多心急都沒用,又要注意藏好不耐煩。方微舟與他往來的開始最久,後來業務轉移出
去,已經好兩年不見,他們談的時候多。
方微舟從頭到尾也平靜地說笑,不提道歉的事,彷彿這件事與他事不關己。可本來也是。
我自心裡堵著,也不能批評他的不對,今天還要倚賴他在這裡周旋。
喝掉一壺茶,叫菜上來了。這時提正事的機會彷彿更渺茫。
倒是吃這頓不知道叫什麼飯,午飯太晚,晚飯又太早了。開始還是規規矩矩的吃,還是喝
茶。吃到一半,那姓黃的經理與另兩位姓陳的一搭一唱,要了酒來,張總不贊成也不反對
,帶著真正溫和的笑。酒杯放到面前來,也不能不喝。方微舟笑笑,乾脆喝了。這時他也
絕對不會阻止我喝。
張總也喝了兩杯,指著我,對方微舟笑道:「我記得了,你以前帶著蕭經理來談事情,我
看這小子真年輕,斯文得不行,喝酒一定不爽快。哪知道叫喝就喝,有氣魄!我看現在也
不輸給以前。」又彷彿感嘆:「說起來現在的新人簡直不行。」
方微舟笑笑,可略看了我一眼。這是機會來了,我連忙舉起酒杯:「張總,我一定要敬你
一杯。」
張總像是驚訝,笑道:「有心了。不過特地敬我什麼?」
我站起來:「敬張總大量,不計較新人不懂事,不怪我失責。」
張總笑笑,還是擎著一杯酒不喝。我將手裡的酒一飲而盡,又自倒了一杯,當然滿的,同
樣喝到底。方微舟不發一言,幫我倒了第三杯,那倒酒的手非常穩。
我看著張總,道:「謝謝張總。」
張總笑了笑,「好。」就喝了他手中的那杯。
我也舉杯乾掉了第三杯酒。這時方微舟給他自己倒了滿杯的酒,對張總道:「我也敬張總
。」便一連喝了三杯。
張總全高興地受了。可後面還是不鬆口合約的事。
酒足飯飽後,時間可早,張總讓大家換個包廂玩。我們回到了剛剛富麗的大廳,所走的地
方都像是在黃金宮殿似的奢華。已經開好了包廂,桌上堆著酒水,一個一個打扮漂亮的女
人進來,笑得枝柳搖曳。最多的還是煙霧瀰漫,點得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雪茄及菸。
我的兩邊坐著兩個女人,衣裙貼身又短,兩隻胸脯堆高起來,在迷濛的光影下顯得白花花
的一團。那身體帶著濃鬱的刺鼻的香,彷彿嫌我聞不出來的靠近。這裡的每個人都是陷入
這樣境地,嬌言笑語圍繞著,男人不免心旌搖曳。我是不會,可也要演戲,忍著尷尬。
方微舟與張總坐在另一端說話。他們身邊同樣鶯鶯燕燕。張總玩的手段遠比我們這裡的幾
個過份。可威勢還在,倒像是貓玩老鼠,不過逗弄,由著女人爭風吃醋。
方微舟也玩,他背向後靠著蹺起腿,懶洋洋似的抽菸。在朦朧煙霧中,那神氣明媚,談笑
自在。一個女人給他遞酒,他要接,對方不肯,非要湊近去餵他。他笑著,彷彿有點縱容
的味道。
我冷眼旁觀。並不是初入社會,以前玩得也不少,向來也明白應酬就是這樣子。然而看到
這情景總要不是滋味。不比我,方微舟並不絕對能夠抗拒女人引誘,雖然也知道他不會跟
這類的女人認真。他有今天,自有一點斡旋的手段,總要下場。即使我們的關係不同,我
也在場,他照樣作戲。只好在他斷得快,又乾淨,出了這場子,當那些女人不存在。
也不知道鬧到多晚,那陳課長及兩位經理都醉醺醺了,張總像是也有點醉,可說話還是有
條理。他非讓人給我們在會所開房間休息。一塊走到大廳裡,他一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
手攬住方微舟的肩膀,滿面紅光,可是說話的聲調穩定:「都是合作很好的關係了,怎麼
談都可以,上次談的那樣也可以。都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九點到我的辦公室,我們就搞
定它了,怎麼樣?」
突然他鬆口,我一時怔了,差點沒反應過來,趕緊笑。已經聽到方微舟笑道:「這樣再好
不過了。」那目光飄過來,口吻一如清醒時:「還不謝謝張總。」
我道:「謝謝張總。」
張總哈哈笑,另有人過來攙他。我極力穩穩地站住,與方微舟一塊目送他走。一個服務生
過來,預備帶我們上去房間。
方微舟道:「我們自己上去好了。」對方便告訴房號,給他鑰匙,指引我們電梯的位子。
他掉頭看我,「走得動嗎?」
我低應,可是腳怎麼也邁不動。方微舟便來攙我的手臂,我聞到他身上各種的混雜的氣味
,也是我身上的,卻非常難忍。我想推開他,不過推不動,倒好像是去緊緊地抓住了他。
方微舟反手過來架住我。他這時沒有婉拒服務生的協助,跟對方一起攙著我到樓上房間。
我進房間後,馬上找到床,倒下去就睡,實在管不了方微舟怎樣。
隔天起來,實在非常痛苦,還是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洗漱的時候,我看方微舟神態清爽
似的,彷彿昨晚那程度也不當回事,有點不爽快。他這一個少上酒吧的人,酒量卻比我好
。
張總非常週到,送上兩套乾淨的衣物讓我們更換。他這次也不吊胃口,準時在他的辦公室
等我們。方微舟他們講了差不多兩句,握了握手,之前談妥的條件沿用下去,換過合約,
這件事總算解決了。
這次離開,是昨天那兩位經理送我們出去。
我忍著頭痛上了方微舟的車。我道:「想不到兩天就解決了,還以為真的要花一個禮拜。
那剩下五天可以當假期嗎?」末了的那句當然是玩笑。
方微舟已經發動車子,聽見了道:「都到這裡來了,你不回家一趟?」
我頓了頓,想不到方微舟會提起……之前當然想過,但不知道事情會多久辦好,因也不通
知母親了。
方微舟向我看來,面上淡淡:「怎麼樣?回去看看嗎?」
我心裡突突地跳快,卻不知道緊張什麼。不願意,說不願意就算了,他不會勉強。我吞了
吞口水,說好。
我家並不位在市中心,雖沒有太過熱鬧,可不差。那裡過去幾年歷經變化,到處擴建,越
多的社區大樓沿著河濱蓋了起來。老房子紛紛拆掉重造,馬路翻新,老街改建,還有以前
的味道,可是加進現代化。那婆婆媽媽向來最熟悉的菜市場也有新風貌,不見舊日總是骯
髒的印象,乾淨明亮。
我家裡的地點卻沒有變化。那公寓在幾十年前就重蓋起來,到現在又成為舊屋,不過比從
前真正好得多。當年母親租屋在那兒,業主配合都市更新,卻沒有與所有住戶談妥條件,
拆房的工程單位元已經到現場,一部分人不肯遷走,也甚至有人以死相逼。鬧了一場,新
樓蓋起來,市價也掉了好幾成,便宜了幾個老實的原住戶,母親就是其中。她拿出存款,
又向銀行貸款,用低於市價的價格買下一戶。其實那裡也不是多好,因周圍鄰裡都是非常
熟悉,她捨不得。
買下房子,母親除了本來的事,再找了兩個兼職,從早忙到晚。我上高中後開始打工,加
上工作的幾年一起還清貸款,她才在兩年前真正清閒下來。這些,我並不曾告訴過方微舟
。彷彿怕他要幫忙負擔似的。不是不可能。或許那樣能夠早點還清,可是我不肯。不是清
高,就是堵著了,說不出口。他只知道母親獨居在這兒,退休以前是小學老師,用錢很省
。還不在一塊之前,他看我花得很省,半打趣半認真似的問過原因,我用母親教誨一類的
話搪塞過去了。
方微舟這次竟會想起來母親。在一起幾年,為了工作也一塊來這裡出差幾次,他當時一次
也沒有往這方面想。
反正我給打家裡電話了。母親沒有手機,不肯辦,認為用不到。我說遍好處與道理怎樣也
說服不了,實在沒辦法。
那邊一直不見接起來,我只好打給住在對門的一位阿姨。她與她先生也是我和母親的老鄰
居了,幾乎是看著我長大,因我長年在外地,常常幫忙注意母親的生活。
這次很快接了。免去寒暄,她告訴我:「你媽參加了一個志工活動,這個時間都在學校裡
,就是她以前教書的那裡。」
我道謝,掛斷後告訴方微舟。
這時已經到了我家社區的前一條路口,方微舟慢了車速,問:「你母親怎麼到學校去的?
」
我道:「她肯定自己騎車去。」倒不是自行車,我去年給她買了一部電動車,她才願意放
棄她那部操勞過度的自行車。又道:「這次出來,我也沒有帶家裡鑰匙。」
方微舟便說:「那去學校找人?」
我看看他,還是如常的神色,不見緊張。反而我緊張得不行。我定了定神:「好。」就報
出位址。
方微舟換了方向過去。那所小學不遠,又開車,不到十分鐘就到了。這是當地很老的學校
了,我以前也是讀那裡,不過舊校舍都不在了,全是新建的。連同周圍路口的幾家商店都
換了模樣。
方微舟把車子停到學校對面的路邊。我道:「我去問問他們警衛室。」
他略點頭,我便下車,穿過馬路過去。剛剛靠近門口,馬上從警衛室出來一個人,面色警
戒,讓我不能進去。
我大概說了原因,對方告訴我:「學校裡這陣子的確有幾個志工,不過你還是不能進去。
你在外面等吧,志工活動時間到下午三點半,現在已經三點十五了。」
我也只能等了。我回去對面,可不準備上車了。我敲敲方微舟那面的玻璃,他放下來,「
怎麼樣?」
我道:「不能進去。不過志工活動到三點半。」
方微舟便看錶:「三點十五分,就等一下了。」
我左右看,這條路上只有我們這一輛車子停著,地上是並沒有劃線。我道:「這裡不知道
能不能停車?」看見前面店家有人,便對他道:「我去那裡問。」
方微舟阻止,彷彿好笑:「問這個做什麼,他們管你停不停車。」
我臉上有點訕訕地。方微舟又道:「還有十五分,打發一下就好了。」突然將車窗關了回
去,便下了車。
看他鎖車,我愣了愣:「去哪兒?」
方微舟只道:「你以前在這裡讀小學?」
我點頭:「嗯。」
方微舟朝著對面看了看:「這學校很新的樣子。」
我道:「改建過了,以前不是這樣子。」想想,指著一個方向:「看那裡,本來沒有那棟
樓,印象裡都是樹,高的樹,又茂密,太陽再大好像也照不進去,陰森森的,老師們都不
准學生進去。不過樹林裡也沒什麼東西,啊,我記得了,有個涼亭,髒兮兮的,也沒什麼
。」
方微舟看來:「你怎麼知道?不是不准進去?」
我哼了兩聲:「老師不准是老師的事。」
方微舟笑了一下,我看著,也要微笑。突然感到了放鬆,有種說不清卻彷彿很久違在我與
他之間的感覺回來了。又聽他道:「你以前一定很調皮。」
我馬上笑道:「錯了!班上每學期選模範生都是選我。」
方微舟笑笑:「是嗎。」
我看他彷彿不盡信,有股不服氣:「那你呢?你以前讀小學什麼樣子?」
方微舟道:「我是壞學生。」
我不以為然,看看他:「你怎麼壞?」
方微舟道:「很壞。」
我白了他一眼。他又笑,那神態勾動著我。我感到心頭生出一股熱,竟有點不好意思。我
不敢多看,掉開眼,倒是看見前頭一間雜貨店。我便道:「啊,那裡……想不到還開著。
」
方微舟像是也看了過去:「哦?」
我道:「不過以前門口擺著不少零食罐,現在都沒有了。以前下課,幾個同學約了一塊去
挑零食,裡面也有一些當時新潮的玩具,大家鬧哄哄的。」
方微舟道:「是嗎?」
我朝他看,嘴裡說:「老闆會在門口看著,怕有人拿了零食就跑。不過老闆很胖,又有年
紀,小孩子跑得快點,他也追不上。」這時想起來,簡直笑死了。
可能看我笑,方微舟也笑。
後面又隨便對著周圍談了幾句,氣氛也是輕鬆的。不過時刻到了三點四十,那校門口還是
一個人影也沒有。可能等得煩了,方微舟與我漫應,一面掏出了菸。他摸了摸,像是找不
到打火機。我身上也沒有,他便不抽了。
我霎時想到了,「我去雜貨店看看。」
方微舟道:「不用特地了,萬一你母親出來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道:「我媽現在還不出來,大概是跟著誰聊得起勁了,一定還不會太
快出來,我去一下子不要緊。」
我便跑了過去,那雜貨店果然不一樣了,非常寬敞乾淨。從前那個胖老闆也不在了,櫃台
後是一個中年男人。我搭訕幾句,卻是毫無關係的。他像是來了興趣,我只是敷衍。
這櫃台周圍也放了滿滿的貨品,我徑看起來,發現打火機。這裡賣的打火機當然沒有品牌
,造型也沒有,基本的小的長形,那殼子五顏六色,上面還畫圖。我看見一隻白色的,寥
寥幾筆,在角落畫出一個劃舟的小人影。
我拿起這個看了又看。聽見老闆說:「這些打火機的圖每個都是獨一無二的,不會重複。
」
我笑道:「是不是真的?」
「不然你自己看嘛,再真沒有了。」
我掃了幾眼,似乎真的是,便付錢了。老闆開抽屜找零,我等著,隨意地瞥見旁邊牆壁的
掛曆,今天是十月十五。我怔了一下,霎時心情竟複雜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慨。這個
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對我與方微舟卻有著意義。
我走回去。方微舟看來,那眼神淡淡的,卻是向來我要熟悉的,又能夠感覺到了那其中的
溫暖。他問著我:「買到了?」
我對他笑著:「嗯。」就給他:「你看這個,我看見就覺得這個寫著你的名字。」
方微舟笑著接過去,「哦?」看了看,指著那人影對我道:「這是漁夫?我怎麼覺得應該
指你才對。」
我笑了笑。看他點菸,我道:「今天是我們說在一起的日子。」說著不免頓了一下,馬上
抹去那心底的絕對不能洩漏的陰霾。我又說:「第七年了。」
方微舟抽了口菸,聽見便向我看。他面上還是一樣。他道:「是嗎?」另一手去拿出已經
收起來的打火機:「聽起來值得紀念。那你送我這個?」
我稍微靠近他,一手又抓住他拿著打火機的手。我握了握,低語:「不然怎麼天天燎你。
」
方微舟看著我,微笑起來。
終於有人從校門裡走出來。馬上看見母親,遠遠地看,似乎比前次看見瘦了,或者因為盤
起頭髮,又穿一身深的顏色的緣故。那件深藍毛織外套一看就是舊的。母親兩手扶著電動
車走,與她的朋友一塊,光是聊天,完全不注意對面。我喊了聲,她停了停,看過來,霎
時嚇一跳的樣子。另外的婦人也往這頭望瞭望。
聽見方微舟問:「那是阿姨?瘦的那個?」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竟緊張了,很彆扭。當然絕對不是感到羞恥,不好形容。我覺得臉上
有點熱辣辣,點著頭:「嗯,是我媽。」就不等他說什麼,先一步跑過去。
母親與旁邊的婦人像是說了兩句,對方看過來,笑著點了點頭,走掉了。我走到母親身邊
,笑了笑:「媽。」
母親還像是驚魂不定,嘴裡道:「真是嚇我一跳!突然看到你……」
我幫忙扶過母親的車,暫把它立起來,笑道:「看到我不好啊?」
母親馬上道:「當然好。」可一下子又好像擔憂地問:「不過今天也不是什麼日子,怎麼
了?還是……你公司那裡是不是出什麼事?」
我有點哭笑不得:「沒怎麼了,我來出差而已。」
母親神色輕鬆了起來:「是這樣。那你的事辦好了沒有?你來找我會不會延誤了……」突
然頓了頓,那目光就往前望著了。
我順著去看,原來方微舟也過來站住了,那神氣毫無侷促。母親雖然知道方微舟這人,並
不曾看過樣子,或者這時她根本也沒有往那方向去想?即使這多年來,我與方微舟都是在
一起,甚至在物質生活方面也間接受惠,每次說起來,她還是不免不自然,別說深入打探
為人,見面的話也是從不會提。我猶豫著怎麼介紹才不會讓她不自在。
我望望母親臉色,她彷彿僵著,那緊張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來。我頓了頓,仍然開口:「媽
,這是我的上司,他是,就是我……」
方微舟卻伸出手攔住我後面的話:「阿姨您好。一直知道他老家在這裡,這趟過來辦事,
也要特地來看阿姨。」
我頓了頓,看方微舟臉色,有點猜不透,可也不去拆穿。母親似乎聽見說是上司,已經去
與他握了握手,口氣熱切又緊張:「您好,這太不好意思了,特地過來……會不會影響你
們做事?」
方微舟笑笑:「不會的,事情提早辦好了。」又道:「阿姨,對我說話不用這麼客氣。」
母親靦腆似的笑了笑,一面朝我看了看。我點頭,她彷彿才真正放鬆了。她道:「辦好就
好了。」好像想到什麼,又猶豫似的看我,問:「那,現在急著回去嗎?」
我便去看了一眼方微舟,他道:「並不急,待個兩三天沒問題。」
以我的瞭解,大概他的意思是指我能夠晚點回去。母親一定誤會,果然說:「既然這樣,
晚上在家裡吃飯吧,對了,你們酒店退了沒有?」看我搖頭,對我們道:「這樣過來住下
來吧,別花錢了。」
我不便馬上答應,有點遲疑地看了方微舟。他像是頓了頓,才道:「那要麻煩阿姨了。」
母親笑道:「不麻煩不麻煩,就怕會不習慣,家裡小了點。」
方微舟略笑了笑。他對我道:「行李還在酒店裡,我回頭去拿來吧。」
我想不到他答應了。母親聽見,倒是來輕推了推我的手臂:「你也去。我再去買幾個菜,
先回家整理一下。」
我還想說兩句:「媽,可是……」
母親道:「就這樣決定了,你上司……」就對方微舟笑了笑:「倒是忘記問了,怎麼稱呼
?」
聽到方微舟道:「敝姓方。」
母親點點頭:「哦。」又對我道:「好了快點去,我也要去準備。」
我只好道:「不用趕的,妳慢慢來,酒店在市區,我們來回也要一會兒。」
母親已經跨坐上車,一面發動,對我點點頭,就往一個方向騎走了。我去看方微舟,他倒
是也走,朝對面停車的地方去。我跟上去。
「你真的去住我家裡?住兩三天?」上車後,我馬上問。
方微舟看來:「你覺得不該去?」
我愣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怕你不習慣。」也不知道怎麼解釋了,對他到家
裡去,受母親招待,當然樂見其成。可母親這時究竟只當他是我的上司。
方微舟道:「有什麼不習慣。」
我默了一下,道:「我媽她剛剛是沒有問清楚,可等一下吃飯聊天起來,她怎麼可能不問
你叫什麼。」頓了頓,「她知道你是什麼名字,沒說破也會明白過來。」
剛剛可能方微舟怕太尷尬不說,過一會兒也仍舊要面臨尷尬。我道:「不然我打電話告訴
她,說你這邊有事要趕回去。」
方微舟沒回答,發動了車子。可不馬上開出去,他突然道:「你媽不是很早就知道你是了
?可是看起來,好像還不接受?」
我是知道他問的意思。可他問起來,這時也不知道竟感覺複雜。確實我是告訴過他,母親
早已經知道我的性向。同樣也記起來告訴過他,母親雖然沒有反對,也絕對不是贊成。她
是不得已的沉默,只能消極。
我道:「知道是一回事。她沒有激烈抗議,但也不會想去談那方面,我一直覺得她心裡不
算真正接受。」頓了頓:「剛剛當面要告訴她,你就是誰……也不是不好開口,是怕太突
然了,她不自在,我想著怎麼說婉轉一點。」
方微舟略點了點頭,道:「我也這樣想,又看她好像很緊張,突然見面了就告訴她,不太
好。」
我看看他。他又道:「順其自然吧。」頓了頓:「也說不定你母親回過神,自己先往那方
面想到了。」
我頓了頓,確實也可能,剛剛母親問稱呼,方微舟並沒有搪塞。後面方微舟把車子開出去
了。接下來一路上,他也沒有開口,我也安靜。因也沒錯,不順其自然又能夠怎麼樣?
之後到了酒店,拿了行李退房,途中又去買了個東西,就到我家裡去了。
母親來開門。她換了衣服,還是樸素的。她道:「快進來。」又要幫忙我們提行李。
我不讓,方微舟也沒有。我在後面關門,聽見他說:「阿姨,我自己來就行了。」
母親笑著鬆開手,兩隻手一空,彷彿找不到地方安置了,不知所措似的。我不太注意她神
氣怎樣,只是忙把行李都放到房間去。這公寓雖然經過改建,格局上並沒有大更動,只是
拿掉陽台,客廳向外推出去,寬敞一點,還是兩房兩廳一間衛浴。家裡也不太有客人來住
,兩間房間非常夠了。
我不住家裡,房間倒是不亂,大概母親天天整理的緣故。這房間並不比母親住的那間寬敞
,卻放了張雙人床,非常佔空間。在我就職後,便將以前讀書的桌子換成小一點的,書櫃
也簡便了,只有這張雙人床沒換。還是當初的床,本來母親買的時候,我反對,她堅持以
後能用得上。那以後是她心裡永遠不會成真的企盼。後來我對母親坦承性向,也不便提換
掉。
我將行李放好,掉過身看見方微舟也跟了進來,他站在近門口的櫃子前面,默默地打量房
間。
母親在門外,她探頭進來,笑著向方微舟道:「先休息一下,還有兩道菜,我弄一下,差
不多能開飯了。」又對我吩咐:「蕭漁,整理好後招呼人家到客廳去坐,先給人家倒茶啊
。」
我道:「知道了。」
母親走開了。我脫掉外衣,一面對方微舟道:「外衣脫下來給我,我掛起來。」
方微舟便動作起來。我接過他的,與我的一塊掛到窗戶旁的衣架。方微舟走了過來,他撥
開窗簾,向外看了看。其實也沒什麼可看,對面也是一樣形式的公寓。我的這裡對著的也
是一面窗,距離很近,所以不論白天晚上,窗簾總是掛下來。也不開窗。
看他在看,我也湊過去。他問:「對面住什麼人嗎?」
我道:「記得以前是一對夫妻,現在也不曉得是不是?這幾年這兩棟樓很多人陸續搬走,
也搬了不少人進來,都不太認識了。」
方微舟沒接腔,掉過了身。他瞥過來一眼:「怎麼放這麼大的床?」
我走了開,嘴裡道:「我媽堅持買的。」在門口站住,又回頭:「我看我們還是出去客廳
好了,不要在這兒太久了,不然我媽奇怪。」
方微舟便走過來,他道:「哦,在這兒太久了會怎樣?」
他的手過來抓住我靠近的一隻手,我也握住了。那手有點涼,握著了卻感到分外溫暖,這
感覺有點久違。可是熟悉不過了。我看著他,心頭鼓動著。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也這樣想
?那神情特別不同,並不是通常的冷淡。
突然廚房那裡像是發出了聲響,房間門並沒有關,我們又在站在門口,我嚇一跳,慌忙鬆
開手。對上方微舟的目光,我感到臉上有點熱,略咳了咳:「反正不要乾在站這兒,出去
吧。」
方微舟微笑了起來,道:「緊張什麼?」
我不理他那打趣似的笑,嘴裡道:「以免我媽等等嫌棄我不招呼你這個上司。」
方微舟道:「我看你這態度是不怎麼把我當上司。」
我不禁笑,可忍不住睨他一眼:「方總,那你要不要出去啊?」
方微舟便也笑了一下。
房間出去的走廊外就是客廳。裝潢也談不上什麼設計,普通客廳的樣子,沙發電視茶几,
其他的更費心的佈置沒有,與餐廳的間隔距離又短,兩廳之間也實在不能有分別。在後面
是廚房,大概天氣冷,母親沒有開窗戶,抽風機又不夠效果,整個炒菜的氣味非常重。之
前我對母親說換掉它,她不肯,將就用著了。通常我並不力勸下去,後面也不在意,但這
時候突然有點介意。我不免望瞭望方微舟神情有沒有不對,他向來對氣味敏感。
方微舟卻連個眉頭也不皺,坐到沙發上,隨手似的拿起茶几上的報紙看。我便到廚房去,
窄而長的地方從中分成兩塊,母親站在爐台前炒著菜,身後的碗櫥打開了,放著幾盤熱菜
。我看她還要下菜,阻止:「媽,不用做太多,怕吃不完。」
母親分神過來:「就這點了,很快。幫你沖了茶,喏,在那裡,端出去吧。」
茶是用茶葉去沖的,家裡那罐陳年茶葉是生茶,方微舟並不喝這種。我還是端出去,方微
舟仍舊坐在沙發上,倒不看報紙了,拿著手機看。我將茶放下,也要找著手機,這才記起
放在外衣口袋。不過大概也不會有重要的電話,公司裡要是有事,方微舟就在這兒,總也
是先找他。
我坐到方微舟旁邊,順手去拿起他剛剛看的報紙。是娛樂版,沒什麼好看的,我要放下,
聽見他道:「讓阿姨不要太忙了,普通吃頓飯就好了。」
我道:「她一直是這樣,高興起來都不管了。況且家裡也難得有客人。」
方微舟側過頭來,低笑道:「哦,阿姨知不知道這個客人跟她兒子有點什麼?」
我看著他,心跳有點快,嘴裡說:「知道了也不怎樣。」就按住他往我腿上碰過來的一隻
手,看看他笑道:「做什麼?」
方微舟不說話,可被按住的手指還在那兒作怪。我笑笑,握住了,但也沒怎麼用勁,倒是
讓他帶著朝我兩腿間移動。我還是看著他,另一手上的報紙也拿不好了,蓋下來。我平復
了一下呼吸,果斷阻止進行下去。
我看他一眼,道:「正經點。」
方微舟道:「是你拉著我的手。」
我道:「不拉著你,讓你……」
突然聽見喊:「可以開飯了!蕭漁,幫忙端菜,擺碗筷——」馬上看見母親兩手各端著一
盤菜走出來。她朝我們這裡望來。
我嚇一跳,忙鬆開方微舟的手,立站起來,腿上的報紙便滑到地上去。方微舟幫忙撿了才
起身。我不去看他,故作平常地走開,可幾絲慌張不禁要攀爬到臉上,陣陣地麻起來。經
過母親,她彷彿看來,不過馬上聽見她與方微舟說話。
「你是客人,你坐你坐,不要忙。不好意思,就做了這點菜。」
「已經很多了,麻煩阿姨了。」
後面母親回答什麼,我踏進廚房沒聽見了。我取出三副碗筷,這時母親重新進來了,看我
空的另一手要去端菜,阻止了。她低聲催促:「這個我來。你先去給他盛飯。」
我便出去。餐桌上先放了兩道菜,一隻飯鍋。我過去,方微舟接走我拿的東西。我去開飯
鍋,照著平常習慣盛了一點給他,又把我和母親的盛好。
這時聽見母親道:「盛這麼一點不夠吧。」
我頓了頓,方微舟已經開口:「可以的。」就伸手要幫忙去接過母親手裡的湯。
母親不讓,笑笑道:「太燙了,我來就好。」
方微舟沒有勉強。我讓他與母親先坐下了,去把剩下的幾盤菜都端來。我回頭來放著菜,
他們兩人各自坐在一邊,都不說話。從我這裡只望見方微舟,還是平常的神氣。母親直挺
著背,今天卻彷彿坐得特別拘謹。我走過去,她兩手擱在腿上,也看不清楚臉色。
我坐下來,叫了聲:「媽?」
母親馬上應聲,略抬起手,對著我們牽起嘴角:「好了,吃飯吧。真不好意思,讓你等了
這麼久。」
後面那句是對方微舟說的。他聽見道:「不會的。」又說:「阿姨,不用這麼客氣。」
母親笑了笑,招呼著動筷子。就吃起來了。母親挾菜先給我,又去挾,隱約頓了頓才放到
她的碗裡,對著方微舟怕尷尬似的,勸兩句吃菜。方微舟便去挾,她不免要問問味道,可
說話的口氣卻不敢隨意似的,倒也不像是因為方微舟是我的上司的緣故,非常拘束。
從來母親對著不熟悉的人不至於這樣小心。家裡少有人拜訪,過去讀書的時候,有朋友來
,她就萬分殷勤,絕對不像現在,甚至有點僵?之前還好好的。我看看她,仔細又找不到
明顯的不對勁,就不多想了。後面都不太說話,我與方微舟並不便在母親面前隨意談天,
桌子上最多的是碗筷輕碰的聲響。
吃好以後,方微舟要幫忙收拾,母親阻止了。她笑道:「我來我來,這不好意思。」就喊
我做。
方微舟就不動手了。我看母親端著東西走向後面,讓他去客廳:「你去坐著好了,這裡我
來吧。」
方微舟點頭,可還是伸手幫忙收了幾隻盤子:「可以嗎?」
我道:「當然。」
方微舟道:「小心點,別像是在家一樣摔破了。」
通常在家裡,不論我做飯還是他做,洗碗收拾的都是他,主要是剛剛住在一起的時候打破
了他的幾個盤子。我睨他一眼:「少囉唆。」
他笑了笑,走開了。我把碗碟疊好了,小心搬去廚房。母親看見,趕緊接過去放進水槽裡
。我攔住母親,拿抹布去擦了桌子又回來。母親已經站在水槽前刷起盤子,她一手拿著碗
盤刷,都是泡沫,另一手的盤子的泡沫更多。她略低頭,很專注的樣子。
我放下抹布,湊過去開水洗手。母親稍讓了讓,突然道:「冰箱裡有切好的梨子。」
聽見說,我道:「剛吃完飯,晚點吧。」
母親應了聲,換了一隻盤子,「不然去哪裡走走,河濱那裡?晚上風景很好,還是去……
」
我笑著打斷:「媽妳認真的?這個時間去吹風……」
母親停了動作,朝我看來,臉色及口氣都是溫和的:「他就是那個人?」
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要怎樣的表情。我不免侷促,可當然沒辦法否認。我低了低視線
:「嗯。」又要不安,馬上去望母親神氣有沒有改變。
母親還是平靜的:「怎麼不先告訴我……」
我道:「真是來出差的,臨時決定了過來。」
母親道:「他提的?」
我略點了點頭。母親靜下來,又開始刷碗,嘴裡道:「剛剛我們兩人坐下,我問他在公司
是什麼職位,他給我名片……看見名字就反應過來了。其實前面問他稱呼,聽見姓方,我
就應該要想到的。」停了一下:「既然來了,他也不直接說。」
我不說話,實在不知道能怎麼談下去,一方面母親一向不主動談,每次我說起來也是不經
意,知道她聽見不自在,那神氣也好像落寞,兩三句就岔開。想不到她這時候彷彿很能接
受了,像是怪方微舟不坦率?
另一方面卻是我的這裡,突然有種迷茫,也甚至不能去維護方微舟。
母親這時看來,問:「他知道我曉得吧?」
曉得什麼?曉得母親知道我的性向,或者曉得他這個人?我只有點頭。但必須要說點什麼
,我喊她:「媽。」後面的話像是卡住了,半天才能擠出來:「他,他是怕妳不自在。」
母親道:「是嗎。」
我只有安靜。聽見母親道:「都這麼久了,沒什麼不自在的。他直接說他就是……我也不
會怎麼樣。」
我沒有說話。母親突然問:「你見過他家裡人嗎?」
我頓了頓,看了母親一眼。我說:「嗯。」
卻不是母親心裡以為的那樣。在一起的第三年,有一次方微舟父母回國,臨時要到他家裡
,我來不及走開,當場見到了。方微舟向他父母解釋我是來借住幾天。好在他父母並不進
去房間裡,只在客廳坐坐就走了。之後也沒有見到的機會。
母親聽了卻安靜,只稍望了望我。她才點了點頭,也不問情形。她掉回頭繼續刷碗了,過
一下子又道:「我是說真的,這個時候去河濱那裡走走很好,最近晚上那裡會點彩色的燈
,很漂亮。另外你回來的時候,順便去路口買瓶醬油,已經剩下最後一點了。」
我看看她身影,一時心中彷彿千言萬語。我只低聲說好。
我到房間去取了外衣出來。到客廳,方微舟站在電視機櫃前,一面去擺弄櫃子上放的小裝
飾,一面聽電話,好像講了有一下子。看到我,他很快結束了。我問:「怎麼了?公司那
邊有事?」
方微舟道:「公司沒事。潘明奇打來的,上次天氣不好沒有上山,他耿耿於懷,想著這週
末天氣好再去一趟,找我們一塊去。」
原來是潘明奇打來的電話。不用想,也知道他絕對不要找我去,通常方微舟還是這樣說,
明知道我也通常不會去。我不表示,倒是方微舟又問:「要出去?」
我道:「嗯,我媽叫我去買東西。」就把他的外衣給他:「一塊去吧。可以順便到河濱那
裡去走走,聽說晚上風景不錯。」
方微舟道:「晚上看風景?去吹風還差不多。」還是套上了外衣。
我也穿好了,取了鑰匙,托著他的手臂走:「走吧。」
這公寓改建時雖然好多地方照搬原來,還是有點不同,多了部電梯,總共不過七層,在當
年也算是高的樓了,現在比之更高的不知道多少。也因為這樣剛剛能夠輕易搬行李上去。
我家在五樓,電梯從上面下來,打開有人,一位中年婦人,不知道是六樓或七樓的。反正
不認識。她倒是對我們很警戒,整個縮著站在靠門的一側,從後面看上去非常僵。到一樓
後門開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去。
我與方微舟對看一眼,倒要笑。不去在意,我們也走出去,一出大門,馬上感覺到外面的
比白天更低的溫度。已經十月中旬,是要冷了。
我道:「不如買完東西就上樓好了。」
方微舟道:「走走就溫暖了,都出來了。」
簡直想不到他興致會這樣好,但也對,都出來了一趟。也不能不出來。我點頭,帶著他走
。
走到河濱那裡並不算遠。從公寓出去後的一小段都是住宅區,進來的車子向來都是附近的
住戶,白天幾乎不會有車往裡面走。沿路的燈影穿插在樹梢間,忽明忽暗,又安靜,又冷
,彷彿很難大聲說話。到路口後馬上兩樣,街口一家超商,再過去是賣雜貨的,也有兩三
家賣小吃。市場要再遠一點。
隔一條街後,風情又兩樣,建設的條件與前面差了不止一截,不光周圍的房價,開店後獲
利也比前後幾條街要好。在夜裡,整排的招牌燈點得亮晃晃的,走過去也彷彿特別光彩照
人。
方微舟道:「以前出差來過,記得當時沒有這麼多商店。」
我道:「聽沒聽過一句話?城市建設不等人。我們這裡已經不是小地方。」
方微舟笑了笑。我也笑,一面領著他穿過馬路,順手指了斜前方的一座公車站:「以前要
在那裡搭車去學校。」
「大學?」
「嗯。」
方微舟道:「不是騎車去?」
前方號誌閃爍起來,我敦促他一齊加快腳步,「騎車太遠了,市區坐公車更方便。」
過了一條馬路,往下走,路被一片黑粼粼的長條劃成兩面,在那兩面不遠的整排高樓透出
光影朦朧。走在河岸上,到處聽見刷嘩嘩的聲音,也分不清是水流或者樹梢的晃動。那在
夜裡本該黑的不見模樣的樹,掛起紅的綠的紫的燈,各色霓虹,有別樣的綺麗。可黑的黑
,亮的亮,倒又模糊了過路人的模樣。
這裡風大,我與方微舟反而慢了步伐,走得近一點。我感到冷,攏著外衣,兩手抱在胸前
,走了一小段,露在外面的手真正凍得可以。我道:「太冷了。」
方微舟道:「嗯。」
卻誰也不說回頭的話,也不知道為什麼,倒不是不累,不然都不怎麼說話,說也是說些不
痛不癢。這沒什麼,已經不是初相識,說起話不必亟欲挖心掏肺,也是因為足夠理解彼此
是什麼樣子,一個字一聲回應並不用怕敷衍了。可是這種默契,彷彿欠缺什麼。
真正想不到今天方微舟主動說來看母親,那驚訝退去,感覺卻更複雜。現在他走在身邊,
與我肩挨著肩,隔著衣服都彷彿能夠感到那副身體是什麼樣的溫度,但想起來,又有種模
糊的不同的感受。仔細想,好像不安,明明該快樂。今天這樣子走在一起也很久違了,獨
處的時候,又能夠感受到熟悉之中的親密。然而這時候,我想起母親的話,以及很多的,
對彼此以後竟覺得遙遠又渺茫,可絕對也不是不愛了。
就這樣走到中央的一座橋下,有連通向上的石階,旁邊一盞路燈卻沒有亮,路面非常模糊
。看上去也是暗的,橋上面黑壓壓的,什麼也望不見。
還是有人走了上去。
方微舟開口:「繼續往下去,怕太晚了。」
我略點了點頭:「嗯。怎麼樣?回頭嗎?」
方微舟彷彿向上看了看:「從這裡上去吧。」
我道:「有點暗……」
突然手被抓住了。我愣了一下,去看方微舟。這樣暗,當然更看不清他的神色。聽見他說
:「慢慢走就好了。」
我頓了頓,低低應聲,去與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不比我的溫暖,可是那股冰涼倒讓我心
裡寧靜不少。我們牽著手,慢慢踩著石階上去。好在後面沒人,再慢也不會有誰催促,甚
至被看見了什麼。
突然方微舟道:「阿姨應該知道了。」
我怔了一下,可不說話。又聽他道:「怎麼樣?」
我頓了頓,道:「什麼怎麼樣?」
方微舟道:「阿姨等一下會不會把我趕出去?」
那聲音帶著淺淺的笑,我聽見,一時也笑了:「我媽才不至於。」頓了頓:「她知道也不
會怎麼樣。」
已經走到橋上。到橋中央,方微舟停下,我們憑欄略望瞭望底下。方微舟突然掉過頭來看
我:「你不奇怪阿姨怎麼知道的?」
我看看他,道:「我媽告訴我了。」
方微舟過一下子才應聲:「我想也是。」
我低道:「這麼久了……我是說,我們,這麼久了,她反正也早已經知道了,現在看見你
,更不會說什麼反對。」那狠的難受的話,母親絕對不會說,可這不用叫方微舟知情。反
對的主因從不因為對像是好是壞。
方微舟聽了沒說話,可他與我的手握著沒有放,隱約又好像握得緊了。過一下子,聽見他
說:「我們在一起真是好多年了,當初也沒想到日子一過就這麼久了。」
我不免心頭熱了起來。突然有種衝動,非常想矯情地問句話,要問他當初怎麼就想和我在
一起,要問他……後不後悔?我向他看去。
突然後面傳出談話聲,好像有人朝著這裡走過來。握著我的手馬上鬆開,我頓了頓,也不
知道什麼感覺。我掉回頭去了,望著底下黑漆漆的河。身後像是有兩三個年輕人說笑著走
過去,不過似乎不怎麼注意我們這裡。
方微舟靠上前來。他大概拿出菸,我感覺有火光,去看,果然他點了菸抽。我看見他用的
那隻打火機,感受隱約好了點。我不禁笑,他也笑。我們往剛剛那幾人走的方向走了,這
一路非常安靜。
方微舟把菸抽完,道:「回去了嗎?」
我點了點頭。因為太冷了,我們決定坐公車,剛好來了一班車會經過附近的,我們馬上上
去。在這時候了,車上竟是滿的,連站的位子都快要沒有了。我緊靠著方微舟,還是勾住
他的手臂。他也任由我這麼做。因整個車子裡非常吵鬧,我們依靠著也完全不特別。車窗
倒映出我們的身影,我望著,一時心頭湧現許多,酸的澀的,迷茫的,懷疑的……種種,
可看著那模糊卻近靠的影子,最後還是甜。
到家後,門打開還是母親來迎接,她仍舊笑意溫和。不過問我買的東西,我才記起她的囑
託,少不了聽一點嘮叨。她對著方微舟,當然還是靦腆又尷尬的,可陪著我們在客廳坐了
一會兒後,似乎與他說話也慢慢不那麼僵了。
後面差不多休息了,因浴室只有一間,要輪流去。我讓方微舟先進去,在客廳裡陪母親聊
天。她問我工作的事,再次確定休假沒問題以後,建議我與方微舟明天到市中心去玩。
母親道:「這附近也沒什麼,市中心那邊熱鬧點,遊湖也不錯。」
我道:「再看看吧。」
母親道:「明天我也要到學校去。」
我道:「那我們送妳過去,下午也去接妳。」
母親道:「再說吧。你們要是去玩,不用這麼趕。」
我笑道:「我們也不是愛玩的年紀了,走走路就差不多了。」
母親也笑了:「你這年紀又算什麼年紀。」
又說了幾句,方微舟洗好出來了。母親看他擦著頭髮,趕緊去找吹風機出來,兩人在那兒
說得都是客氣。我看了看,也不橫插進去,徑去拿東西洗澡。
我洗好出來,客廳沒人,倒是後面廚房有聲響。過去看見母親,她開著冰箱,對我道:「
差點忘了先拿出魚來退冰,不然明天做不了粥。」
我只道:「妳別忙了,早點睡。」
母親洗了手,向我看:「你也是,快去吹頭髮。」就關燈,走出來。
我幫忙一路關燈,只留了過道上的一盞。看母親進去房間,我才進去我自己的。方微舟當
然在裡面,他靠著床頭坐著,手機擱在桌上,倒是在翻著一本書。我進來時,他還是繼續
看著。
我隨便擦了幾下頭髮,聽見他道:「把頭髮吹乾。」
我道:「你和我媽說一樣的話。」
方微舟看來,似笑非笑。我去照辦了,吹了幾下就放下,「睡覺吧。」
方微舟道:「嗯。」就放下書了。
我看了一眼,去關燈,嘴裡問:「你看什麼書?」
方微舟道:「從架子上隨便拿的。」又去拿起來:「哦,論如何寫出一篇好文章。」
我不禁好笑:「什麼啊?看你看得那麼認真。」
方微舟道:「你這裡面寫的很精彩。」
我連忙搶過來看,越看下去簡直要臉紅。差點忘了,這上面根本寫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話,
都是準備考試那時候,心情苦悶,與同學去外面唸書,當時與對方在一起又無心認真,隨
便寫出來的。
方微舟問:「那個人是誰?」
我頓了頓,看他一眼:「什麼誰?」
方微舟微笑起來。我不理他,把那本書隨便塞進一隻抽屜裡,就去關了燈。我摸著黑上床
:「睡覺了!」
方微舟應了聲,他拉開被子。我躺進去,他便把我摟住,那身上帶著我所熟悉的卻屬於這
個家裡的氣味,不免恍惚,又忐忑,總是在這裡,不便隨意。可一向也不能夠抗拒他的主
動。我與他接吻,一手去還在他的腰上。
方微舟向後讓了讓,問我:「那是誰?」
我喘口氣:「什麼誰?」
方微舟吻了我的嘴一下:「那書上的……嗯?」
我才反應過來,又好笑:「就是高中同學。」
方微舟道:「你們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