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tecscan (Thy eye)
2017-06-09 23:37:47 「三月,那時德國還沒投降,但是一些憲兵管束鞭長莫及的部隊
已經開始醞釀停火;雖然上頭仍不斷下達任務指示,我們時不時以沒
有油料搪塞,而這也是事實,整個天空布滿了野馬和雅克,鐵十字一
升空就是一架架活靶子。大家私底下已經不避諱談論戰敗或者收聽英
軍廣播,我們受夠了一打開收音機就是『祖國』、『忠誠』和『奇蹟
武器』,英國人好歹能告訴我們前線推到哪裡。」
「現在回想起來,二月過後,阿德勒少校就有些不大對勁,和人
的互動少了,沉默的時間變多了;但是直到四月的一次任務結束,我
才意識情況不尋常。」布蘭特放下酒。這才第二杯酒,他已經滿臉通
紅。實際上,他不大能喝。
那一天也是同樣的情景,整個飛行中隊不分上下喝得酩酊大醉,
狂歡的地點不是在酒館,而是基地。在當時,酒館慘澹經營,因為酒
已經是用錢買不到的東西。
狂歡會的主角是阿德勒,那一次任務,他被五架野馬追尾,在燃
料耗盡前跳傘幸運地保住一命。這種九死一生的經歷在戰爭後期已經
很尋常,像阿德勒這樣的逃出生天的結果卻很不尋常;在已能預知戰
爭結果的當下,他們亟需慶祝的理由,死裡逃生的阿德勒少校就是他
們狂歡的出口。阿德勒很走運,也因為他是埃爾溫‧阿德勒,這樣走
運的事才會發生在他身上,在當時他們的飛機早已經追不上野馬。
那一晚阿德勒反常地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穩,布蘭特扛著他
回房,一路聽著他胡言亂語;當其他人都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
只有布蘭特保存了一些理智,於是他聽見了剩下的故事。阿德勒告訴
布蘭特,自己跳傘的時候,那些美國人緊追在後,當降落傘打開的時
候,他們繞著他盤旋;他清楚地看見他們對自己比中指,他以為他們
會開火,但他們只是呼嘯而過──
「落地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從來不是一塊尋死的料。」布蘭特
轉述阿德勒的話,這句話怎麼聽都不尋常,但是他們喝了酒,緊接是
一連串英德交雜的胡言亂語,布蘭特聽不懂,也想不起來了。
布蘭特告訴雅可布,在這一晚之前他都不曾再想起這件事,因為
他們忙著在戰爭結束前保住性命。一轉眼到了四月底,戰爭局勢已塵
埃落定,阿德勒和舒馬赫共同執行了他們的最後一項任務:向美軍投
降。後來的事雅可布都知道了。
故事在此中斷。他們等待的人來了。雅可布看見漢斯‧拉爾和克
勞斯‧哈特曼走進酒館。這時酒館的人多了起來,雅可布必須站起身,
他們才能看見他。群聚的男男女女擠得吧檯水洩不通,那些大兵身旁
圍繞操著破爛英語的德國姑娘,彷彿他們帶來的不是坦克和大砲而是
加州的陽光。
吧檯邊有個女人格外醒目,雅可布認為她來自東邊,匈牙利或者
烏克蘭,不敢肯定她是記者還是士兵,以記者而言她的眼神過於肅殺,
說是士兵眼神又太過大膽;當她望向漢斯的時候,他低下頭。
漢斯和克勞斯入座後,雅可布為他們各叫了一杯啤酒。服務生幾
乎是一轉眼就送上了飲料,相較於當下痛快豪飲的克勞斯,漢斯抿著
嘴正襟危坐,準備回答雅可布提出的各種問題。
實際上雅可布的問題也只有一個:漢斯必定有自己的故事,那個
故事之中必定有埃爾溫‧阿德勒。
他說:「杜宏先生,我是世界上幸運的士兵,除了那些沒有被徵
召的殘疾老弱之外,不會再有人比我更走運了,而這一切,都要從我
退學開始說起。」
在漢斯‧拉爾進入Napola之前,對於那是什麼樣的學校並沒有概
念。他真正認識NAPOLA就在第一堂拳擊課,伴隨一記重拳又快又狠地
砸在臉上,砸得他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在此之前,他從沒真正挨
過揍。入學之前,他是個公認的小小音樂家,青年隊的拳擊訓練只是
個過場,他和樂隊的同伴在練習時嬉笑怒罵,在比賽時虛晃幾招;在
當時,他和他的青蔥十指被保護得極好,哪怕只有擦破皮都是不被允
許的。一段時間後,當他好不容易搞清楚這所學校的本質,他的名字
已經和懦夫、膽小鬼和娘娘腔連在一塊兒。
過去被稱作鋼琴上舞蹈家的漢斯‧拉爾,如今淪落為墊著腳尖的
娘娘腔。他在某一次的社交舞課後得到這個外號,因為課堂上的教師
稱讚漢斯的舞步優雅,韻律感十足,是他看過最優秀的學生。除了社
交舞的老師,另一個欣賞漢斯的是音樂教師施曼先生。在第一堂音樂
課後,施曼先生即賦予漢斯為合唱團伴奏的重責大任,他得以享有在
課外時間利用琴室的特權──「未來的花腔女高音伴奏──漢斯‧拉
爾」,類似的調侃如影隨形,但是為了那喘一口氣的空間,他可以忍
受。
就是在這座狹小的避風港的一次短暫會面,改變了他的命運。
某一堂拳擊課後,漢斯如同往常拖著一身傷病和破碎的自尊前往
醫務室報到。但是當他推開門,出乎意料的,這個時間坐在醫務室不
是穆勒醫生──他幾乎是立即打算告辭,但是那道本來投向窗外的視
線轉向他,在他打算說些什麼之前先一步開口:「坐下。」
那是埃爾溫‧阿德勒,現役中尉,魔鬼教官,在這所學校,他的
名字總是和體罰一同被提起。漢斯的視線兜了一圈沒見到穆勒醫生,
而中尉顯然在等他開口,他只能解釋自己需要治療。
「──治療?」
漢斯以為自己的外貌很能說明自己在這裡的理由,但是中尉上下
打量他。他支支吾吾又說了一些什麼,大概是碘酒、消毒,冰敷和藥
丸之類的──對了,藥,他很確定自己提到止痛藥──
「止痛藥?」阿德勒答得很快,「我有更好的主意。」
轉眼間,漢斯的意識和驅體停泊在屬於他的避風港。正確來說,
這才是故事的開始。音樂才是故事的開始。在阿德勒中尉踏進琴室的
時候,他的存在感不可忽略;在阿德勒打開琴蓋、翻動樂譜時,他的
存在感仍舊很強烈;但是當第一道樂音奏起,阿德勒中尉的形貌、他
的呼吸、連同他的存在本身全數被拍打的音浪沖刷殆盡。
過去漢斯讀譜的時候時常思考一件事,人類如何能想到將腦海中
飄浮的樂音保存於類似蝌蚪的記號(他找不到兩者間的共同點)?又
後人讀取這樣的符號,真能重現彼時作曲家腦中閃現的靈感嗎?抱持
著這樣的疑問,他的樂曲詮釋總是很恣意,好幾次他為此遭受教師的
批評;但以他的說法,他在嘗試,那裡有無數種可能,他好比在汪洋
大海中航行的水手,在十指掀起的滔天巨浪中摸索方位,一次一次拋
出錨索試圖觸及名為天籟的港口。
在他離開琴房的時候已經感受不到疼痛。
阿德勒說:「我很高興你的手沒受傷。」
這句話促使他做出下定決心。隔天他以電話告知父母自己決定轉
學。離開NAPOLA後,他進入一所文科中學就讀,提早一年完成學業,
畢業後他沒能按照計畫進入大學即被徵召投入戰場。
「然後,我的好運就開始了。」
1943年的冬天,他首次發配前線,他的部隊卻在距離戰場五十公
里的地方被游擊隊襲擊。那一波攻擊沒有造成太多損傷,而他是被機
槍放倒的幾個倒楣鬼之一。傷癒後他再次趕往火線,卻編到另一個部
隊,幾個星期後他才知道原來的部隊沒能退過第聶伯河。而他在新的
部隊停留不過三個月,一紙公文將他抽調回國,他驚訝地得知自己這
一趟是要回來讀大學的。那是一項人才培育計畫,選拔中學成績優異
的候補軍官回國接受專才訓練,項目是機械、化學、物理冶金等。雖
然只有一學期的時間,但是他在一學期之內艱苦地完成全部化學和物
理冶金課程,還利用極少的時間學了點俄語;而一個學期已經足以讓
他避過無數次近戰和攻堅。
漢斯的敘述有一些和克勞斯相似的地方,一九四四年他也在基輔。
但是比起面孔布滿凍傷和疤痕的克勞斯,漢斯的臉頰殘留著少年的柔
軟和豐潤;儘管克勞斯的身材更為高大,但兩人站在一起他卻顯得瘦
骨嶙峋。因為直到一九四五年,漢斯的運氣還沒結束。
一年半的軍旅生涯,漢斯只負傷兩次,以他投入的近戰次數,這
簡直不可思議。第二次負傷的時候,他因為傷口感染被批准延長住院。
當時照顧他的是一個烏克蘭護士。後來他得知那名護士在他的紀錄上
動了手腳,讓他得以在醫院多呆兩個星期。她們不知道他懂一些俄語,
他聽見她們的交談。
漢斯沒有詳述那段交談的內容,但雅可布從他閃爍的眼神能猜到
那名護士給了這位靦腆迷人的士兵什麼樣的好處。
戰爭結束的前兩個月,漢斯避無可避地淪為俄國人的俘虜。繳械
投降的那一刻,他猜想自己的運氣已經走到終點,所有人都知道被俄
國人俘虜意味著著什麼。那一晚他和其他弟兄被集中在露天的戰俘營,
一群人滿身泥濘、衣不蔽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俄國人就在不遠處,
圍著營火談天、跳舞、大聲唱歌。其中一名醉醺醺的軍官喊了些什麼,
其他人大聲叫好。
誰也不知道營火前為何立著一臺鋼琴。俄國軍官站起身,朝著那
群骯髒飢餓的戰俘邊敲著鋼琴邊喊著「誰會彈琴」、「出來」、「彈
鋼琴」,他說的是俄語,但是所有人都聽懂了。
起初沒有人反應,沒有人動作;當俄國軍官拿出手槍的時候,漢
斯站起身。
軍官朝著天空放了幾槍,槍口對準漢斯的腦袋:「只要你停下,
我就轟掉你的腦袋。」
至此,漢斯與鋼琴相伴的日子已然超過生命的一半。他會彈巴哈、
貝多芬,也會彈葛令卡和柴可夫斯基,除此之外他記得卡秋莎、漁夫
之歌的旋律,還有那些女孩對他唱的不知名的情歌;他回憶方才他們
唱和的曲子,所有的軍官和士兵都扯開嗓子,有的打著拍子,有的邊
唱邊流淚。他不記得他彈了多久,最終他倒下的時候,那位揚言了結
他的軍官早已淚眼汪汪地睡著了。
此後漢斯得到比其他戰俘更好的待遇,更充足的食物和更少的體
力勞動。他們要求他演奏自己家鄉的歌謠,他必須從他們口中哼的七
零八落的調子和節拍猜測原曲;他們都很開心,而他至今不知道自己
是否重現了他們心中的旋律。那些不懂五線譜的俄羅斯士兵費心為他
弄來各式樂譜(包含了吉他譜和定音鼓譜),甚至為此載著那台鋼琴
行軍;很奇怪,當這些過去的敵人圍在他身旁圍成圈拉著手跳舞的時
候,他才真正意識到戰爭結束了。他的戰爭也結束了,在一個下著雨
的晚上,當初拿槍指著他的軍官告訴漢斯他們就要回去了,然後放走
了他。
※
「這就是我的故事,杜宏先生。」漢斯說。
「我是最幸運的士兵。如果不是阿德勒中尉,這一切不會發生。
如果沒能在醫務室遇見他,我不會下定決心離開Napola,不會有機會
讀完高中,更不會被選進大學。在Napola的時候我並不快樂,我不適
合那裡;後來我才意識到,這一切阿德勒中尉都看在眼裡,他什麼都
知道,他選擇指點我一條明路。這證明了他是一個明辨是非的人。這
樣的人不會是一個殘酷的劊子手。」
一個短暫的停頓,漢斯緊接著說:「我承認這不是什麼有說服力
的說詞。」他的語氣急切,「但是,杜宏先生,您有所不知,戰場是
一個泯滅善惡的地獄,我見過善良的士兵被迫執行不人道的命令,也
見過喪失理智的指揮官下令圖殺無辜的人民,我不敢說自己從沒做錯
事,但是我們沒有選擇,我們的敵人也沒有選擇。我能說阿德勒少校
絕對沒有犯罪嗎?我不能。但,若是這樣,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被審
判,沒有人是無辜的,即使我們從來沒有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