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幸子哭得傷心,關山盡不知該怎麼哄。他這輩子就沒哄過誰,魯先生為人內斂,從沒在
他面前暴露過多情緒。他又懂得寵人照顧人,過往的情人唯一一次哭的時候,往往是他離
開之時,無論多傷心,那些眼淚都無法在他心上掀起任何漣漪。
但吳幸子不一樣,胸口被哭濕的地方燙得像團火,燒得他心疼、內疚又鬱悶。既生氣幾張
死物在吳幸子心中的地位遠超他這個大活人,又後悔自己不該衝動行事。
他以為老傢伙性子軟,又無欲無求的模樣,也許損失幾張鯤鵬圖會失落一陣子,但不至於
太難過才是,誰知他卻猜錯了。
「別哭了……是我過分了……」他翻來覆去念著這句安慰道歉,吳幸子卻不理他,雖不再
哭出聲音,淚水卻沒停。
「你放開我。」嘶啞的哭腔悶悶地從懷裡傳來,關山盡一僵本想拒絕,但略一遲疑,他悻
悻然鬆了手。
獲得自由,吳幸子立刻遠遠躲開,偏著頭用袖子抹去臉上亂糟糟的眼淚,除了鼻頭眼尾泛
紅外,氣色顯得很是蒼白憔悴。
「初十……我不同你回馬面城了。」
「嗯?」關山盡臉色一黑,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捏成拳。可擔心又嚇著老傢伙,他努力地克
制面上神色,表情如同冰雕般冷肅。
「我不去馬面城了。」吳幸子喘口氣,聲音還有些哭過頭的嘶啞。「我要留在家裡,外頭
的世界我看過了,夠了。」
「你的黃瓜怎麼辦?」關山盡莫名這麼問,吳幸子聞言微愕,傻傻地看向他,還在抽噎的
氣息岔了下,噗吹出一大顆鼻涕泡,他霎時羞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攢積起來的硬氣瞬間
消失,慌亂地抬起袖子遮臉。
關山盡倒是起身端了一盆水回來,擰了棉巾遞給他擦臉。
「多謝多謝……」吳幸子接過棉巾,心裡埋怨自己不爭氣,可又有些暗暗的甜蜜,真是太
沒用了。
吳幸子!想想你無辜損命的鯤鵬!
視線落在桌上被撕碎的圖紙上,他立刻振作起來,奮力憋出一臉嚴肅,仔仔細細把臉抹乾
淨,確定不會再吹鼻涕泡子,才看著關山盡胸口被自己哭濕的痕跡道:「我說過了,我就
想當一隻井底之蛙。黃瓜薄荷桂花會看著,等收成了你可以拿去吃,很甜的。」
「不需要給你送幾根來?」關山盡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吳幸子眨眨眼,差點沒控制住
嘴角,深吸幾口氣才維持住表情。
「嗯,送兩根來就好。」別說,他還真有些掛念那幾株黃瓜,有沒有生蟲哪?長得壯實嗎
?差不多該開花了吧?
「就兩根?」
「五根也行啊,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還能送兩根給柳大娘嚐嚐。
見他的心思被黃瓜帶偏,關山盡趁機幾大步上前,把人再次撈回自己懷裡扣緊,用下顎磨
蹭他髮頂,示弱地柔聲道:「可我想你一塊兒回馬面城,這件事是我霸道了,你別生我的
氣好嗎?」
這、這……吳幸子本就性子軟心也軟。
關山盡這樣一示弱,他的脾氣也蔫掉了,搓著鼻子不知如何回話才好。
「還氣我?」沒得到回應,關山盡心裡有些急,伸手捏著他的下顎抬起來,眉頭微蹙:「
那些鯤鵬圖對你就這麼重要?」心中的愧疚被酸澀取代,彷彿有塊大石頭壓在胸口,他都
鬧不懂自己為何這麼鬱悶。
「你……你還撕鯤鵬圖嗎?」吳幸子不敢輕易回答,要是他肯定了,該不會整箱鯤鵬都慘
遭毒手吧?
還真他媽上心!關山盡眼前一黑,鬆開懷裡的人,雙手緊捏成拳,粗喘了好一陣子才緩過
氣來,舌根泛著腥甜的味道,被他硬吞回肚子裡。
這老傢伙是上天派來磨練他的不成?想他堂堂鎮南大將軍,戰場上的修羅鬼將,沉鳶劍到
處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敵人遠遠看到他的身影就嚇得肝膽俱裂、丟兵棄甲落荒而逃。即
便朝堂之上,也無人敢掠他鋒芒,皇帝老兒見了他都得溫言細語。
偏偏這老傢伙硬生生氣得他吐血。
這讓他臉面何在?
雙目赤紅地瞪著桌上那些鯤鵬圖,他恨恨咬牙,在吳幸子的驚叫聲中將那些圖一股腦塞回
藤箱中,連撕碎的都一併塞入。
「我們上鵝城。」他半垂頭,擋住猙獰的臉色。「穿暖些,我去牽馬來。」語罷頭也不回
飛身離去。
被留下的吳幸子滿臉茫然,愣了好一會兒才上前收拾好自己的寶貝,找了個荷包將碎紙細
細收好,差點又掉眼淚了。他的鯤鵬榜,只剩不到一半,也不知那些鯤鵬主人還交不交友
啊?第二回寄信大概也不會再回鯤鵬圖了吧。
也不知道關山盡帶他去鵝城要做什麼,該不會要找染翠晦氣吧?這一想,吳幸子更加緊張
,隨意套好了衣服,才出屋子就看到關山盡騎在逐星上的挺拔身影。
相較於他裹得跟饅頭似的臃腫,關山盡一身輕裝,合身的衣物襯得他修長如竹,神色冷淡
宛如謫仙,見到他後唇角微微彎起,似笑非笑帶了些淡淡的愁緒,吳幸子立馬忘了自己想
說啥。
「來。」關山盡朝他伸手,吳幸子握住後就被拉上馬背。動作輕柔,一點沒讓他難受。
「你、你怎麼突然要去鵝城?」背靠在男人溫熱厚實的懷抱中,吳幸子才終於找回一點冷
靜,連忙詢問。
「帶你去鯤鵬社找人。別再開口了。」關山盡用斗篷罩住吳幸子臉面,一夾馬肚絕塵而去
。
一時辰後兩人到達鵝城,牽著馬直接前往鯤鵬社的骨董舖子。大概是過年的關係,舖子裡
有些冷清,布置得卻很是喜氣,大廳裡玩賞的骨董換了一批,倒是那個眼熟的夥計還在,
看到兩人同時出現依然神色如常的迎了上來。
「歡迎兩位客人,請問想看點什麼?」
「染翠在不在?」關山盡也不拐彎抹角,摟著人就往裡頭走。
「大掌櫃還沒起,請關公子先留步!」夥計急忙追上來,卻也不知道怎麼阻攔關山盡,後
院被拆掉的那大半可是過年前才整個修好,他就是用肉身阻擋大概也只會被一腳踩過而已
。
「去叫他,就說生意來了。」關山盡熟門熟路地往染翠接待吳幸子的那個涼亭所在方向走
,語調平和卻依然嚇得夥計直聳肩,搓著手在他身邊繞來繞去。
「你、你別對大掌櫃亂來啊!」吳幸子心裡也急,但他被攬在關山盡懷中帶著往前走,只
剩嘴巴能勸解:「大掌櫃跟鯤鵬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你要是不喜歡,我回頭就都扔了
,好不好?回馬面城,我弄黃瓜給你吃,可甜了!」
「回去時黃瓜就長好了嗎?」關山盡冷哼,他心裡悶得發痛,也不願意向吳幸子多解釋什
麼,幾乎是提著人往前走。
「這……也許還要再兩個月也難講,冬天黃瓜不好長,開春後就長得快了。」
「哼。」提到開春關山盡更是煩躁,魯先生開春就大婚,這老傢伙還這麼不讓人省心。
很快來到涼亭,亭子周圍罩上布簾,裡頭似乎燒了小火盆,染翠赫然坐在亭子裡。但他顯
然不是刻意等著他們,就是恰巧在這兒喝茶。
簾子一掀,染翠受驚地抬起頭,在看清楚來人是誰後,起身皮笑肉不笑地冷聲拱拱手:「
原來是將軍大人,不知蒞臨小店有何指教?」
「我想看看最新的鯤鵬誌。」關山盡語氣僵硬,動作卻很溫柔,先抹了抹椅子才讓吳幸子
坐下。「方便的話,也跟大掌櫃借用紙筆。」
想看鯤鵬誌?染翠蹙眉,他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吳幸子,想起兩個月前吃的喜餅,下意識
揉了揉胃。
關山盡從來就對鯤鵬誌沒有興趣,而這種脾氣的男人染翠熟得很,壓根不可能允許自己看
上眼的人看上其他人事物,發起狠來會做什麼事都難說,這會兒竟主動要看鯤鵬誌?這是
想藉鯤鵬誌折磨誰?
心裡各種揣測,染翠依然擺手讓夥計去取鯤鵬誌及文房四寶,換上溫和的笑臉對吳幸子拜
年。
「吳師爺很久沒來了,近日好嗎?」他不動聲色的觀察自己的客人,那總是溫和澹然的師
爺,現在有些驚惶不安,眼中帶了些血絲,像是哭出來的。
一凜,染翠不由思索著該怎麼將客人完完整整從鎮南大將軍的魔爪中救出來,回頭他一定
要逼老闆禁絕關山盡繼續騷擾鯤鵬社的會員!
「哼,跳樑小丑。」關山盡看出染翠的心思,冷哼一聲啪地拍去石桌一角,段面光滑整齊
彷彿利刃削出,這還是張圓桌。
「將軍大人似乎不每回拆一兩樣小店的東西,就渾身難受是嗎?」染翠瞪了那塊桌角一眼
,也並沒有膽怯,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既然將軍愛拆房子,有本事把整間店給拆了呀
!新年新氣象,他就當翻修屋子。
「你倒硬氣。」關山盡手指動了動,微弱的破空聲直向染翠肩頭,來不及躲染翠就被什麼
給擊中,整條手臂及半個身子一陣痛麻,他幾乎維持不住表情,臉微微皺起。「太硬了,
小心折了。」
「大掌櫃?您怎麼啦?」吳幸子自然不知道關山盡做了什麼,起身就想扶彎下腰的染翠一
把,卻被按在椅子上動彈不得。「你……你做什麼了?」
吳幸子又不傻,立刻就明白染翠痛苦的模樣,肯定是關山盡的手筆,他心裡實在生氣,又
對染翠滿懷歉意,冷冷地哼了聲別過頭,不想再看關山盡。
就算是泥菩薩還有三分土性,更何況吳幸子還是個人呢!就算脾氣再溫和,也難得冒了火
氣。他就是不明白關山盡為何這麼做?撕了鯤鵬圖他哭過也就算了,染翠大掌櫃這麼好的
人,卻被他給拖累了,大過年的還攤上這檔子事,平白無故受了皮肉痛。
「我什麼也沒做,你都看到了不是?我一步也沒靠近染翠。」關山盡當然不會任由吳幸子
跟自己置氣,放軟了身段摟著他安撫:「我帶你來鯤鵬社是想補償你,怎麼會又惹你生氣
呢?嗯?不看看我?」
「真的?」吳幸子狐疑地回頭。「那染翠大掌櫃怎麼那麼痛苦?你還不讓我上去扶他?」
「也許大過年吃太雜又太油膩,所以胸口悶吧。你上去扶他,不是讓大夥兒都尷尬?」這
睜眼說瞎話的平淡,染翠差點氣笑。
吳幸子顯然也不信,但又看不出破綻,便往染翠看去。
「多謝吳師爺關心,染翠很好。」他半邊身子還在發麻,更是氣的心口疼,但又能怎麼辦
?形勢比人強,關山盡就算是個敗類,他的拳頭就是比所有人都硬,還有一把沉鳶劍呢!
「大掌櫃沒事就好……」吳幸子半信半疑,似乎還想問點什麼,最後依然閉上嘴,繼續歪
著頭不看關山盡那讓會讓他心醉神迷的臉。
所幸夥計回來的很快,一本鯤鵬誌擺在眼前,為了配合年節還用了喜氣的紅色封紙,鯤鵬
誌三個字墨色裡甚至參了金粉,這一不小心就俗氣的色彩卻搭配得宜,年味十足卻很精緻
。
「喏,看看你那幾張鯤鵬的主人還在不在。」關山盡將鯤鵬誌塞進吳幸子手中,便動手磨
起墨來。
吳幸子沒弄懂是什麼意思,捧著鯤鵬誌發愣。
「嗯?怎麼不翻?」那蠢透的模樣實在可愛,關山盡湊過去親了親他。
「你、你為什麼讓我找人?你不會想……」吳幸子摀著嘴,臉上滿是驚恐:「海望,不過
就是鯤鵬圖而已,你千萬千萬別把人也撕了!我回去把那箱圖都燒掉好不好?」
染翠正喝茶呢,聞言噗一聲把茶給噴了。他是不是聽到什麼不該聽的秘密?就他所知,吳
幸子確實寄過很多封信,但會員想多認識朋友他們自然不會阻止,如今聽來,敢情吳師爺
把回信的男根圖都收藏起來了?
厭惡地瞪了染翠一眼,硯台裡噴了茶水,關山盡招來夥計讓他換一個,冷笑:「大掌櫃這
個年看來過得太滋潤了,胸悶到連茶都喝不下了嗎?」
「怕沒有將軍大人滋潤,噴噴茶水沒什麼,吐血就不好了。」染翠嘴上哪饒得了人,吳幸
子要真收藏了鯤鵬圖,關山盡肯定是發現了,肯定也鬧了一場,才會都快氣吐血了還得幫
吳幸子重新蒐集一回鯤鵬圖。
這一刀懟得又狠又準,關山盡眉峰蹙得更緊,險些將沉鳶劍出鞘。
但他還是硬生生忍了,低頭安撫吳幸子:「胡說什麼,這才多大的事兒我怎麼會輕易對人
動手?我是想,既然撕了你的鯤鵬圖,但就還你新的圖,用我麼名義寄信,還能在收到一
回圖是不?來,找找看人還在不在。」
這下吳幸子可感動壞了,他眼中含淚,一手抓著鯤鵬誌,一手扯著關山盡的袖口,抿著唇
半天沒有開口,好不容易才輕聲道:「謝謝你。」
「別謝,是我的錯。不過……」關山盡握住他的手,桃花眼微瞇,神色嚴肅:「你得陪我
回馬面城,那些鯤鵬圖一張都不能再增加了,明白嗎?」
吳幸子連連點頭,紅著臉笑開:「一定一定。」
看兩人三言兩語就和好了,染翠陰著臉坐在一邊喝茶。
唉,大過年的,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