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生住處名為望舒小築,地處幽靜背倚一片梅林,房舍錯落有致,皆為青竹築成,別有
一番結廬在人境的幽深靜謐。
梅樹開得正好,紅艷艷的一整片,彷彿連吹拂過的輕風都被染上了濃墨重彩。淡雅到極點
,卻又靡艷到極致,把吳幸子給看傻了。
這座小院,確實像魯先生。腦中回憶起那身著白衣的纖纖身影,靡顏膩理又儒雅溫文,彷
彿一泓清泉、一抹月色,翩翩然落入眼底,鑽入心中,忘都忘不了。
既然身為關山盡的老師,魯先生年紀必定也不小了,然而看起來依然年少,約略才二十郎
當的模樣。
華舒察覺吳幸子停下腳步看著那片梅林發愣,眼中難掩厭煩,半垂著頭催促:「吳先生見
諒,魯先生用膳時間不堪延誤,請您緊隨華舒。」
「啊、喔,對不住對不住。」吳幸子這才猛回過神,老臉脹得通紅,連連拱手道歉,老老
實實跟在華舒身後,走進左進的竹屋。
「魯先生,吳先生到了。」
「嗯。」竹屋裡擺了一張小巧的圓桌,上頭佈了幾道菜,兩副碗筷分置兩端,擺設簡潔樸
素,卻處處透著精巧秀緻。窗上掛著竹簾半開著,外頭就是梅林,清風帶著梅花香氣沁了
滿屋。
魯先生倚靠在右側窗下的美人塌上,幾乎能透光似的纖白指間是看了大半的書,聽見兩人
的腳步聲後,微微地挑起眼皮看了過去,吳幸子連忙拱手。
「吳先生許久未見,可好?」魯先生放下書有些不甚俐落地起身相迎,腿看來雖大好,但
依然需靜養。
「多謝多謝,我很好。魯先生腿傷可好?」
「蒙吳先生掛念,在下腿傷已無大礙,就是還有些笨拙,還望您別介意。」
華舒將魯先生攙扶至圓桌邊坐下,便退後幾步低眉順眼地站在屋中一隅。
「吳先生快請坐,我茹素多年桌上都是素菜,多有失禮還望您見諒。」魯先生招呼到,吳
幸子這才入席,迅速地掃過桌上的幾道菜。
確實都是素菜,連半點葷腥也無,色彩卻是搭配的挺好看,用的都是素面的盤子,盈盈一
泓青綠,由邊緣往下漸深,彷彿一片片荷葉似的,嬌嫩欲滴。
盛飯的碗也是玉色的,竹筷的淺褐就顯得惹眼。
吳幸子頓時有些手足無措。首先,這一碟碟菜份量都小,就算讓他全吃了大概也不會飽,
頂多算墊胃而已。再來,這碗筷的擺設跟幅畫似的,有種不可褻玩的距離感,他實在難以
下手,無意識地不停揉著袖口。
「不合吳先生胃口?」魯先生蹙著眉看來自責:「看來在下確實失禮了,吳先生遠從清城
縣來作客,理當炊金饌玉才是。」
「不不不,您太客氣了、太客氣了。吳某一介粗人,怕唐突了魯先生,這才......」吳幸
子揉揉鼻子,看了魯先生一眼又低下頭。他倒是想吃,但魯先生看來沒打算動筷子,他總
不好露饞相,再說那筷子看起來就很滑啊。
「是我思慮不周,怠慢了吳先生。」
魯先生蹙眉輕嘆一聲,招來華舒:「請廚房替吳先生做一碗蛋羹。」
「可是......」華舒帶點忿忿不平地瞪了眼吳幸子,卻發現他正對著醋溜白菜吞口水,那
副饞樣壓根沒注意這邊在說什麼。華舒銀牙狠咬:「魯先生您為了大將軍茹素十多年了,
又何必......」
「嘁,去吧。」魯先生隱隱帶笑地睨著華舒,眼中彷彿帶著嘲諷,華舒連忙垂下頭擋住自
己的表情,匆匆退了下去。
「嗯?」吳幸子才從那泛著酸味令人食指大動的醋溜白菜中醒過神,就看到華舒退開,腳
步有些倉卒,他茫然地看著魯先生,微微紅了臉,暗暗提醒自己別露了怯。
「讓吳先生見笑了,華舒這孩子沒什麼壞心眼,只是太護著我罷了。」魯先生輕嘆,見吳
幸子連連點頭卻明顯敷衍的模樣,心裡不免氣悶。華舒適才的話不是他預料之中,但也不
算出乎意外。卻顯然沒讓該聽見的人聽見,徹底打了水漂。
「在下明白。家裡兩個小丫頭也是相同的,可愛得緊。」吳幸子想起薄荷桂花,明明是兩
個能當他女兒的小丫頭,卻把他當犢子護著,心頭就一暖。
「是嘛。」魯先生淺淺一笑,招呼到:「菜涼了就可惜了,吳先生先用點,華舒晚些會帶
蛋羹回來,替您加加菜。」
「何必這麼麻煩,您太客氣了。」吳幸子連連擺手,他確實也餓了,繼續推辭就顯得太小
家子氣,他心裡雖然有些躊躇,但依然端起碗吃將起來。
幾道菜都甚是美味,足見將軍府中的廚子手藝極好,吳幸子吃得舌頭都快吞下肚了,但又
顧忌著魯先生幾乎沒用幾筷子菜,吃完一碗飯就不得不停下筷子,端著茶啜飲。
這時,華舒端著蛋羹回來,蛋香混著雞湯的香味,吳幸子明明吃了一碗飯跟大半桌菜,肚
皮依然咕嚕一聲,不識時務地叫了。
他老臉紅得幾乎滴血,垂著腦袋致歉,用力揉了揉肚子。
「吳先生別客氣,這蛋羹是給您準備的,趁熱用。」
魯先生招呼著,臉色卻有些蒼白,微微側著頭似乎在躲避什麼,華舒連忙遞上一塊帕子,
皺著眉欲言又止地瞪著吳幸子。
「呃......魯先生,要是身子不舒暢,在下就不繼續叨擾了......」吳幸子真看不明白這
到底怎麼回事,莫非魯先生討厭雞蛋?
「魯先生十多年來不染葷腥,蛋羹的味兒這麼重,當然會不舒暢!吳先生,您吃飯就吃飯
,又何必非得給魯先生找不快?」華舒彷彿是忍耐到極限,張口就不客氣地抱怨。
顯然他不記得,這蛋羹不是吳幸子要求的,這頓飯還是魯先生硬邀的。
「啊......這......在下失禮了!唉呀,真是對不住,對不住!」吳幸子窘迫地道歉,連
忙將蛋羹拉到自己眼前,舀起一大匙就要往嘴裡塞,都顧不得蛋羹還燙得冒煙,這一下去
肯定連嗓子眼都要燙壞了。
魯先生一看,輕抽口氣連忙伸手去阻止,這一來一往蛋羹也不知怎麼就灑了。
還就這麼恰巧地灑在魯先生白玉無瑕的手上,就聽得他輕唉一聲,臉色煞白,手背被燙出
一塊紅痕,接著就起了水泡,裝著蛋羹的碗也骨碌碌地滾到桌沿,帶著一煙熱氣啪答落地
摔碎了。
小屋裡頓時悄然無聲,吳幸子手足無措地看著隱忍著痛苦的魯先生,華舒先是大驚抽了口
氣,接著氣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匆匆端端回一盆冷水讓魯先生把起泡的手浸進去,這才
大聲喊人。
魯先生院子裡自然不止華舒一個,喊了兩聲就不知那兒冒出兩個小廝。
「快去請大夫!魯先生燙傷了手!」華舒氣急敗壞地命令,倆小廝似乎也被這場意外嚇壞
了,風一樣捲出去叫人了。
大夫來得很快,吳幸子甚至都還沒搞懂怎麼回事,就被兩個小廝架開,只能遠遠地看著大
夫替臉色慘白的魯先生上藥,低聲地對華舒交代些什麼,而華舒聽完後用憤恨的目光瞪向
吳幸子,彷彿想撲上來咬他,把仍在茫然的吳幸子嚇得縮起脖子。
「大將軍來了!」不知是誰突然喊了聲,當場又是一片混亂,最巍峨不動的大抵就是扣著
吳幸子的兩個小廝。
要不了幾息關山盡就大步走來,身後跟著黑兒及滿月。
「怎麼回事?」剛進屋內,關山盡就看到吳幸子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廝架著,原本就不好
的臉色更顯冷肅。
「大將軍,魯先生......」華舒眼看不對,連忙開口回話,關山盡卻一揮手制止他。
「去看看。」他轉頭交代滿月,自己卻走到吳幸子身邊,將人攬進自己懷裡。「你怎麼在
這裡?」
「呃......我來......吃飯的......」說著,肚子又咕嚕一聲,關山盡勾起唇角似乎差點
笑出來,只是顧慮著不想讓他太過羞恥才忍住。
「沒吃飽?」關山盡親暱地揉揉他的肚子,對掌中空虛的觸感很不滿意。「還沒吃?」
「吃了一碗飯。」吳幸子脹紅了臉,羞得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這真是太丟人了!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肚子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偏偏還讓關山盡給聽見了。
「才吃一碗?」關山盡又揉揉他肚子,眉心皺得老緊,抬頭往滿月看了眼。
滿月站在魯先生身邊正在問大夫狀況,另一側華舒眼神哀怨帶點憤怒,關山盡全然未曾注
意,可吳幸子沒法子視若無睹,輕輕拉了拉關山盡的袖子。
「你不過去看看魯先生?」
「我又不是大夫。」關山盡好笑地睨了眼他,但畢竟長年的感情擺在那兒,他確實也掛念
魯先生的傷。「你要是餓得厲害,先回去用飯吧,大廚應該還有菜可以吃,我讓黑兒替你
去拿。」
「欸,這……」吳幸子有些心動,那一碗飯跟幾樣菜下肚後,饞蟲徹底醒過來,餓得他有
些狠。但魯先生手上的傷畢竟有他一份責任,就這樣不管不顧的離開,也不是個道理。
「大將軍!您、您得替魯先生做主啊!」看著兩人舉止親暱地依偎在一塊兒,華舒終於忍
不住開口了。
「喔?」關山盡挑眉,他這次回來後太過忙碌,一直沒能空出手來處裡華舒非議後宅的事
兒,既然有人想往槍口撞,他樂得輕鬆。「老師,您還好嗎?」
適才滿月用嘴型告訴他魯先生手上燙了個泡,關山盡儘管有些心疼,但卻也沒了往常那種
恨不得將人捧在掌心呵護的憐惜,他現在更掛念吳幸子的肚子。這老傢伙吃得多又不禁餓
,這時候早過飯點了,餓壞可怎麼辦?
「我沒什麼大不了的,燙了個泡罷了。」魯先生細語緩聲回道,頓了頓又開口帶了些擔憂
地提醒:「倒是吳先生受驚了,是我招待不周。」
「魯先生!這傷,不都是吳先生害的嗎?您怎麼還替他說話。」華舒可不樂意了,不等魯
先生阻止便朝關山盡福了福:「大將軍,魯先生的為人您比誰都清楚。今日,魯先生約了
吳先生用午膳,自然是細心謹慎、面面俱到。魯先生為您茹素祈福多年,沾不得葷腥您也
是知道的,還特意讓大廚做了蛋羹給吳先生加菜。可吳先生卻......」
「蛋羹?」關山盡皺眉,他知道魯先生半點葷腥都沾不得,別說蛋了,就是蒜蔥等物都不
能上桌。「老師有心了,那蛋羹現在何處?」剛好可以給吳幸子墊胃。
全然沒察覺自己的心已經偏得不能更偏,他摟著吳幸子往前幾步,桃花眼一勁地往桌上瞧
,卻只看到幾盤剩菜,竟還有一盤醋溜白菜。這道菜平日也不會在魯先生桌上出現,畢竟
蔥薑蒜樣樣不少,看來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宴客。
既然這盤菜魯先生也吃不了,關山盡乾脆推著吳幸子坐下,替他盛了一碗飯將白菜都扮進
去,裹得飯粒一顆顆濕潤金黃,酸香誘人。
「先吃,別餓壞了。」但凡他在身邊,就絕不能讓老傢伙餓著。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吳幸子也不再客氣,端起碗來就扒飯。
小屋中一片詭異的氣氛,就連滿月都忍不住盯著關山盡及吳幸子直瞅,完全別不開眼。這
黏呼勁,唉呀!膈應人。
「大將軍,魯先生還傷著,您……」華舒一副大受委屈的模樣,勉強喚來關山盡的注意。
「魯先生怎麼傷的?」既然非要他管這件事,就希望他真管了大夥兒能生受的起。
「小傷罷了。」魯先生阻止華舒開口,對關山盡淺淺一笑:「海望用過飯了嗎?這些日子
你太忙了,又要分神替我操辦大婚的事宜,實在過意不去。」
「老師別這麼說,都是學生應當做的。」他看著魯先生沉靜溫雅的臉龐,心裡依然有一絲
柔情,只是彷彿淡了許多。曾經如同月光般皎潔靜謐的人兒,眼下卻似乎褪了色。
「唉。」魯先生嘆了口氣,伸手似乎想觸碰關山盡,卻又縮回手壓在胸前。「我知道吳先
生是你心上的人,你要好好待他。以後,我依然會茹素替你祈福,你別勉強吳先生。」
「勉強什麼?」這句話怎麼聽都不得勁,關山盡願意為魯先生犯傻,卻不代表他真是傻子
,再如何不願意,仍察覺到語氣中隱隱的惡意。
魯先生卻別開臉不答,面帶愁緒我見猶憐的模樣,畢竟還是讓關山盡心軟。
總歸,他不想把魯先生往壞裡想。
「老師別多想,您大婚了依然是海望的老師,我心裡知道您總掛記著學生。」他輕輕執起
魯先生的手,被掙了下沒掙開,便稍稍用了些力氣扣牢,察看處理過的傷。
大夫來得即時,除了紅的顯眼外,並不算太嚴重。擠掉水泡裡的水後,抹上藥好好養,大
抵幾天就能痊癒了。
「老師身邊還是要有個機伶點的人伺候才是,免得大婚後有人在外頭給您添亂。」
「什麼意思?」魯先生又抽了回手,這次關山盡鬆開他,彎著桃花眼像是微笑,笑意卻不
達眼底。這冷凝的眼神,魯先生未曾見過。關山盡在他面前總是溫和體貼,生怕一不小心
驚嚇了他。
「黑兒,將華舒拉出去。」這個命令既不冷酷亦無憤怒,反而輕柔得像三月春風,卻讓人
背脊一陣發麻。
「海望,你這是......」
「老師,學生都是為了你。」關山盡溫柔地將魯先生散在耳側的髮撩到耳後。
那一頭,華舒大驚失色,撲通跪在地上哭喊著「將軍明鑑!」關山盡卻充耳不聞,對黑兒
擺擺手,黑兒便堵了華舒了嘴,拎小雞似的把人拖下去,也不知捆去那兒了。
吳幸子看著眼前這場大戲,端著吃空的碗整個人雲裡霧裡,事情變化太快,比那碗不知怎
麼灑了的蛋羹還快,這個關山盡不對勁啊!
「你......」他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啥也說不出口。
「嗯?」
眼前這個關山盡太像初識時的模樣了,高傲冷漠、瀰漫著掩飾不了的血性,彷彿一頭擇人
而噬的野獸,他幾乎都忘了關山盡有這樣一副模樣。
嚥嚥唾沫,吳幸子放下空碗,僵著身體直直地佇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才怯怯問:「你、
你吃醬黃瓜嗎?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