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很好。
我坐在咖啡店裡,看著窗外時,這樣想。
這邊的天空好藍,跟台灣的不一樣,看上去,好像也比較高。
雲的形狀,不是一朵一朵的,是一條一條、棉絮般的,拖了長長的尾巴,像被掃把揮
開,一口氣要衝向蔚藍的天空的遠端。
這是個渡假勝地,六十六號公路的盡頭,棕櫚樹在白色的道路旁高高聳立,往下走,
是一片奶茶色的沙灘,再遠一點,是閃爍著粼粼波光的寶藍色海洋。
與外頭的亮度截然不同的,咖啡店裡沒有開照明,白色的吊扇在上方轉,深咖啡色的
牆上,掛了一些輪子被拆掉的滑板,磚紅,叢林綠,鵝黃,跟深藍,邊緣的漆都有點被磨
損掉了,有幾塊上面被簽了名。
從我坐的位子看出去,可以看到碼頭,還有碼頭最底端的那個遊樂園。
遊樂園是這邊有名的景點之一,裡頭沒有太刺激的設施。氫氣球、冰淇淋、套圈圈跟
打靶抽獎,復古、懷舊,的一個遊樂園,父母會帶孩子來玩、情侶會選擇來這邊打發一個
悠哉下午的那種。
是有一座雲霄飛車,不過看上去也不是很可怕。
我嘆口氣,在桌上放了幾張鈔票跟小費,臨走前,我決定再去吧檯點一杯咖啡。
服務生很快就沖好了──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我笑著說謝謝,一手拿著咖啡、一
手推開玻璃門走出去──
「喔我的天啊……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你有怎麼樣嗎?」
「呃……」
「抱歉,我滑太快了、沒有看到你走出來……」
眼前的年輕人不住道歉,讓我也有點不知所措。
「沒關係……我沒怎樣……」
「喔天啊……」我突然注意到對方的上半身,咖啡從穿著白色背心的胸流到腹,最後
卡在海灘褲的褲頭。
「我才要說抱歉吧!我的咖啡都潑到你身上了。」
「哦……」年輕人咧開一齒白牙,「沒關係,畢竟,是我撞你的啊。」
「……總之,我真的很抱歉,這洗的掉嗎……」
「別擔心這個,這件背心不貴。」
「喔……」
看到我的目光轉而停在他手上的方鐵盤,年輕人開朗的解釋。
「我正在送這些冰淇淋去給客人的路上。」
他拿一杯給我,附贈一個非常燦爛的笑容,在曬得黝黑的臉上非常迷人。
「就把這個當作是賠禮吧。」他說,看著我手中已經空一半的咖啡杯。
「待會見啦。」
又是一個不羈的微笑,他調頭走開,健碩的身子橫向滑過馬路,到另一邊後俐落地把
滑板踩起來,拎著跑下沙灘,往一群人小跑步過去。
我還有點恍神,也不知道是該把還在冒熱氣的咖啡喝掉,還是趕快趁沒融化前把冰淇
淋吃掉。
──嗯,很甜很奶……
是香草口味的。
我漫不經心地走著,沿途看著櫥窗中展示的商品──大多數是比基尼、滑板、衝浪板
之類的──突然背後傳來輪子刮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
「嘿。」
剛剛的大男孩滑到我身旁,我們都停下步伐。
「嗨。」
「哦……」男孩又笑出了那一口亮牙,「我們又遇見了。」
我笑笑沒答腔,繼續往前,男孩跟在旁邊,怡然自得的滑。
「剛剛的冰淇淋很好吃。」我說。
「你應該要試試夏威夷果,那是我最喜歡的口味。」
「哦?那,店在哪裡?下次我經過,我會點來試看看。」
「Three Twins,我們就在大街上。」
「好。」
「你要去大街嗎?」他問。
「不,我想去碼頭。」
他露出嚮往的表情,「啊……你要去遊樂園嗎?」
「嗯,還沒有去過,想去看看。」
「你是來觀光的嗎?」
「嗯。」
「這是你的第一天嗎?」
「不,我已經來三天了。」
男孩挑起一邊濃眉,很深的輪廓,配上那麥色的平頭,是拉丁裔嗎?我默默猜。
「你來了三天,還沒有去我們最有名的碼頭樂園啊?」
「我也很久沒去了,」男孩又說,「介意我一起嗎?」
「但你的冰淇淋呢?」
「沒關係,我是老闆,我現在宣布,我下班啦。」
「哈哈,不用回去關店嗎?鎖個門?」
他微笑著搖頭。
「只是個冰淇淋店嘛。」
我第一次來到這種傳統的遊樂園,覺得氣氛很好,就跟電影裡會看到的那種一樣,有
嘉年華會歡樂的氣息
「你想玩什麼?」身旁的大男孩興致勃勃的說。
我看著四周,很猶豫不決。
「想玩套圈圈嗎?兩桶十塊錢。」
我想起家鄉的夜市,「我對這個一向不太擅長。」
「算啦,」我搖頭,看著獎品區每一隻都幾乎都跟我一樣高的布偶,「就算套中了,
我也帶不回家。」
「哦……」
「那你想坐摩天輪嗎?」
我抬頭看那座緩慢轉動的圓,「時間夠嗎?遊樂園快關門了吧……」
「那我們去玩雲霄飛車,如何?」
「不要擔心,這不會很恐怖,」他語氣中有一絲調侃,「我小時候就玩過了。」
「那,好吧。」
排隊的時候他說,「我叫杰克。」
「我是明。」
我們這才慎重的握了手,像是兩個素未謀面的太空人要出任務前,對對方表達信賴。
等待時,杰克跟我簡單介紹了這個遊樂園,九零年代初期,這裡只是個單純的碼頭。
到了1916年,原本的經營者將所有權轉賣給一間遊樂園公司,雲霄飛車就是在那一年蓋起
來的。
「你知道,大力水手卜派,這個卡通嗎?」
「嗯。」
「作者就是在這裡創造了這個角色的。」
「真的?」
「嗯,真的,就是在這裡喔。」杰克笑著回答,「卜派的形象是依據這邊的一個退休
水手畫的。」
「這裡經過了大蕭條、經過了二戰,都沒有摧毀它。」杰克悠悠說,「不過,83年的
一場大風暴,倒是把它徹底摧垮了。」
「神奇吧?人類做不到的,大自然輕易就可以做到。」杰克彈指,發出響亮一聲,「
就像這樣,一瞬間的事。」
「後來就重新整修啦,就變成現在你看的到的這樣。」
我看著下方走來走去的人們,「我覺得這裡很好,很讓人放鬆。」
杰克也靠著欄杆往外望,「是吧?我們都說一生中至少會來三次,第一次跟爸媽,第
二次跟情人,第三次帶自己的孩子來,每一次都會有新的感受。」
我微笑,「可惜了,我想我只能來一次呢……」
「不過,我會好好記住這一天的,杰克,我很喜歡這裡,謝謝你當我的導遊。」
「不客氣,我的榮幸。」
輪到我們了,我們跨進車廂,我把安全帶扣好,杰克把粗黑的橫槓壓下。鈴聲大響,
車子晃了幾下後緩緩往前,大家都開始歡呼,前面的情侶把四隻手都舉了起來。
「你不舉手嗎?」杰克高舉著雙手問。
我搖搖頭,兩手死死抓著橫槓。
車子搖搖晃晃到高點,我深吸一口氣憋住──
車子滑下來了,很輕鬆、很短暫。
「咦?」
看著我詫異的表情,杰克大笑,「我跟你說過啦,一點都不可怕。」
「這種雲霄飛車只是速度快而已,你看,即使前方有兩個三百六十度的圈圈等著我們
,但沒有突然會失重的設計,你不會感覺到它跟直線前進有什麼差別。。」
我們又再度往上爬,車廂與車廂連結之處喀拉喀拉的,不知道是哪裡沒卡好,好劇烈
的一下晃動,引來大家一陣驚呼。
杰克勾起一邊嘴角,「我反而覺得,爬的過程才是最可怕的。」
「明,把手舉起來吧。」
到最高點時,他這樣慫恿我。
我舉起雙手,不敢完全伸直的,我知道這次要來真的了。
即將俯衝之際,我還是問了。
「……如、如果、手被砍掉的話、那怎麼辦啊!」
「手為什麼會……哦,那不會發生的啦。」杰克先是困惑,又大笑,「我們現在上方
、完──全──沒有東西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難為情啊……
風呼轟轟吹過我耳朵旁、震盪我臉頰肉時,我緊閉著眼、不禁想。
杰克看起來很年輕,露出的臂膀、胸口,肌肉線條很緊實,即使愛笑,臉上、眼角,
也沒有任何皺紋,我想,他應該比我小個五歲不只。
……不過,我的尖叫聲,應該比他的淒厲……至少五倍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