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之所以為愛情)
上
「林薇的禮服好漂亮,特地訂製的,她還給我看戒指,兩隻戒指,說一隻是求婚戒,唔,
現在要這麼麻煩呀,求婚是一個,訂婚一個,到時結婚還要一個,好麻煩,以後……呵,
說這個太早了。」話鋒一轉:「她的訂婚戒沒有鑽,白金的,要是我以後一定要帶鑽的,
這樣漂亮一點。」
我漫應了兩句,在電話那頭的李韻玲頓了頓,說下去:「你在忙是不是?」
我道:「嗯,有點忙。」
她問:「那,那晚上見面嗎?」
我道:「看情形吧。也不知道幾點能走人。」
她馬上埋怨:「又要加班?我們已經兩天沒有見面了。」
聽見這口氣,我好聲好氣安撫,她不依,非要我答應她這禮拜六空出來陪她看電影。我一
時感到煩起來,口氣就淡了:「今天才禮拜一,現在想不到那麼遠。」
她道:「禮拜一又怎麼樣!禮拜六的事你都不能考慮,還有更遠的呢。」
我便道:「更遠的當然更難考慮了。」
她那邊立刻安靜下來,又低下口氣:「我是因為想你了,不是故意要找你吵架的。」
她自下臺階了,我也不提前面:「嗯。」
她又問:「今天不能見面的話,明天可不可以?」
我只道:「晚上我再給妳打電話。」
那頭終於滿意似的掛斷了。我收起手機,找出菸打火。靜靜地吸了幾口菸,背後忽來了一
句:「你在這裡。」
樓道間回音大,使聲音聽上去有點模糊,倒好像冷冰冰似的。我掉過頭,來的人不陌生,
已經一面走下來,是何晉成。他見到我抽菸,兩手在口袋掏了掏,半天也不見找出什麼來
。我拿出身上剩下的一根菸給他,又借火。
何晉成彷彿嚮往很久似的狠抽了一口。他看過來,帶著苦笑:「這兩天放假,一根也不能
碰。」
我笑笑。他太太並不喜歡他抽菸,總是要他戒掉,他也真是戒過兩次,可是一忙起來,不
藉著什麼發洩一下實在不行。我自己這陣子也抽得狠起來。我盯著手上剩下半截的菸,徐
徐地吐出煙霧。
何晉成抽了兩口,關心起來我正在做的項目進度,他找我就為這個。我大致交代,他對其
中分析了幾下子,後面又隨便談了一會兒,菸抽完了,就離開樓道。一到裡面,馬上能夠
聽見各種忙碌的聲音。過道上一個又一個的人,熟悉或不熟悉的,相互點個頭,就這樣經
過去。
唐總監帶著四五個年輕人走過來,我跟何晉成向他打招呼。他掉頭,對那四五個人介紹我
與何晉成,幾人連忙問候。還以為是實習生,原來是上禮拜才報到的新人。其實仔細看也
能夠看出來是職場新鮮人,倒不是表現生澀或緊張的緣故,主要西裝穿在他們身上彷彿很
僵似的。除此,並沒有怎樣注意到他們的長相。
唐總監帶著他們走開了,在背後可以聽見他耐心介紹公司環境與做事情形,十分和氣的樣
子。這是他向來的技倆,先給糖,使人對他的照顧感激了,再揮鞭子。從前我剛剛進公司
,他還沒有升職,那時已經有這樣的風評,幾年下來,越變本加厲,多少批新人進公司,
留下的真正很少。上面也知道這情形,然而出社會做事,哪裡不會吃苦,能待下來必定有
點能力,因而不管。
初時我也接受過他這樣磨礪,不過不久,因為我很快升職了。這時何晉成道:「也不知道
這一批會有幾個人待下來。」
我笑了笑,道:「到時候就知道了。」
說不到一個月,最後竟是唐總監走人了。他突然離職後,人事經過幾下子變動,最後何晉
成高升。
期間該忙的事,一件不少,我這邊一件跨部門合作的大項目進行著,連日加班,許多私人
約會不能進行,李韻玲對我鬧了好幾回。有一天又因為加班不能見面,她在電話中問我:
「我們在一起已經快要兩年了,你怎麼想?」
我靜了一靜。我道:「我目前不想那個。」
她說:「哪個?」
我道:「反正暫時不想。」
她道:「你就不問我想不想?」
我默然不語。過半天,突然她好像啜泣起來:「方微舟,你到底有沒有意思和我結婚?」
我沒有說話。她那邊猛地把電話掛掉,喀嚓的一聲,非常響!我皺了皺眉,就把手機擱開
了,拿了菸起身。一出辦公室,不注意就碰了一個人的肩膀,那人手上抱著文件,大概也
沒有拿好,通通摔到地上。他連忙彎下身去撿。
我道:「抱歉。」
他直起身:「不要緊。」似乎看清楚是我,倒連忙又說:「方經理,這個張經理改好了,
他讓我拿來給您看。」
我便接過來,翻了翻:「這些是他改的?」
他的聲音有點遲滯:「……對。」
我朝他看去,那年輕面生的臉上有著一絲緊張似的。這人有點瘦,可是臉豐潤,還算高了
,看上去樣子不差。我想不到他的名字。其實幾次到張海的部門去談事,也並不多注意他
那裡有些什麼人。我道:「你是他那邊次要的聯繫人?」
他點頭:「張經理讓我做的。」
張海雖然喜歡偷懶,眼光還是準的,能力不好的人不會用。我點點頭,把文件還給他,說
了兩個地方:「你又改好後,直接給我看。」
他彷彿嚇一跳,看看我才說:「您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我便道:「張海做不出這種分析。」
他默默地點了頭。這時他似乎發現攔住我出去的路,忙讓開:「抱歉,您要出去吧。」
我又記起來剛剛的煩悶。我頓了頓,想想後示意他一塊往外走,道:「去抽菸而已。」就
看看他:「你抽不抽?」
他道:「抽的,不過很少抽。」
我道:「那現在抽不抽?」就把菸遞給他。
他笑起來,不過接過去。
樓道那裡沒有別的人,我跟他一塊站在那裡抽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我沒有把菸抽完,
就走了。走前,我問他:「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我叫作蕭漁。」
當時對蕭漁留下的印象也並沒有十分特別。一天裡面,接觸的人不知道多少,上上下下,
裡裡外外的,還有許多事,況且忙起來不少事情需要專注,其他根本也管不到,雖然為了
跨部門合作的項目,後面好幾次開會接觸,也不只他。對他的認識都是工作這方面。一個
部門的主管懶散,所帶出來的人也差不多會是那樣子,他倒是不一樣,做事分外小心,做
的東西錯誤很少,通常有錯也是因為經驗不夠的緣故。
這天我到何晉成辦公室去談事,結束後他問:「對了,聽見說張海請假三四天,說是住院
,也不讓人探病,你知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點點頭,可道:「我倒是不知道他不讓人探病,那怪不得了,我過去醫院探病,他臉色
很不好看的樣子。」
何晉成便道:「哦,這麼嚴重?他到底生什麼病了?」
我收拾手上的文件,一面道:「痔瘡開刀,你說嚴不嚴重?」
何晉成大笑起來,又問:「之前你是怎麼會知道的?」
我道:「他突然請假,一堆事丟著不管,我必須找他,打了好幾通電話,那時候他大概進
手術室了,他太太接的,就告訴我,我當天就過去探病了。」
何晉成道:「難怪你這幾天加班。」
我道:「不然在期限之內做不完了。」就從椅子上起身:「我出去了。」
何晉成道:「等等。」便看看我,喉管清了清:「照我說呢,你底下也不是沒人,不用總
是自己加班,偶爾交給下面的人做吧,去放鬆一下,比如約個會。」
聽見這番話,我看著他默默不語。大概他也感到尷尬,便轉口:「好好好,我直說了,秀
萍想介紹一個女孩子給你認識,她不確定你現在有沒有對象,要我問問你。」
秀萍是他太太,幾次到他們家作客,受到她的招待,與我也並不陌生了。我便道:「替我
謝謝大嫂了,不過不用了。」又說:「反正你也知道,我目前不是沒有對象。」
何晉成頓了頓,道:「其實我跟她說過了,她不信。」又說:「不過你看看你,三天兩頭
加班,有時候又出差,說你有交往的人,真的也很難相信,人家不跟你鬧?」
哪裡沒有,這陣子鬧得很厲害,每次在電話裡也談到不愉快,更不用說碰面,根本見了面
就爭吵,半點沒有約會的氣氛,於是又不歡而散。當初怎樣緣故會答應與她交往?現在一
個理由也想不起來。要說喜歡,想到她那個人,也沒有特別感到熱烈的心情。
這些我並不用對何晉成說仔細,他倒見過李韻玲一次,在路上湊巧碰見,我不覺得需要迴
避,便告訴了。
這時我再次婉拒他太太的好意,就出去了。回到辦公室,正好手機響起來,我一看,是家
裡打過來的,便接起來。目前父母遠在加州居住,一面照顧即將生產的姐姐,可是也不忘
關心我這裡的感情進度。打來的是母親,談不到兩句,又往結婚的事情扯起來。他們知道
我現在有交往的人,母親甚至與李韻玲湊巧通過話,有一次我的手機響了,李韻玲沒有問
過就接了,當下我不說什麼,可對於這舉止心裡一直也很有點反感。
我口氣已經淡下來,母親還是說下去,半天才察覺我沒有興趣談這個,這才轉口。又說幾
句,我找了藉口結束通話。
我拿起菸,想了想就出去,朝樓道過去。想不到那邊有人,似乎正在講電話:「我知道,
嗯。……沒事的,不用了,真的。媽,我這裡花不到什麼錢。……好好好,我知道。」
我還是走過去,就看見現在也並不陌生的蕭漁。倒是他見到我,彷彿有點窘似的,正在說
話的口氣更急,很快結束通話。他對我點點頭:「方經理。」
我低應了聲,徑點起了菸,看他在看,就把剩下的菸遞給他。他彷彿有點遲疑,還是接過
去。我又遞出火,他啣著菸靠近,垂著眼睛。我注意到他的前髮有點長,掉下幾縷在額頭
。又大概接近下班的緣故,他把領帶鬆開了一些。
菸頭剛剛燒出紅紅的火星,蕭漁立刻後退了。他看過來,白煙略迷濛了他的神情。我稍微
別開眼,隨口道:「剛剛和家裡打電話?」
蕭漁點頭:「是的。」
真是不論誰和家裡人說話,免不了要談到不耐煩起來。我道:「家裡也在這邊?」
蕭漁道:「不是,在H市。」
我道:「也不算遠。讀書的時候就過來這邊了?」
蕭漁道:「不是,我大學也在老家讀的,畢業後才過來的。」
我點點頭:「到現在回去過嗎?」
蕭漁道:「最近沒有。」
最近這陣子我這裡加班,他那裡當然也一樣的。我便道:「有沒有去看過你們經理?」
蕭漁搖頭。彷彿猶豫了一下,他問:「方經理知道我們經理生什麼病嗎?」
我吸了一口菸:「知道啊。」
蕭漁便問:「是不是很嚴重?」
我朝他看去:「沒事。」就把菸摁滅,看了看錶,道:「晚上你們那邊還要加班吧?」
蕭漁也把菸熄滅了,一面道:「是的。」
我道:「我這裡也一樣,不然一塊吃飯吧。」
蕭漁道:「這,不太好意思,我們那邊……」
我道:「沒事,可以把他們都叫過來,我請客,不管怎樣都要先吃飽了。」就看看他,拍
拍他的肩:「好了,不用不好意思,走吧。」
蕭漁有點靦腆似的笑笑,點頭:「謝謝方經理,我去跟他們說。」
兩邊加起來統共五六個人就一塊吃飯了,就在公司附近的一家餐館吃。吃到一半,我的手
機響起來,一看是李韻玲,便出去聽。知道我又要加班,她這次倒是不鬧,十分好聲好氣
。然而也要講了半天,才哄得她願意掛斷電話。我重新進去時,座上幾人都帶著笑看來。
我坐下:「怎麼了?」
一個立刻道:「沒事沒事。」一面示意其他人繼續吃飯。
我沒有追問,掉開眼正好對上蕭漁的目光。蕭漁倒彷彿尷尬似的,扯出一個笑,馬上埋首
吃飯。我看看其他人,全部一副想要打探剛剛那通電話是誰打來的樣子,當然我不可能主
動告訴他們,即使他們真的來問了,也不會說。這方面沒什麼可談的,感情是私人的事情
。
吃了差不多之後,就回公司繼續做事,一夥人散步回去,我因為又接了一通電話便走在最
後了。到公司前面的一條路口,本來在前頭的蕭漁突然回頭走來,看上去有點著急。
我問:「怎麼了?」
蕭漁道:「我的手機好像掉在餐館了,我回去找一下。」
我看看前面已經要過馬路的幾人,對他道:「我跟你一塊去吧。」不等他說什麼,就與他
一齊走了。
蕭漁道:「真不好意思。」
我道:「不要緊。」
很快回到剛剛的餐館,我陪著蕭漁進去,還在用餐的時間不少客人,之前吃飯的桌子已經
換上新的一組客人,不便上前。蕭漁找櫃台的人,推說不知道,叫來一個服務生,問了也
一樣不曉得。
蕭漁彷彿有點懊惱,櫃台的人已經走開。蕭漁拉住另外那服務生幫忙找,對方一副嫌麻煩
的樣子。我看他們談半天沒有結果,掏出兩張紙鈔上前。我搭住那服務生肩膀帶到一邊:
「幫個忙吧。」
服務生看看我,又看錢,收下了,便走開了,卻不是到剛剛吃飯的那張桌子詢問,反而拉
住了另一個服務生。蕭漁怔了一怔,朝我看來。我還沒有說話,那服務生就回來了,把一
隻手機給了蕭漁。
我道:「是你的嗎?」
蕭漁查看了一下,點頭。我讓那服務生走開了,說:「注意收好了,走吧。」
蕭漁默默不語,與我一塊走出去。走了幾步,他開口:「方經理,剛才為什麼……」
我截斷他的話:「剛剛吃飯也沒有給小費,就當作補給了。」
蕭漁靜了一下子,低道:「那裡不是需要給小費的地方。」
我道:「反正手機能夠拿回來就好了。」
蕭漁沒有說話。等到了路口,等著號誌時,突然聽見他道:「其實這錢也不應該是您給他
的。」
我便去看他。他倒是也看過來,又不作聲了,那神情很有點過意不去似的,彷彿馬上要掏
出錢來還我,然而又有點窘的樣子。
其實他說得沒錯,然而我並不覺得需要他還錢,而且也不是打算借他,或許他同樣想到這
一點,大概不知道怎樣處理。我開口:「有時候花錢就可以解決問題,得到好的結果,也
就好了,太過追究反而會讓情形更複雜。這個事,是我願意出面,就算是我的事情了,你
不用一直記著。」
蕭漁看看我。這時正好綠燈,我們便過馬路了,直到公司樓下也沒有交談。等著電梯時,
突然他道:「不管怎樣,都是我佔便宜了。」
我想了想,說:「這樣好了,這手機就算是我幫你找回來的,你願意的話就請我吃頓飯,
怎麼樣?」就朝他看去。
蕭漁也看著我,怔了怔,不過馬上點頭:「好。」
我對他笑了一下,又道:「到時不要再忘了手機了。」
蕭漁便也笑了。他道:「一定不會了。」
那天說定請客,可是很久之後才有機會兌現,到那時我與蕭漁的關係也已經天翻地覆的不
同——無論如何想不到會這樣發展——我們上床了。這以前我一次都不曾用不同的眼光看
他。雖然我可以對女人發生感情,然而也同樣能夠喜愛一個男人,甚至發生關係。可當時
我和蕭漁之間雖然不陌生,交情並不到深的地步,完全也不會想不到那上頭。
在那之前我也還有女朋友。
這世上存在一種奇怪現象,好像無論誰的感情發展到某種地步就必須尋出結果,對男人女
人來說,最好的結果叫作結婚,至於男人和男人,現在結婚也並不算上很難的事,可是真
正做起來也不太容易,社會對於不同時常排斥,尤其人的各個方面,即使具有個性上的特
殊性都需要遵守規矩。在李韻玲之前,我也交過幾個男人女人,通通一樣,彷彿得了同樣
的病症,到時間就要謀求約束。我給不出那樣的承諾。甚至感到恐怖,根本想也不願意去
想。難道不結婚就不可以在一起?簡直荒謬。
李韻玲好幾次提到結婚,大概我的冷淡終於激怒她,甚至疑心我移情別戀,鬧了幾回後,
非要我給出一個答案。那陣子十分忙碌,合作的項目已經到最後關頭,我更沒有心思考慮
別的事,也不願意敷衍了。
我便告訴她:「我沒有打算結婚,要是妳不能接受,就分開吧。」
李韻玲的聲音隱隱顫抖起來:「方微舟,你再說一次!」
我靜了一下子,想了更仔細。我說:「我們不要繼續下去了,分開吧。」
李韻玲彷彿哭起來:「你不結婚的話,當初為什麼答應和我交往?」
我對這質問很覺得牴觸,感情的發生何時不是本能的問題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冷漠
:「誰說交往就是因為想要結婚,至少我不是。」
李韻玲真正哭起來。我聽了一會兒,看看時間,說:「就這樣吧。」就把電話掛斷了。
這之後幾天,李韻玲沒有再打來電話。直到合作的項目談定,確定能夠給公司帶來可觀的
收益,兩邊部門的幾人為此辛勞近兩個多月,終於卸下壓力。上層也高興,當晚由李總出
面請客慰勞,也算是一次慶功宴。準備去吃飯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李韻玲,簡直意
外。
我沒有接起來,它響了幾十聲才掛斷,半路上又響起來。我坐李總的便車,他聽見笑道:
「女朋友找你了吧,還不接?這陣子人家也辛苦了。」
我笑笑,可是按掉它。
李總看見,也沒有奇怪,還是笑咪咪的:「吵架了?哎呀,女人哄哄就好了。」就岔開談
別的事了。
吃飯的地方在一家酒店一樓的中式餐廳,開大包廂,設了三張圓桌子,倒實在的坐滿了人
,相關不相關的都來了。開席前照例有一番說話,李總先出來,接著是我及張海,不外場
面話,大家表面還是一副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在李總主持下一塊敬了酒,總算能夠放鬆
吃飯。
菜一道道上來了,酒水更沒有停。開始大家還規矩地坐在本來的位子,慢慢有些人換了,
後來我也不固定坐哪裡,反正在哪裡也還是喝酒。不知道多久過去,又給人引到一個位子
坐下,我和座上每個人喝過酒,就沒有起身了。有人注意到,幫忙佈置新的碗筷,我沒有
碰,只是喝酒,一面聽張海說看見的一個別人鬧的笑話,而他是怎樣的聰明,在座的人全
部十分捧場,笑得愉快。
我向後靠在椅背上,注意到旁邊坐的是蕭漁,他也正在笑著,彷彿相信了。我湊近去,在
他耳邊說:「……他說的別人,其實說的就是他自己。」
蕭漁頓了頓,掉過臉,因為喝了不少酒,那臉頰有點紅。他的笑容不減,可是瞥了我一眼
,馬上掉回去,大概怕別人奇怪。不過他略朝我靠過來,低聲:「但是他不是說了那個誰
嗎?」
我道:「你不信的話……」就悄悄地告訴他即將聽見什麼話。
果然張海馬上說起來了。他立刻轉過來看我,露出訝異。我對他一笑。他盯著我看半天,
跟著笑了。我再低聲告訴他:「他說話時常要打折。」
蕭漁又笑起來,可道:「其實我早就發現到了。」
我笑道:「要不要聽一個事?」
蕭漁點著頭,我湊到他耳邊:「上次他住院是因為痔瘡開刀,回來傷口痛,怕裂開,不敢
生氣罵人,你看他那時候脾氣是不是很好?」
蕭漁笑起來。我對他舉起酒杯,他立刻端起酒杯過來碰杯。旁邊的人注意到,也來湊熱鬧
,一來一往,大家不知道又喝掉多少杯酒。再鬧了沒有一會兒,開始有些人告辭走了,後
面李總也要走,他十分醉了,不過他有司機,回去不成問題。
我送了李總上車,也沒有打算待下去了,今天喝得多了,再下去或許要醉倒。正準備請人
叫車子,有個人走來,不注意撞了我。我退了一步,一看,是蕭漁,之前看見他跟一些人
一塊走了,想不到回頭。
蕭漁扶著旁邊一張椅子的靠背才站好了,看上去有點狼狽似的。他穿的西裝已經皺巴巴了
,領帶鬆開,襯衣最上面兩顆釦子也解開了。他看了看我,嘴裡抱歉,又左右瞧瞧,似乎
發現什麼,略搖晃著走過去。他又丟了手機。
我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他已經走回來,對我一笑。我問:「你還行不行?」
蕭漁點了頭:「嗯。」就晃了一下。
我一隻手連忙去拉住他的手臂,又看看旁邊其他人,他簡直能算清醒了。我便問:「你住
在哪裡?」
蕭漁只道:「我,我叫車,回去。」
我道:「我知道。」又問了一次他的住址。
蕭漁神情有點迷惘似的,想了幾下子沒有說出來,已經連站著彷彿都很吃力了,假如不是
我拉著他,大概就要跌倒。就這樣坐車回去,也不知道到家能不能走。
我便不問了,乾脆扶著他到外面大廳,就在這酒店開了房間。今天不是假日,雖然晚了,
也還有許多空房。我拿了房卡,帶他上樓。他似乎沒有奇怪,完全不吵鬧,只是根本也不
是清醒的,到樓上之後,他的兩隻腿彷彿有千斤重似的,怎樣也不肯走,拖拖拉拉,三催
四請的,走了許久才到房間。
我打開門,插下房卡,燈光馬上一亮,照出整間房間的樣子,極為普通的商務單人房。我
帶他到床邊坐下,他忽抬頭看來,那眼神流露出一股情緒,也說不上是怎樣子,向來不曾
在他眼裡看見的。我一怔。
突然蕭漁用力地拉了我一把。
我與他一齊摔在床上。猛地一下子,我感到頭有點暈,還沒有反應,他湊過來就把我抱住
了。那呼吸的熱氣吹拂著我脖子的皮膚,他一隻手在我身上胡亂摸起來。我頓了頓,把他
推開,就要坐起身。他又拽我一把,整個欺上來,將我按住。
想不到蕭漁這樣瘦,力氣竟十分大。他盯著我看,也不知道他腦袋正在怎麼想,突然吻了
過來。他的唇瓣柔軟,碾壓著我的嘴唇。這吻技真正不怎樣。我微皺眉,扭開頭,他又尋
上來,身體越加緊貼,那下身抵著我輕蹭。他竟勃起了。然而我感到沒辦法想得更多,我
的情形根本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一隻手解開我的褲子探進去,那手摸住了我胯下的性器,
十分熟練似的,沿著形狀滑動,輕碰著前端,很快把它弄得熱脹起來。
這一晚上累積的酒力彷彿再也無法壓抑,燒的燒,燙的燙,理智已經不管用。我翻起來,
與蕭漁掉了位子。我伏下身,舌頭撬開他的唇。
很快衣不蔽體,脫下的襯衣在地上皺得不成樣子,這枕住的床單隨著動作也越加皺起來折
成一條條的紋路。事實上正在發生的這一切全部非常混亂。什麼時候結束也不知道。
隔天清醒,發現不在家裡,我恍惚了一下子,馬上記起來怎麼回事。我舉手看錶,早上六
點半了。旁邊傳出動靜,我轉過身就看見蕭漁。他也醒了,頭髮微微蓋住額頭,看上去清
純,又迷惘無辜。他流露出幾絲宿醉後的痛苦,很快就變了臉色,十分震驚似的,一下子
坐了起來。大概發覺了什麼,他整個僵住。
我揉了揉臉,翻身坐起來。我沒有看他,下床去了浴室沖澡,之後套了浴袍出來,蕭漁還
坐在床上,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看看他,開口:「你不去沖洗一下?」
蕭漁神情彷彿僵住,又訕訕似的:「噢。」就急忙地揭被子下床。他經過我,一逕地低頭
,根本不往我這裡看。
浴室傳出水聲,我去撿起地上一堆的衣服,在我的外衣裡找出手機,看見幾通來電和訊息
。我回了訊息,就穿起衣服。浴室門這才開了,蕭漁穿著浴袍走出來,看我看他,頓了一
下,臉上爬滿尷尬。
他倒是開口:「請,請問這是,唔,我,和你……」
我扣著袖釦:「嗯。我上了你。」
蕭漁沒有說話。我朝他看去,他整張臉紅了又白。我道:「你不記得發生什麼事?」
蕭漁搖頭,真正茫然的樣子。
我道:「你喝醉了。」
蕭漁張張嘴,半天才出聲:「那,我,你……」
我道:「問你住哪裡也不說,我就幫你開房間休息了,誰知道你拉著我不鬆手,又來脫我
衣服,弄得沒辦法,我只好做了。」
蕭漁聽得呆住似的,似乎不能相信,然而那神情卻很有幾分懷疑他自己。他聲音乾巴巴的
:「我,我不知道,我,抱歉。」眼睛完全不看我。
我道:「沒事。」一面套起外衣,又看他:「你不穿回衣服?」
蕭漁頓了頓,才過來拿起床上的衣物,但是也沒有動作。我看看他:「已經七點了,今天
你需不需要請假?」
蕭漁立刻很窘似的,可默默地搖頭,同樣不動。
我便道:「那晚點見了。」
沒有聽見他回應,我並不在意,就離開了。
結果,那天蕭漁也還是請假。再隔天,中午我跟他們經理開會出來,在過道上碰見他和別
人迎面走來,他看見我,那神氣略尷尬似的,又彷彿欲言又止,當時絕對沒辦法單獨交談
的情形,就打過招呼錯開身。
下午我偷空到樓道那裡抽菸,抽完了要走,回頭看見他。他頓了頓,還是走過來。我掏出
菸盒,他便道:「我這裡有。」一面就拿出來了,又點火。
我沒有收起來,又倒出新的菸,自打火抽起來。他站在另一邊,一直默默不語,菸也沒有
抽完就熄掉了。以為他要走開了,突然聽見他說:「我和你都是男的。」
我朝他看去:「什麼?」
蕭漁神情閃爍:「我們是男的。」
我道:「難道不是?」
蕭漁彷彿一呆,不過馬上說:「我,我的意思是,唔……」就頓了頓,低道:「就算是情
形是那樣子,是正常男人的話,不可能會繼續下去。」
我問:「哪樣子?」看他閉上嘴,我吸了一口菸,轉口:「你覺得我不正常?」
蕭漁愣了一下,連忙搖起頭。
我打量他兩眼:「那你呢?正常男人哪會抱住一個男人親個不停。」
蕭漁臉上又紅又白的。他不吭聲,過一下子才低低的擠出話:「你很正常,是我——我,
我是同性戀。」
我看著他,有一下子不說話,只是把菸滅了。回頭看他一副無所適從的樣子,我想了想,
就走到他面前:「現在你告訴我就算了,可是在公司裡,最好不要輕易又告訴別人。」
蕭漁怔怔地看著我。我湊近他耳邊,輕聲:「有一件事告訴你,我也只對你說,我是雙性
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