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梁二涕再一次醒來是現實中五天後，這次在另一邊的感覺只是短短數小時，生命就這
樣消耗掉，梁二涕不會去思考這樣到底真的值得嗎，如果他是那種人，就不會放任自己的
病情逐漸加重了。
　　醒來第一件事是按看護鈴，相熟的護理師趕來卸除自己身上的各種「裝備」，經過了
半天梁二涕才有辦法下床。
　　把鎖在櫃子裡的平板電腦拿出來充電，慢慢吃掉醫院餐廳外送的地瓜稀飯，洗澡洗頭
，上個漫長又痛苦的廁所，接著梁二涕才拿起充好電的平板電腦，叫醒通訊軟體，慢慢地
鍵入幾個字。
　　「那傢伙還活著嗎？」
　　遲遲沒有回應。依照往常、梁二涕這時都會去看一下被自己疏忽許久的日期時間，原
來他睡到跨月，池雨澤代課的學校早就開學，要找的人正在上班，當然沒辦法回應。
　　越是得不到越是開始在意，梁二涕突然很想知道「這個世界」的吳志恩到底怎麼了，
他問定時來測量血壓體溫的楊姐車禍受傷的人會被送到哪裡住院，問了出口才想起他不一
定和自己住在同個醫院，楊姐笑笑地說哪裡有空床就送哪裡啊。
　　「……說得也是喔。」
　　「一般而言會送到外科吧，如果有床的話。」
　　如果有的話。
　　真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意見。
　　梁二涕想現在如果自己是池雨澤，這時候大概會偽裝成家屬，在這個城市各大醫院護
理站打聽消息，不過池雨澤不用做那麼麻煩的事，他早就知道梁二涕住哪裡。
　　這種時候梁二涕才深切體會到自己和社會的聯繫有多薄弱，沒有向外獲取資訊的管道
與人脈，這個世界有沒有梁二涕這個人都沒差。
　　梁二涕終究還是沒有走出醫院，他只是先去美食街的連鎖咖啡廳買抹茶拿鐵，然後換
了幾次地下通道和電梯，到太平間外頭看了看告示。
　　最起碼今天沒有貼出吳志恩的名字。
　　不過那也不能代表什麼。
　　吸著過甜的抹茶拿鐵，梁二涕慢慢晃回自己的病房，總感覺腦袋尚未完全清醒，不過
梁二涕上次感覺到睡飽的神清氣爽，大概也有十年以上的時間。悶痛與無法言喻的沉積物
累積在大腦裡，像是有人拿著醬油和可樂煮沸過的混和物塗抹他的腦殼內側，驅之不去的
不快感牢牢沾附，滲入每股思緒。
　　在「這裡的世界」，情緒與感觸總是曖昧與幽暗的形式展現，梁二涕醒來總是要花很
多時間才能理解別人話語下的含意，或者那些詞彙根本只是毫無意義的雜訊，在另一邊，
惡意總是以簡單易懂的方式出場，憤怒了就朝著彼此潑灑嘔吐物，是個可以更直接地去憎
惡他人的世界。
　　梁二涕想起了吳志恩和自己講過的幻想小人，其實池雨澤以前也對自己提過不少次，
他說看到那東西是在某個朋友工作的博物館特展，仔細想想、朋友該不會指的就是吳志恩
？這也無不可能。
　　吳志恩說幻想小人是小孩，比起來池雨澤的提案真是陰暗潮濕到讓人不想記起的程度
，事實上梁二涕也沒記起來就是了。
　　「你覺得那東西噁心，但我反而覺得有點可愛呢，就像豆花擬人化一樣。」
　　池雨澤那次的演說照例語焉不詳，梁二涕花了一些時間回想起細節，但怎麼想腦袋都
抗拒著喚回清晰記憶，池雨澤說這叫認知失調。
　　「我覺得呀，那種東西是人類的集合體，在這個精神狀態被特異地放大的世界，怎麼
說呢、平庸的個人是很難得出現的，會淪落到這裡的傢伙都是些怪胎，不過也有特例就是
了。只要聚集大量同質性高的意識就能夠順利行動了，不過那些東西不是憑著誰的個人意
識來驅使的。」
　　「不然呢？」
　　「嗯，靠的是風向吧？所以會突然朝著目標撲上去，並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果然還是很噁心。」
　　討厭的東西就是討厭，噁心的東西就是噁心，不需要緩衝地帶的世界雖然過份刺激，
但梁二涕果然還是比較習慣那邊。
　　那傢伙，可能不一樣吧。
　　人類這種生物，各有各的異常。
　　梁二涕嘆了一口氣，厭煩之情充分地傳達給吳志恩了。
　　情況對吳志恩很不公平，他什麼都不知道，相對來說、梁二涕也不理解吳志恩，兩個
互不相干的人彼此陪伴是有極限的，梁二涕決定脫離這場鬧劇。
　　沒有車票，不存在終點站，這輛列車是這個世界反覆產生的痛苦之一，既沒什麼深刻
的道理，也不會產生任何新的事物，搭乘只是脫離荒野的手段，但其實身處哪裡對吳志恩
都同樣危險，另一個世界的腦部手術剛結束，所以這裡的吳志恩才能恢復意識，但說不準
還需不需要下一次手術，又或者身體能撐到什麼時候。
　　池雨澤並沒有拜託梁二涕把吳志恩帶回原來世界，幫忙看守只是梁二涕擅自想以相同
的行為抵銷吳志恩在他清醒時的幫忙而已，就算在意的人從頭到尾只有梁二涕，認為他們
可以互不相抵的也只有梁二涕。
　　火車繼續前進，現在的狀況，就連吳志恩都開始感到不安。
　　車廂越來越擠，已經有「乘客」的手腳因為人群擠壓而脫離身體，或是關節朝向正常
狀態不可能的型態疊合起來，除了部份座位區，整個車廂的乘客變成了一個龐大而結實的
聚合物，由骨骼、油脂、肉和很多很多其他的東西組成。
　　明明火車沒有停靠任何車站，乘客卻繼續湧入，梁二涕靠近打開的車窗，老式列車的
上掀窗大概只能打開到窗戶面積的一半，這點隙縫梁二涕勉強有辦法將身體探出去，但留
在車廂裡的腿卻被吳志恩緊緊抓住不放，梁二涕發狠踹了幾下，但吳志恩完全沒有鬆手的
意思，不屈不饒地死命握住梁二涕的腳踝。
　　「跳車的話會死的！」
　　「繼續留在這裡才會死。」
　　梁二涕語氣相當冷淡。
　　「那些是什麼東西？殭屍嗎？」
　　「不知道，我沒興趣……叫殭屍應該也可以吧。」
　　梁二涕上半身與手臂用力一挺，連帶著縮起腿，猛然的力道讓他總算甩開了吳志恩。
　　「要怎麼活下去你自己想想，看要捨棄什麼，還是學會別的新東西，我要繼續在這裡
活下去，你的話……自己決定吧，不要把我當作夥伴或精神支柱，讓人很火大。」
　　站在車頂上的梁二涕聲音幾乎被風吹開，他不知道吳志恩能不能聽見自己說話，但還
是繼續說下去：「從這裡看得到我常去的城市，所以我可以跳躍移動回去，你的話嘛……
自己想辦法吧。」
　　無情又不負責任的話語從梁二涕口中說出，他面無表情，臉上的黑眼圈一如往常：
　　「我大概知道你為什麼會搭上這輛火車了，還有我跟著你的話，你永遠學不會逃跑。
你在這個世界一定也是哪裡壞掉了吧，接受會活得比較快樂喔。」
　　說完不知道有沒有傳達出去的話，梁二涕在火車車廂頂部站定，然後他張開雙手，隨
著有些神經質的笑聲墊高了鞋尖，然後縱身一跳。
　　接著、梁二涕消失在虛空之中。
　　「所以那傢伙現在改名從母姓，叫做吳志恩，和他喜歡的韓國女偶像同名。」
　　「你不是一直叫那傢伙的媽媽吳媽媽？原來是媽媽原本的姓喔？」
　　「叫夫姓才奇怪吧？」
　　梁二涕聳聳肩沒有回答，其實他覺得怎樣都可以。
　　池雨澤到其他縣市擔任代課老師已經兩年，現在只有寒暑假偶爾會來聚餐參加活動，
畢竟他的老家在南部，總是比較少機會北上。
　　梁二涕還是繼續住院，生活型態上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他和池雨澤的聯繫變成網路
對話而已，醒著的時候他會去醫院健檢大樓附設的健身房玩滑步機，這大概是他目前人生
中最大的刺激了。
　　他們兩個在社會上，依舊是渣滓，和鬼沒兩樣。
　　這個夏天，池雨澤來北部參加研習，也就順便來拜訪梁二涕，兩個人的話題不知不覺
繞到池雨澤兩年前出車禍的大學同學上。
　　第二次腦部手術十五天後，重傷的男人終於清醒，但他卻不知道自己過去的名字，堅
持自己叫做吳志恩。
　　「我的大學同學幾乎全部人都以為他迷偶像迷到腦筋秀抖，還好他媽媽姓吳，不然沒
辦法改姓吧。」
　　「不是覺得偶像救了他嗎？」
　　「我就是這麼覺得呀！但其他人好像不那麼認為。」
　　「真是不懂。」
　　「對啊，不懂。」
　　對世人而言，兩年前的車禍只是場不幸的事故，但對池雨澤與梁二涕而言，他們雖然
知道還有真正的真相，但那永遠不可能還原，唯一知曉一切的男人也已經死去，活下來的
人是「吳志恩」，並不是他。
　　「吳志恩會來這家醫院復健嘛，他的狀況還好嗎？」
　　池雨澤問。
　　「我偶爾醒著的時候會去看看他，還行吧，雖然說話七零八落，手腳也還不太能動，
但還算有進步。」
　　「嗯……那就好。」
　　在另一個世界，吳志恩的身體健全、四肢強壯、神智清明，而且至今仍然追著梁二涕
跑。
　　梁二涕這兩年來並沒有好好跟他談過，不過吳志恩似乎不是想要追殺他，至於理由是
什麼，每次問池雨澤時，池雨澤總會露出讓人不甚舒服的詭異微笑。
　　「唉，也好啦，你們兩個弱弱相殘……弱弱相伴，一起去西天取經也挺好的，總有一
天可以法喜充滿，得道昇天吧。」
　　「你在說什麼啦，聽不懂。」
　　梁二涕要知道吳志恩的心意，應該還需要很多年的時間。
　　池雨澤和梁二涕和兩年前一樣，依然是一邊喝著連鎖咖啡店的冰沙，一邊聊著他人看
不見的風景。
　　「好啦，接下來的講座時間要到了，網路聊。」
　　「嗯。」
　　「如果你睡著了，知道到哪裡找我。」
　　「廢話，你那麼大，誰都知道在哪裡。」
　　「多保重呀。」
　　「工作加油，大眼睛。」
　　池雨澤眼睛後方的眼睛眨了眨，然後瞇了起來。接著他輕輕地拉攏了病床的滑門才離
開。
　　梁二涕躺回病床上，一回兒又坐起身，拿起冰沙一口氣吸完。
　　什麼計畫也沒有，希望當然也沒有，光是度過眼前的時間就耗盡一切，和鬼沒兩樣的
渣滓們，以後也會繼續活得像個渣滓。
　　應該吧。
　　（全文完）

完結灑花～～謝謝作者的分享>\\\\<

謝謝樓上一直以來的推文，讓我寫作時不覺得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