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蜘蛛*棉花糖。
在織夢坊後院晾好夢錦,去買早點的唐眠眠也回來了,夢娘讓唐眠眠幫忙支起桌子,三人上桌在後院裡吃早點。
禁區的天空和外頭的天空相比更加清澈,後院的槐樹隨風吹拂輕輕晃動,葉子寥落,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唐眠眠三兩口就把包子配著豆漿吃完了,但為了遵守夢娘的規距,他眼巴巴等所有人都吃完,才迫不及待的開口。
「怎麼樣?問題解決了嗎?」唐眠眠很信任夢娘的能力。
「夢錦夢娘可以處理。」朱莫知說。
「那就好——」
夢娘笑咪咪地補充說:「但是惡鬼得靠你去逮,糖糖。」
「一定得抓嗎?」
「你們讓惡鬼闖進『夢鄉』去,要是出了什麼意外,我可兜不著你們。趁現在還瞞得住,快些把惡鬼逮回來。」
唐眠眠唉聲嘆氣,夢娘從袖子裡掏出一紙包糖炒栗子遞給他。
夢娘說:「乖,吃完就去辦事,要是睏就先睡一覺再去。」 現在早就超過兩人平時的就寢時間了,但他們誰也不打算睡覺,誰知道睡一覺,那鬼東西會跑到哪裡去?到時候抓不到就麻煩了。 朱莫知說:「夢娘,我們得借路了。」
在織夢坊,有一扇門可以通往夢鄉,朱莫知一開始在這裡工作,大多走那條路,現在那架屏風被污染,他們最好從其他路走。
夢娘爽快地答應了,「行。」
唐眠眠負責收好吃早點用的餐桌,朱莫知隨夢娘進店裡,目送她上樓,夢娘一個人招呼一整晚織夢坊的生意,現在睏極了。
唐眠眠也打了一個哈欠,他睡得少,偶而還能徹夜打電動,但他到睡覺時間還是會睏。
朱莫知背上夢娘拿給他的木匣子,走到後院牆邊,後院有一扇不怎麼起眼的破舊木門開在牆上,他抽出木栓,推開木門,夢鄉濃濃的白霧頓時飄散出來,開口外是一條極其寬敞的道路,行六駕馬車都沒問題的寬度,這樣寬的道路在夢鄉裡尤其難得,通常大路比小路安全得多。
沒有時間浪費了,棉花糖和黑蜘蛛一前一後,走進夢鄉。
路上唐眠眠沒有廢話,領著朱莫知往前衝,沒過多久,他們都看見遠遠一片黑霧了。
原本以雪白霧氣組成的「夢鄉」,唯一的色彩就是從霧氣間隱隱透出的夢境,現在惡鬼挾帶的黑霧囂張地佔滿大半地盤,沒有靠近,他們看不出那些夢會受到什麼影響。
「真壯觀啊。」唐眠眠停下瞭望。
朱莫知說:「走吧,找到惡鬼,我們就能快點回家。」
是這個道理沒錯,唐眠眠不喜歡加班,他想念平凡人間界裡的東西,包括他的床和他的糖果店……
一手捕夢網,一手繡線,朱莫知走得警惕,唐眠眠看似大喇喇,卻也非常小心注意周遭的情況。不過當他們踏上浸染黑霧的道路後,什麼事都沒發生。
越是平靜,就越讓人提心吊膽。
他們提著心往前走,唐眠眠放慢了速度,觀察左右,原本路邊像小小矮平房的夢境都不見了,也許是這片夢境的人都醒了,沒在做夢,也有其他可能……
比如眼前的景象。
「哇喔,嚇死人了。」
不知道多少夢境被黑霧揉和在一起,變得色彩斑斕。
朱莫知試著用捕夢網撈了一下,捕夢網在夢境表面晃了晃,才淺淺撈出一點影子,正當他要出手收走捕夢網時,它倏然沉進夢裡,夢境表面再次恢復平靜。
「不會吧?」唐眠眠苦著臉。
捕夢網撈不到,唐眠眠不可能把這麼巨大的夢吃進肚子裡,他一口吃不下去,要是吃到一半惡鬼逃走怎麼辦?不能直接吃,他們只剩下一個選擇了——直接潛入夢境中。
因為惡鬼不是真正夢境主人,不會因為他們潛入夢境的動靜影響,只是潛入夢境非常危險,他們多半會忘記自己原本的身份,透過某些契機才會想起來。
朱莫知雙手環胸,昂起下巴問:「你還有其他辦法嗎?」
當然沒有,有的話唐眠眠就不會抱怨了。
「……走吧。」
他放棄僵持,率先大步跨進那團亂七八糟的夢境中。
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山,棉花糖誕生至今,只飛下山過一次,山下的小鎮可以輕易找到人類小孩落在地上的芝麻燒餅屑,聞起來非常香甜,但吃下那些燒餅屑的代價就是被人類小孩捉了,塞進竹篾編成的籠子裡耍玩,那是極糟的經驗。
等棉花糖好不容易逃回山裡,他便到處逢人說,人類連小孩都很可怕。
其實山裡也很可怕。
對人類來說,老虎或者有人高的熊很可怕,但棉花糖不怕老虎或熊,他更討厭蛇或者其他喜歡捉鳥的掠食者。
他平時都非常小心,但某天他在樹林飛行,因為實在餓極了,想著即使找到酸澀的果子也先啃上一口填飽肚子,就在分心的那一刻,他撞上了一張大網,黏黏膩膩的蜘蛛網,纏得羽毛亂糟糟的都飛不起來了。
一隻毛茸茸有五個棉花糖那麼大隻的蜘蛛從樹洞裡爬出來,背上的黑黃夾雜的虎紋看起來猙獰又威風,蜘蛛的口器一動一動,看起來噁心得駭人。
棉花糖聽說過這種背有虎紋的捕鳥蛛,他害怕地全力掙扎起來,竭力拍動翅膀,只離地半尺又落回地上,當毛茸茸的蜘蛛腿壓住棉花糖脆弱的翅膀,他終於忍不住高聲喊得起來。
「別吃我,我肉少不好吃!」
蜘蛛停下動作,「妖精?」
蜘蛛變成人形,穿著一襲非常好看的紫色衣裳,鴉羽般漆黑的長髮披在肩上,他捧起被蛛網纏繞的棉花糖,以纖細修長的漂亮手指為他剝落沾在羽毛上的蛛網。
蜘蛛的五官很好看,眼睛是琥珀色的,睫毛非常長,臉頰卻非常光滑,不像原型那樣毛茸茸又嚇人。
「你長得真好看……」
「第一次看到這麼傻的鳥妖。」
「你才傻!」
「行了,別不服氣,你的腦仁有比核桃大嗎?」
「我變成人形不行嗎?」
棉花糖氣得變回人形,落在蜘蛛懷裡。
「所以才說你傻啊,要是被蛛網纏上了,不會變回人形嗎?瞎飛什麼勁。」
「……」他說得很對,棉花糖無話反駁,只能低頭道謝,「謝謝你放我一馬,我叫棉花糖,你叫什麼?」
「黑蜘蛛。」
「很高興認識你,黑蜘蛛!」
黑蜘蛛是獨居妖精,從來不去妖怪市集,或住在妖怪群落,棉花糖也不喜歡住在妖怪群落,他更喜歡住在樹上,寂寞了就去串門子。雖然他們倆的關係不算太好,時常拌嘴,但難得認識了新朋友,棉花糖還是常常去找黑蜘蛛說話。
「據說食宿者能積累更多善報,等修煉成妖仙,度劫會更容易,你知道嗎?我都只吃果子和果仁,已經好久沒捉青蛙蜥蜴吃了!」棉花糖挺起圓滾滾的胸膛,得意地說。
黑蜘蛛忙著織布,頭也不回地問:「你見過花妖嗎、樹妖嗎?」
「當然見過!靠後山那兒有株老梅樹爺爺,他人很好,常常請我吃糖漬梅子,梅核敲開,裡頭的仁也好吃。」老梅樹爺爺醃漬的糖漬梅子鮮紅酸甜,又好看又好吃,棉花糖想到這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那些梅籽種在土裡,會長出小梅樹,有一天小梅樹也能成精。」
「但是……但是……」
棉花糖說不出反駁的話,在樹枝上急切地蹦蹦跳跳,一不小心踏空掉下來,在準備振翅飛之前就被黑蜘蛛一把撈在手裡。
「淘氣鬼。」黑蜘蛛摸摸棉花糖的喙和粗壯的鳥爪子。
他可不敢小看這隻滾圓可愛的小伯勞,黑蜘蛛見過把蛇掛上樹刺的伯勞鳥,偶而樹刺上還有肥厚的螳螂和毛蟲。伯勞鳥們能抓住青蛙、小蛇徒手抓住獵物,比他這個必須織網做陷阱還得利用身上麻醉粉的獵鳥蛛,還要兇猛多了。
在棉花糖第二次找上他的時候,他還考慮過是否要搬家,被伯勞鳥盯上太危險了,還好棉花糖太傻,傻得像不會做什麼壞事的模樣。
棉花糖不知道黑蜘蛛的想法,他遲疑了好久,才艱難地下定決心,「……那我以後不把梅核敲開來吃。」
黑蜘蛛嘆氣,這隻傻鳥沒抓到重點。
「你還是吃吧,別吃其他妖精就好。」
「為什麼?」棉花糖很疑惑。
「不為什麼。」他不想解釋。
棉花糖問:「是不是吃妖精才算殺生?」
「不是,我不想吃開了靈智的生物,雖然其他妖精吃了大補,能憑添好幾年功力。」
如果你知道這點,你會去吃其他妖精嗎?黑蜘蛛在心裡問完,提起十二萬分警戒。
但棉花糖只是興致勃勃地問:「真的?你怎麼知道?」
沒有殺氣,棉花糖一點也不像其他伯勞殺氣騰騰,他圓滾如豆子般的眼睛顯得無辜又無害。
「我就是知道。」黑蜘蛛放鬆緊繃的肩膀,調侃他說:「我不像你這麼傻,被捉過一次,還敢來找我。」
棉花糖氣呼呼地說:「你要是在說我傻!我就不來找你了!」
「好啊,你別再來了。」黑蜘蛛不以為意。
「那我偏要來!」
「那你就來吧。」
棉花糖軟弱無力的威脅根本拿黑蜘蛛沒辦法,他憤憤地盤旋飛行,想要離開又覺得離開沒面子,好半响才又停會樹枝上,沒話找話說:「你在做什麼?」
黑蜘蛛回答:「給你織衣服。」
「我已經有羽毛變的衣服了。」棉花糖離開樹枝,變成人形,展示自己身上羽毛變得衣服。
棉花糖帶著羽毛花紋的衣裳也很好看,襯得棉花糖十分有精神。
上回棉花糖來找黑蜘蛛,鬧著非要和他交換衣服穿,他只好承諾給棉花糖織一件紫色的衣裳穿。這回棉花糖來,卻把上次做的事都忘光了。
「你上回不是說想要穿我的紫色衣裳?」黑蜘蛛提醒他說。
棉花糖沒把上次黑蜘蛛給他的承諾當真,他又一次仔細欣賞黑蜘蛛那身漂亮的紫色衣裳,羨慕又嫉妒地感嘆說:「因為你的衣服是紫色的,紫色的真好看啊!為什麼能這麼好看?」
黑蜘蛛隨口敷衍他說:「你直接在桑椹裡滾一圈,也會變紫色。」
「真的?」棉花糖精神一振,興匆匆地飛走。
「棉花糖?」原本熱熱鬧鬧的氣氛突然回歸安靜,黑蜘蛛抬頭才發現本來在周圍蹦蹦跳跳的小伯勞鳥不見了,他停下手中織布的活,睜大漂亮的狹長眼睛,「那傻子不會真的去試了吧?」
黑蜘蛛有那麼一點良心不安,不過他料想那小棉花糖也不會真正笨得去採桑椹來滾吧?
黑蜘蛛不急不緩地織完整匹布,把布裁成了衣裳,洗滌過後特意晾了起來,原本以為棉花糖要好幾個月才會再來,準備把製好衣裳收進匣子裡放妥了,小球大的伯勞鳥兒卻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
棉花糖兇巴巴地吼:「你騙人!我直接在桑椹裡滾過,沒變紫色,後來脫掉羽毛變成的衣裳去揉桑椹,也沒變色!」
……真傻。怎麼有這麼傻的伯勞鳥妖精?
黑蜘蛛取出他特意做好的外袍,罩在棉花糖的肩上,「這件袍子就送你吧。」
「紫色的!好漂亮啊!」棉花糖不氣了,興高采烈地轉圈圈。
山上的生活果然比山下還要美好多了,即使可怕會捕捉鳥兒的大蜘蛛,也會耐心給他織衣裳,哪像山下的小孩兒只會把他放進竹篾子裡,天天逗他玩。
他喜歡這座古老的山,山上有梅樹爺爺為首的幾個妖怪,他們喜歡摸棉花糖的頭告訴他「你還小呢。」也有會和他平等對話的黑蜘蛛,雖然黑蜘蛛偶而會嫌他傻。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落葉凋落又生長,棉花糖的身高也有所增長。
這年春天,棉花糖叼了一片新發的嫩葉,飛去找不愛動彈的黑蜘蛛,並且向他報告他的新發現。
「黑蜘蛛黑蜘蛛!我看到人類了!他們在山上交配!原來人類也會交配!」棉花糖興奮地說。
他見過蛇交尾、豬交配、鹿交配、雉雞交配、兔子交配,甚至見過和自己長得極像的伯勞鳥兒交配,在不久後產下幾個鳥蛋,最後孵出嗷嗷待哺的小鳥仔。
這實在太罕見了,人平常不住在山裡,他們平常頂多見到獵戶上山打野豬、設陷阱抓兔子,但看到人交配還是第一次!
棉花糖化成人形,撲到同樣化成人形的黑蜘蛛懷裡,比起伯勞鳥和捕鳥蛛的模樣,兩人見面時多半化成人型,如此一來就能減對另一方產生的反射性食慾。
「他們會抱在一塊,還吃對方的嘴唇!啃得很用力!但只有紅印,沒有流血!」棉花糖的臉幾乎貼上黑蜘蛛的臉,殷紅柔軟的嘴唇還帶著甜滋滋的果香兒,他幾乎忍不住想咬一口,等回過神來,他趕緊將棉花糖推開。
黑蜘蛛不自在地說:「人交配有什麼好看的。」
他比棉花糖懂得更多,他以前在山下的小鎮住過一段時間,躲在織娘的家裡學做織布裁衣,他見過織娘和她的丈夫交配,也見過她的丈夫與其他女人交配。
那實在不是什麼特別有意思的事,交配時的人類會發出似喜似悲的叫聲,聽起來難受得很。
尤其在織娘撞見她的丈夫與其他人交歡的那日,織娘的叫罵聲、對方回嘴的聲音、她的丈夫忍不住拿閂門的木栓毆打織娘,織娘流下的鮮血染紅了才知道一半的布匹……
人類非常非常的壞。黑蜘蛛回到山上後,再也不願意下山,連見到變成人形的妖精都覺得厭煩,只有自己撞進蛛網裡的棉花糖例外。
黑蜘蛛想起往事,不免分心。
「你怎麼知道不好看?」棉花糖問,發現黑蜘蛛沒理他,又推了推他的肩膀問:「你知道他們摸來摸去是為什麼嗎?」
「你怎麼問題這麼多?」黑蜘蛛打岔說:「你上回不是問我怎麼織布嗎?我教你,你要不要學?」
「學!」棉花糖燦爛地笑著,捧著黑蜘蛛的臉給他一個響亮的吻,「快教我!」 「我喜歡你啊!人類說喜歡就要親嘴兒!」
「他們是要交配的那種喜歡!」
「欸?不一樣嗎?」
「還不快來學織布?再不專心,我就不教你了。」
黑蜘蛛不知道他還是對人類保有濃厚的興趣,棉花糖整天忙著偷窺那對常常進山裡幽會的男女,在有一天女人懷孕,挺起圓滾滾的肚子之後,他們被山下鎮裡的人驅趕,不得不逃到山上,住進山上獵戶建的小小屋子裡。
「人類來山裡生仔啦!」在棉花糖的幫助下,人類上山的新消息一下子就在山裡傳開。
梅樹爺爺給他一包用荷葉扎成的糖漬梅子,要他別再人類面前變成人形。一對還不能化成人形的白鶴夫妻忙著育兒,沒空搭理他。大部分妖精都勸他不要靠近人類,他覺得有點掃興,想到上次黑蜘蛛也不怎麼喜歡人類,棉花糖乾脆沒告訴他。
他住在獵戶木屋旁的樹上,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他看男人天天到溪邊捉魚,撿雉雞下的蛋,挖了芋頭、蕃薯烤來吃,那條淺溪在天氣真正冷起來的時候凍成冰,把冰鑿開底下也沒有魚,那男人只好去找其他食物吃。冬天什麼都抓不著,好不容易才逮到一隻小兔子,小得跟老鼠差不多大,燉成湯全部讓給妻子喝。為了要保暖,木屋周圍的樹砍了一棵又一棵,等實在離得太遠,發現不好觀察,棉花糖乾脆停在窗邊看。
冬天,對山裡的動物來說,也是個缺少食物的季節,棉花糖打定主意等人類生崽再走,他從沒見過人類小孩怎麼出生,特別好奇。為了避免錯過小孩出生,棉花糖每次回常住的樹吃那些曬乾的果實和種子,動作都萬分快速,吃完又馬上回來蹲守人類夫妻。
缺少食物的人類越來越瘦,某一日正當大雪,棉花糖飛到窗邊,降落時根本沒注意窗邊多出一根細竹枝上,一踏上去竹枝下滑,細得難以用肉眼看見的黑線一下收緊,拴住棉花糖的腿,在窗戶裡的女人歡呼一聲,緩緩地抱著巨大的肚子走出來,要抓棉花糖回去。
棉花糖驚恐萬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梅樹爺爺讓他不要隨便變出人形,他該怎麼辦才好?
啾——
棉花糖發出尖銳地叫聲呼救,響徹山林。
懷孕的女人被叫聲震得耳朵發隆,枯瘦的臉上仍然笑容滿面。
她把棉花糖蓋在男人捕魚的竹簍下,一邊哼著歌,一邊燒起了開水。
棉花糖的呼救聲只有一直在擔心他的黑蜘蛛聽見了,黑蜘蛛這年冬天總有一股不妙的預感,身為妖精,自然能和天地感應,他害怕自己會出什麼問題,就算藏到地底洞穴過冬,也不肯和以往一樣真正睡死冬眠。
這讓他沒有錯過棉花糖的求救聲,黑蜘蛛飛快地爬出土面,盡快往發聲處趕去。
他遠遠的就看見那座獵戶木屋,還聽見熱水在鍋裡滾沸騰的聲音,和棉花糖急躁地叫聲。他直接變成人形,也不顧自己身上只著薄薄紫色衣裳,趕緊跑到木屋邊敲門。
黑蜘蛛一邊敲一邊喊:「不好意思,我養的小伯勞鳥飛走了,你有沒有看到他?」
大冬天的,哪有人在這時候會上山?就算是獵戶想打狐狸、獵皮毛回去,也不會在這大雪的日子來。這對夫妻早就打探過了,整座山上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回出現的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那孕婦非常緊張,隔著門說:「你想做什麼?這裡沒有你養的鳥兒,快離開!」
在門內的棉花糖聽見黑蜘蛛的聲音,大聲吱吱喳喳地叫了起來。
黑蜘蛛說:「那是我養的鳥兒,我聽到他的叫聲了,你還我,我抓兔子送你。」
孕婦知道瞞不過去,卻捨不得鳥兒,一不做二不休,從竹簍裡抓住棉花糖的腳,連毛都不拔,就想把棉花糖扔進鍋裡燙。
棉花糖發出驚恐的叫聲,黑蜘蛛急切地破門而入,數尺外負責覓食人類男人舉著柴刀,三步併作兩步衝過來,朝黑蜘蛛就砍。
男人黑著臉,柴刀揮得呼呼作響,「你做什麼闖入我家?」
「我來帶回我養的鳥兒。」黑蜘蛛一邊閃避,一邊努力想從孕婦手裡解救棉花糖。
「你這賊廝鳥,想對我婆娘做什麼?」
「我帶鳥兒就走——」
黑蜘蛛又重複一次,這次終於從孕婦手裡奪走棉花糖,孕婦跌倒在地,發出刺耳的尖叫,棉花糖擔心被推到在地的孕婦,又對被黑蜘蛛救了感到高興。
但下一秒,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背對男人的黑蜘蛛被柴刀砍中後心,直接貫穿肺葉,刀尖從胸口透出,黑蜘蛛一口噴出鮮血。
「黑蜘蛛!」棉花糖終於忍不住,擔心地喊他。
「噓。」黑蜘蛛從袖裡掏出剪刀,細心剪斷他腳上的線,踉踉蹌蹌地走到窗邊,推開窗把棉花糖放走,「快走,快走,不要回來了。」
「黑蜘蛛!你怎麼了?」棉花糖慌張地喊。
黑蜘蛛只笑,不說話。
那男人第一次砍人,熱血上湧,心中充滿兇戾之氣,原本漆黑的眼眸變得鮮紅,男人抽出柴刀,面色猙獰,再次朝黑蜘蛛亂砍。
黑蜘蛛終於支撐不住,跪倒下去。
「黑蜘蛛!」棉花糖發出哀鳴聲,一下子從原本小巧滾圓的伯勞鳥瞬間長成巨大的模樣,雙翼變長變寬,鮮紅的尾羽拖長如鳳凰,能遮雲蔽日。
原本抱著肚子喊痛的孕婦嚇傻了,她的丈夫卻還是一臉猙獰,臉上附著黑氣。
拖著柴刀往外走。
孕婦下意識往方才砍死人的地方看,卻發現那處只留下一隻被砍斷一半的大蜘蛛,她嚇得大呼:「相公!相公!」但她的丈夫卻沒搭理她。
棉花糖變回伯奇鳥本相,比一般伯勞鳥巨大百倍,還有長長的尾羽拖曳在身後。
他記起來了,他是棉花糖,也是唐眠眠,他現在正在夢中,夢裡他和黑蜘蛛變成妖精,而那可惡的惡鬼附身在這對私奔鴛鴦的男人身上,砍死了黑蜘蛛。
夢裡的損傷也會傷及現實,他不敢想回到現實黑蜘蛛會怎麼樣,滿腔怒火只能朝惡鬼發洩。 納命來!他聽見自己這麼喊,不過在人類耳中,那只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清亮長唳——
唱十二神以逐惡鬼:甲作食,胇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惡凶,赫汝軀,拉汝干,節解汝肉,抽汝肺腸。汝不急去,後者為糧!
——《後漢書·禮儀志》
惡鬼已去,原本揉和在一塊的夢境散開,變成一股輕煙,棉花糖和黑蜘蛛自然地跌出夢鄉。
棉花糖恢復原狀,他的血統稀薄,一出夢境,他就無法維持伯奇鳥的模樣。黑蜘蛛血統比他更薄,但剛才他都被砍成兩片了……
唐眠眠沒管自己酸軟的手腳,幾乎靠爬的爬到趴伏在地上的黑蜘蛛身邊,掀開他的衣服檢查他的前胸,胸口只有一小截鮮紅的痕跡,但沒有刀口,很像曾經有柴刀從這兒刺出的樣子,唐眠眠心裡一緊,讓朱莫知翻身,檢查他的後心,一樣只有一小截鮮紅的痕跡,沒有刀口。
「咳咳咳……」朱莫知感覺嘴裡都是血味,他掏出手帕遮嘴,純白的手帕上留下鮮紅血點。
唐眠眠緊張地問:「你沒事吧?」
肺火辣辣地疼,朱莫知很不舒服,但他試著站起來,在唐眠眠的幫助下,穩穩地站住了。
他簡短地說:「回去再說。」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唐眠眠二話不說,背起朱莫知,跑回開在織夢坊後的那扇木門,門還敞開著,唐眠眠一推就開了,他進去以後,趕快用木栓閂上門。
朱莫知掙扎著滑下唐眠眠的背,努力站直了,解下背上的玉匣子,用手勢示意他把吞下去的惡鬼夢吐進去。
平常唐眠眠並不樂意在朱莫知面前這麼做,吐夢的樣子不好看又狼狽,但他現在沒空顧形象,急切地把惡鬼夢嘔出來。
「好了。」唐眠眠說,朱莫知走過來,蹲下來把手伸往子玉匣子,唐眠眠頓時大驚失色,「你要做什麼?」
「解開來看。」
唐眠眠自己嫌棄自己的口水,但總不能讓朱莫知摸口水,那太怪了。
因為不是惡鬼原本所在的夢錦,那塊布攤開來又小又破爛,好在挾帶黑霧的惡鬼確實被困在夢錦中。
「可以闔上了。」朱莫知指示他關上玉匣子。
壓在心口的要事解決,朱莫知閉上眼睛,靠在牆休息。
唐眠眠不放心,著急地問:「我帶你去看醫生吧,掛急診。」
「不用。」朱莫知擺手拒絕。
這樣的傷去醫院看,要是醫院問怎麼弄的都不好解釋,只是吐點血,回去睡一覺就是了。
唐眠眠反駁他,「怎麼能不去看醫生——」
夢娘聽見動靜,從二樓推開門往下看,看到兩人衣衫凌亂,臉色都很難看。
她詫異地問:「怎麼弄得這麼狼狽?」
按照她的設想,曾經捉過一次惡鬼夢的唐眠眠,應該能輕鬆地把惡鬼逮回來才對,沒想到他們會弄得如此窘迫。
唐眠眠喊說:「夢娘!黑蜘蛛受傷了!」
夢娘一聽也急了,連忙問:「傷著哪了?」
「他在夢裡被人砍了好幾刀——」
朱莫知說:「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虛弱,聽起來就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夢娘連忙下樓,到後院去看看朱莫知的狀況。
她看朱莫知衣衫完好,看不出裡面傷得怎麼樣,只好問唐眠眠說:「有刀口子嗎?」
「沒有,我只看到紅痕,像剛長好的傷口。」唐眠眠立刻回答。
「那還好,我去拿藥,你背他進店裡來。」夢娘鬆了口氣。
織夢坊放了一組太師椅,唐眠眠小心翼翼讓朱莫知坐在上面,因為他臉色太蒼白,唐眠眠忍不住又問:「你還好吧?」
「沒事。」
夢娘小心從櫃子裡取出一只玉瓶,拿裡頭的仙丹,切了四分之一,放進茶杯裡,用水沖開。
看夢娘這番動作的唐眠眠忍不住問:「這樣夠嗎?」
「夠了,再多就補過頭了。」夢娘回答。
那是夢娘帶著傍身,從太白星君那兒換來的仙丹,不是什麼尋常東西,唐眠眠不識貨,朱莫知比他清楚夢娘拿出的仙丹價值。
朱莫知虛弱地說:「讓夢娘破費了。」
夢娘用挑茶葉的茶杓子把藥攪開,一邊做一邊說:「這是……員工福利?是這個詞吧?別跟我客氣,你們要是傷了哪裡好不了,我會很傷腦筋的。」等藥化得差不多了,她讓唐眠眠把藥水端給他。
緩緩喝下化開的藥水,朱莫知急促的呼吸終於緩和下來,唐眠眠這才相信他是真的好了。
唐眠眠心中充滿激動的情緒,面對惡鬼的怒火還沒完全發洩完,他就開始擔心黑蜘蛛是不是受了難以康復的重傷,等確定他的傷無礙,又想到夢境中幼稚的自己。
啊,怎麼這麼蠢啊。
真蠢,要不是怎麼蠢,就不會害他受傷了。唐眠眠非常懊惱,卻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表達激昂的心情。
夢娘拿出那塊原本藏著惡鬼的雪白夢錦,遞給唐眠眠,「去廚房水缸裡挑水來,在後院裡把玉匣子裡的夢錦洗乾淨,再把這塊夢錦放進去。我盯著你做,不會讓惡鬼跑了。」
唐眠眠腦子還沒轉過來,問:「現在?」
「現在,我們趕緊弄好了,等黑蜘蛛舒服些,你再背他回去,他得睡一覺才能克化藥水。」
唐眠眠心不在焉地聽夢娘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完成朱莫知平常的工作。
夢娘知道現在說什麼他多半聽不進耳裡,揮揮手讓他趕緊帶朱莫知回家。他走進店裡,發現朱莫知倚著牆睡著了。
他的面容恬靜,和在夢境裡的黑蜘蛛沒什麼兩樣,平常熱愛穿紫色的衣裳,仍然留著一頭鴉羽般烏黑的長髮,還長得非常好看……在夢裡,他話沒有特別多,卻比平常好接近得多了。
唐眠眠背起朱莫知,從禁區通往人間,走出那扇洋風花梨木拱形大門。
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他們在禁區耗費了超乎預料之外的時間,看見天色,超過二十四小時沒睡的唐眠眠終於感覺到疲倦感湧上。
因為背著人,唐眠眠老老實實從裡側開門再把門帶上,而不是像往常一樣翻過小洋樓的矮牆。好在這裡離他們的公寓不太遠,只花了五分鐘就到了。
掏出公寓鑰匙又是一番折騰,還好沒把人吵醒,順利把熟睡的朱莫知放到床上,唐眠眠躺在雙人床的另一側,才閉上眼睛,就累得睡著了。
於是波瀾壯闊的生活恢復平靜。
過了好幾天,夢娘讓鴿子傳信來,要他們去把屏風帶回來。唐眠眠一句話沒說,自己乖乖去扛了屏風回來。
連續數日,朱莫知在家休養,唐眠眠擔心他,幾乎沒怎麼出門,難得近一週沒到糖果店巡視,連他的員工蘇佳滇都忍不住打電話來關懷他的狀況。
之前他們很少白天待在一起,就算一起領養了一隻貓,他們好像也只是普通的同事和同事關係。
朱莫知一直待在臥室裡,醒了就半靠坐在床上看書,睏得就睡覺。唐眠眠覺得待在房裡氣氛太奇怪,就跑到客廳去打電動,但打沒幾分鐘電動又忍不住跑進房間裡看他,房門開開關關。
朱莫知先假裝沒注意唐眠眠,後來忍不住說:「你不用一直來看我,我有事會叫你。」
「喔。」唐眠眠雖然應了,但他還是依然故我。
無奈地朱莫知乾脆要他拿手機進來玩,關了手機音效,至少比門開開關關安靜。
但待在朱莫知旁邊,聞到他身上那股沉香味的唐眠眠也很不自在,他忍不住想到夢境裡那個黑蜘蛛,長得和朱莫知一模一樣,對待他溫柔又細心……
黑蜘蛛跟朱莫知是同一個人,他當然知道!
但在夢裡的棉花糖有多喜歡黑蜘蛛,把他當作獨一無二的人,夢醒來的唐眠眠就有多彆扭。
可惡!為什麼朱莫知可以這麼平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他偷偷瞥了朱莫知一眼,朱莫知感覺到他的視線,溫和地問:「怎麼了?」
「沒事。」唐眠眠馬上回答說。
唐眠眠不知道朱莫知腦海裡轉得念頭比他還要洶湧澎湃,夢境裡的棉花糖懞懂不知情事,看人類交配一點也不害羞,只抱著單純的好奇心觀察。但夢境裡的朱莫知就不一樣了,黑蜘蛛在夢裡肖想過棉花糖帶果香味的唇瓣,聞起來香香甜甜,看起來軟軟嫩嫩的嘴唇,親下去會是什麼感覺,朱莫知真的很想知道……
可是他們好像還沒有到那種程度的關係。
要主動告白嗎?現在是告白的時機嗎?如果告白,唐眠眠會願意考慮和我交往嗎?唐眠眠喜歡什麼類型的人?唐眠眠會喜歡我嗎?
朱莫知藏在棉被裡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手心滿是汗水。
確實夢境裡的唐眠眠天真可愛許多,但夢境能反射內心,棉花糖也是唐眠眠,只是懂得世故,沒有太大不同。要朱莫知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也不行,他不想也不願曾經付出的喜歡變得了無痕跡,最後和唐眠眠恢復一般同事關係。
想要把心情告訴他,卻笨拙地不知該如何表達。
猶豫來猶豫去,朱莫知的傷就好全了。
他決定恢復才藝教室的課程,進了才藝教室,門口高高的萬壽竹掛了幾張祈願紙條。
櫃檯小妹熱情地打招呼說:「朱老師,七夕快樂!」
「七夕了?」
「是啊,今天七夕,朱老師要跟女朋友過嗎?」櫃檯小妹原以為會得到「我沒有女朋友」這一類的答案。
沒想到朱莫知回答:「……可能吧。」
上課時他乾脆教大家用五色線穿過繡針,意思意思地乞巧。
同學們都沒聽過這樣的習俗,覺得新奇有趣。
朱莫知反問七夕應該怎麼過,連年紀最小、才小學三年級同學都曉得要送巧克力、送花。
送巧克力唐眠眠一定欣然接受,但送花……
下課後到巧克力店挑了情人節禮盒,還在煩惱花要怎麼送的朱莫知表情嚴肅,看起來不像要過節。
巧克力店店長以為他被情人刁難,好心地問:「先生,你有什麼困擾嗎?」
「我不知道要送什麼花。」
「不知道要送什麼花?通常都送紅玫瑰!一朵或九朵都不錯。」店長熱情說。
「但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花,我只知道他喜歡吃甜的……」
「喜歡吃甜的話,你等等喔!」店長轉頭走進廚房,片刻拿出一支裝在盒子裡的巧克力玫瑰,「原本約定中午來領的巧克力玫瑰,都付錢了卻不來拿,打電話去說分手了……啊,你會介意拿走一個情人節分手的花嗎?」畢竟寓意不好。
朱莫知不在意這個,他知道唐眠眠也不會在意。
「謝謝,這多少錢?」
巧克力店店長直爽地說:「送你了,謝謝你買了精裝禮盒,祝你情人節快樂!」
「情人節快樂。」朱莫知禮貌地回應。
他拎著提袋回家,打定主意要在送上巧克力的時候告白。朱莫知確定唐眠眠看在巧克力的份上,一定不會馬上拒絕他。
他不知道唐眠眠也拿著一束糖製的花束,在家裡坐立難安。
唐眠眠想到蘇佳滇「絕對不要偷吃糖花,否則告白會失敗喔!」的恐嚇,悄悄咽了咽口水。
反正就算朱莫知接受告白,也會把糖讓給他吃,他偷吃一點,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要吃嗎?可是蘇佳滇還特別詛咒他偷吃糖花會告白失敗,還是小心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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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人好像很少QAQ
總之暫時先收到這裡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