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暮河帶著小池走進三等一號灶房,這裡預備了各式麵糰,有玉米麵糰、雜糧面糰、還有
白麵糰。一糰一糰發酵程度不一的圓形麵糰擱在窗邊的竹架上通風、醒麵。
在灶間忙得不亦樂乎的師傅們見到大公子親臨,齊齊行了簡單的揖禮,然後就回到各自崗
位上。
秦府重視飲食是出了名的,廚師的地位自然格外不同,見到少主人也只行簡禮不行大禮,
而秦暮河又不興擺主子的款,因此灶間喧囂如常,沸騰如常,少主人親臨也不能使廚師們
暫停手上的工作。
小池見灶房氣氛如此緊繃,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間灶房平時是供給多少人的吃食,才
有如此龐大的規模啊!
想到秦暮河吩咐要喝麵湯,而器具食材,三等一號灶房裡一應俱全,小池心中的廚師魂被
打動了,躍躍欲試,準備大顯身手,
忙乎間,幾十團熟高粱麵剛好出鍋,倒扣在大碗裡,沖入滾水上蓋,就裝進了竹車裡,送
出灶房。
小池和秦暮河同時目睹這一幕,寒磣的吃食從豐富得幾近於奢侈的灶房裡送出去,小池感
到有點不自在,秦暮河的尷尬更勝小池百倍,直接脹紅了臉,兩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都不知道要怎麼向對方開口。
「白水煮高粱麵,沒有半點油花……大約、大約是給府裡的佃農吃的吧……」小池訥訥地
自言自語。他在廚下工作多年,教坊司裡窮極富極他都經歷過,就沒做過這一道白水煮高
粱麵給過什麼人吃!
單吃高粱麵已經夠折磨人了,連碗高湯也不加,難道江南第一富商秦府是這麼糟蹋下人的
嗎?
秦暮河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些高梁麵不是給秦府佃農吃的。老爺在茶庄藏了個小姑娘,
太太大動肝火,要逼迫茶庄庄主交出那隻小狐狸精,一日不交人,整個茶庄的茶農就吃高
粱麵度日,再沒有以前一日三餐,餐餐有蔬菜魚肉的好日子過了!」
小池暗暗吃驚,據說秦府太太長年禮佛,不問世事,怎麼苛薄起來,也是這麼不留餘地!
那些茶農,實在與秦老爺金屋藏嬌、庄主受託照顧小姑娘沒有半點關係,太太動不了老爺
、 動不了庄主也動不了小姑娘,竟然把氣撒在無辜的茶農身上!
小池收拾起失態,繫上新圍裙,老練儼然。他端正一下衣著,裝作不在意地隨口說起,「
久聞太太最是寬厚,搬出這些粗礪糧食給茶庄上的人吃,不怕壞了秦府的名聲,只怕損了
太太的修行!」
秦暮河的語氣裡滿是無奈和倦怠。「我兩邊都勸過了,老爺不肯打發了美貌丫頭,太太不
肯饒過這一件,揚言這丫頭在茶庄一天,茶庄的人上上下下從庄主到小農都得清心寡欲,
吃白水煮高粱。秦家雖然有的是米麵魚肉,不養爬床的賤婢……」
「也許事情還有轉闤餘地。」小池屏息,左手握著發好的麵糰,不多不少五斤重,正是最
適合「轉」的重量,右手持著一把削麵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面轉動麵糰,一面
片下一整條薄透均勻、寬度約一指的長麵,麵條連續不斷,落到滾水裡,一條恰恰是一人
份,這份手藝,不只秦暮河看傻了,就連其他在灶下忙活的廚師們也驚訝得合不攏嘴,喧
騰的灶房竟然有幾秒鐘的寧靜,寧靜過後是一陣壓抑不住的鼓掌和喝彩。
「好!好!」
「真功夫!」
「小兄弟真行!」
……
小池對於眾人的騷動置若枉聞,用漏勺左右搖動一下,略熟就撈起麵條,灑上少許細鹽,
使麵條收縮、更有勁道,再滾上備好的老母雞高湯,嘶地一聲,白霧噴起有半人高,迷了
秦暮雲的眼;小池趁熱灑上蔥花、薑絲,滾熱的高湯也正好將麵條加熱到全熟,金黃色的
雞油、翡翠色的青蔥、白玉般的長麵,搭配上薑絲微微的辛香味,色香味俱全,引誘得秦
暮河食指大動,接過麵碗和筷子,旁若無人地站著吃了起來!
小池看著秦暮河迫不及待地吃著他剛做好的湯麵,有些好笑,堂堂一個秦府少主人竟然吃
得這麼不計形象,更多的是自豪,食客給予廚師最好的讚美,就是享受地把食物吃完。
一條麵,一碗湯,就這麼滋潤了秦暮河的喉嚨與內心,小池將他多年學藝的本領全呈獻給
了他。
樸素的食物要做得順口最是困難,沒有濃厚的調味可以遮短、遮醜。小池只下了少許鹽,
就勾出了麵的本味來,麵條若是片得厚薄不一,很難在離了火的雞湯裡恰恰滾熟,就這一
碗老母雞湯刀削麵來說,小池的廚藝,不慍不火,恰如其份。 小池在欣慰之餘,也有點
羞澀的情緒。很難說這是哪一種原因引起的,也許是他終於到了動情的年齡,也許是秦暮
河的相貌生得太好看了些,也許是他那旁若無人的享受神態吸引了他。而小池心知肚明,
最大的可能性是,以上皆有。
◎
吃完了麵,秦暮河心滿意足,拉了小池在秦府裡閒晃,向他介紹秦府景致。
秦府極大,有人工橋樑、蜿蜒的河道與池塘,秦府後山是幾座廣闊的丘陵,地形連綿不斷
,終年雲霧繚繞,出產的白亳烏龍,閃耀著白、金、綠三種光澤,皇上賜名金陵綠雪,是
指定的貢品,可茶樹看天候發嫩芽,每一年的品質都有落差,也不是年年都貢得上,因此
貢得上的那幾年茶葉,更顯矜貴,價值幾乎等於同重的白銀。
也由於金陵綠雪的身價不同凡響,茶庄不似秦府其他地方,可以由太太的心腹,大管事的
領人進入滋擾,小姑娘藏在茶庄裡,竟比送出府外還安全。
小池低顏聽了這些話,忽然抬頭問道,「公子,您是站在哪一邊的?」
秦暮河怔愣一下,「什麼意思?」
「您希望老爺留著小姑娘,還是希望太太送走小姑娘?」
秦暮河沉默了,他的臉上有著無可奈何的神情。
小池知道自己僭越了,連忙要捂住自己的嘴;秦暮河把小池的雙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裡,愛
憐地摩挲,「別叫我公子,就叫我阿河吧!」
小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堂堂一個秦府少主人,竟然許他一個下人叫喚小名,未免也太隨
意放恣了!
秦暮河垂下眼簾,捧著小池的雙手親吻。小池的手指並不美麗,骨節粗大,又滿佈細微的
傷痕,這些都是他磨練廚藝留下來的舊創,也造就了一位少年巧廚,秦暮河的吻軟綿綿、
癢絲絲的,小池想要推開他,又提不起力量推開他。
「阿河……」他微喘著氣息求饒。
秦暮河臉上浮現溫柔的微笑,鬆開他的雙手。
小池反倒感到一陣失落。欺他卑下,調侃他、調戲他的人多不可數,從沒有一個人如此靠
近他,纏綿悱惻地愛撫他,吻著他粗礪的手指。少主人又生得那麼好看,微微一笑便撩動
他的心絃……
小池的視線專注在秦暮河的光潤的薄唇上,看著秦暮河越來越貼近,終於將兩瓣薄唇印自
己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