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過來了。」穿著長裙和針織上衣的婦人走進屋內,在看到兩個
男人的合照時,揚起一抹帶著哀愁的微笑。高井良說過他父母並不贊同他
成為流行歌手,覺得是不夠高尚的職業,因此在他正式出道後就很少來往。
雖然結婚時他父母有出席,但平時幾乎沒在聯絡,尚恩對他們了解不深,
多半來自高井良的敘述。
「家裡看起來很乾淨,現在都是你自己打掃嗎?」
「對,已經沒有請清潔人員了。請坐,高井夫人。」尚恩戰戰兢兢地
把良的母親帶入客廳,「要喝什麼?」
「有果汁嗎?」
看到尚恩拿出幾個蘋果要打汁,高井悅子笑著阻止他,「太麻煩了,
給我水就可以了。」
「是,女士。」
倒完氣泡水,尚恩又從冰箱拿出昨天自己做的磅蛋糕切了兩片,眼看
沒有其他拖延時間的招數了,才認命端著東西回到客廳。
「哎呀,竟然還有蛋糕!」
「請用,這是我昨天剛做的。」
高井夫人睜大眼,表情充滿讚嘆,「你真厲害,沒想到你廚藝這麼
好。」
她端起盤子,切了一塊蛋糕放進口中。尚恩覺得他的「婆婆」從筆挺的
坐姿到拿叉子的指尖都無比優雅,回想起唱片公司的儀態老師曾經說過,
高井良舉手投足間的有種貴氣,彷彿與生俱來,看來是家教的關係。
「最近好嗎?」
「很好,謝謝。」
「你不用這麼緊張,你知道我們還算是親戚吧?」
「是,不好意思……」
尚恩內心七上八下,毫無頭緒良的母親想找他談什麼。
「我想說的是……」婦人放下盤子,尚恩也不由得正襟危坐。
「前幾個月,我們在新聞上看到,才知道你加入了中東的軍隊,新聞在
報導你成為俘虜的事,其實,那時候我們有準備贖金。」
尚恩微微睜大眼。
「我們透過關係聯繫到相關人員,說我們願意付贖金,拜託一定要讓
你平安回來,但是政府並不同意付錢……」
高井悅子回望尚恩,誠懇地說,「我和良的爸爸,知道你是為了良才
加入軍隊的……我們很擔心你,也很愧疚……」
尚恩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快三分鐘後才回答。
「謝謝你們的心意,我……是我沒有保護好良……」
「總之,看到你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高井悅子卻換了個話題,
「你的身體還好吧?」
「還可以,慢慢康復了。」尚恩怕對方覺得自己靠良的遺產生活、整天
無所事事──雖然目前的確如此──連忙解釋,「我最近在找工作了。」
「好,沒事就好……」高井夫人環顧四周,「你現在一個人住嗎?」
「不,我跟一個男孩……他是、他是我在戰場上遇到的,算是……我
算是他的監護人。他只是暫時住這裡。」尚恩努力解釋,莫名有些心虛。
「是嗎?他會講英文嗎?」
尚恩一邊打量高井夫人的表情,一邊小心回答,「會,他在寄宿高中
念書,只有週末的時候會回來。」
「喔……」不知是不是尚恩想太多,總覺得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那也得先跟他打聲招呼。」
「……什麼意思?」
「其實今天我過來,除了看看你,還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跟良的爸爸
現在住的那間房子有些地方都太老舊了,最近打算裝修一下。在裝修的
期間,我們想來這裡借住一陣子,」高井夫人對他微笑,「你不會介意吧,
尚恩?」
良的爸媽要過來住……良的爸媽要過來住了……
這消息實在太晴天霹靂,接下來高井悅子又說了什麼尚恩只覺得一片
模糊,直到送走客人,也久久無法從震驚中恢復。良的父母一個是大學
教授、一個是鋼琴家,怎麼看都很有餘力再買一間新房或短期租屋,為什麼
要這裡來住?光想到他和良的爸媽、里歐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畫面,尚恩
就感到非常尷尬。但即使內心排斥,出錢買下這棟房子的人是高井良,雖然
現在所有人是他,但尚恩怎麼也無法拒絕良的爸媽過來住。
在心煩意亂中,尚恩神經質地把原本就整齊的家裡又打掃了一遍,一邊
想著要準備什麼東西、或是叫里歐這段時間不要回來,越想越煩躁,於是
尚恩決定開車出門散心。
他漫無目的地兜轉,不知不覺來到良的墓地附近,他想了想,到花店
買了一束花,開車來到一間教堂。這是一間位於小山丘上名不見經傳的小教
堂,和高井良的父母家很近,後方用鐵柵欄圍出一塊地作為私人墓園。在
意外發生後,高井悅子提議要把良葬在這裡,還在痛失所愛的打擊中無法
恢復的尚恩毫無異議。據說小時候良的母親常常帶他來這裡聽唱詩班表演,
牧師還特別允許讓和尚進來主持喪禮。
尚恩拿著花走進教堂,和管理人員寒暄兩句,對方向他抱怨有太多閒雜
人等想進來「參觀墓園」。
「真是不懂現在的年輕人,把墓園當成什麼了呢……」
墓園只讓家屬進入,但他們不能阻止來訪的人把花束留在柵欄外,於是
靠近高井良墓碑的那面鐵柵欄地上放了許多花束,五彩繽紛。
「還有人把信綁在欄杆上,你要拿走嗎?」
「不,隨便你們處置吧。」
尚恩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很少過來,最近一次是在參戰前。一方面
是內心還不想承認高井良已經死去的事實,另一方面,尚恩認為如果靈魂或
鬼魂真的存在,高井良會遊蕩的地方應該是他們的家,而不是這間偏僻的
教堂。
「不過這陣子,教堂收到的捐獻金大幅增加了。」看著眼前這位上過
報紙的前特種部隊「未亡人」,管理員不敢說出『感謝選擇我們教堂』或
『托您的福』之類的話,用「天主賜福,願您得到平安寧靜」作結。
在對話期間,原本在四處觀看教堂擺設的三名年輕女性靠過來,鼓起
勇氣開口,「嗨,你是尚恩嗎?」
尚恩瞄一眼就知道她們應該是歌迷,原本想當作沒聽到,其中一名女孩
卻硬把手中的花束遞給他。
「拜託你,可以幫我們拿進去嗎?」
「我從國中就開始聽高井良的歌了,他過世的那個月我幾乎天天
都哭……我真的很喜歡他……」
「拜託你,我們幾乎每星期都過來。」
在三人懇求之下,尚恩默默接過花束,通過教堂側面的入口走進墓園。
他筆直來到一個立起的墓碑前,看著上面的名字和良創作的歌詞。
Ryo Takai (1984~2017)
Only Love and Music never end. ──唯有音樂和愛情不滅。
他放下女粉絲帶來的滿天星和自己準備的香檳玫瑰,伸手撫摸墓碑,
沉默了一陣。
良,你在哪裡?
我該怎麼做?
尚恩心想,我該怎麼活下去?
「你的母親前幾天來找我了……」他起了頭,卻又覺得沒必要用這種事
打擾良的安眠,再說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你的母親……她看起來很好,你父親看起來也不錯,不用擔心。」
他站在墓碑前,冬天的風拂過枯黃的草皮,把尚恩的圍巾吹起,彷彿在
回應他。
「我應該跟你報備,我收留了一個孩子,他睡在客房。」
「他叫里歐,他是個好孩子……」
別擔心,我沒有移情別戀。尚恩心想,不停默念良的名字。站在墓園
裡,他感覺越來越冷,寂寞和悲傷的情緒不停蔓延,就像漲潮的海水一樣
快要將他滅頂……直到一陣吵雜聲打斷他的悼念。
尚恩轉頭,就看見柵欄外面不知不覺聚集了一群人,不少人拿著手機
或相機對他猛拍,還有人從柵欄空隙間伸出手,手裡拿著花束或小禮物,
大喊「幫我拿給他」、「拜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