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_雨季
雖然帶的是國三班,大考也已迫在眉睫,但段考剛過,學生神經難免又是一陣鬆懈,
林邑帆難得輕易放過學生,只考了一張五題的小考就放大家歸籠回巢。剛指揮著沒帶聯絡
簿的學生擦黑板,內線就響起,是溫姐。
一如繼往提起欠費的陳志杰,從主任說要對方母親主動來聯絡至今兩個禮拜過去,一
切不變,學生照常來上課,態度依舊消極,主任忙碌斡旋許多班務,這件事被擱置了下
來,但是月初了,貨款和薪水都等著錢用,打算作壁上觀的溫姐只好又提起。
因為依然無果,溫姐只是又與他抱怨了一番,掛掉電話之前突然想起什麼又喊了他一
聲。
『邑帆,鄭雨禾的學費還沒繳哦,以前學費袋一發爺爺就會來交了,你問一下學
生。』
林邑帆應了,心煩意亂地恍惚想起前段日子那孩子來找自己說不補了的事。他做這行
不長不短,最無法適應的事還是催學費和面對學生離班。
他轉過身,剛好看見方收拾好要離開的雨禾,猶豫了幾秒,還是在少年將步出教室時
叫住了他。
「之前給你的學費袋,拿給爺爺了嗎?」
少年黑得純粹的眼望著他,靜止了幾秒,但沒有點頭或搖頭。放在自己側背包上的
手,不自在地抓緊了開口。
林邑帆也跟著安靜了一下,等打板擦的同學出了教室,才問,「之前你跟我說的
事……有和爺爺聊過了嗎?」
雨禾低下頭,搖頭。
「那我跟爺爺問問看,好嗎?」
「不用了。」少年正處於變聲期的聲音有些低沉,但不掩其中的堅定,純粹得黑的眼
珠中帶著一絲防備。
林邑帆想了想,沒有再針對這件事討論下去,「你的幾何有點弱,考古題裡的平面圖
形和相似形題目再做一次,好嗎?」
「嗯。」話題突然被轉開,雨禾愣了一下,只是撇開頭,又朝他點了點頭,「老師再
見。」
「Bye,回家小心。」
林邑帆打消了提早下班的打算,坐在教室後方等學生都離開後,在心中拉扯了一下,
還是撥打了雨禾家的電話。
曾經,他覺得如果想和學生打好關係、取得信任,就不該背著學生的意願和家長另有
協議。但後來他改變了。
他改變了,一方面是家長和上司都教會了他,補習班的客戶不是學生是家長;另一方
面,是他漸漸明白,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都不一定能在自己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發出
求助的訊號。
雨禾爺爺的聲音依然客氣而溫雅,當林邑帆開場白式的講完雨禾的學習狀況,彷彿不
經意地問到學費袋是否拿給爺爺時——這也是他被教會的話術——爺爺直捷地說沒有。
「爺爺,其實之前雨禾有跟我提到不想補習了的事,請問你知道這件事嗎?」
電話那頭的老人沉默了幾秒,非常細微地嘆了一口氣,用緩慢的臺語回他,『他沒說
過,但是我想,他是怕家裡沒錢。』
和他猜想的一樣。他最不願意碰到的情況。補習彷彿是國中生的共同回憶,但有時
候,不得不承認對某些人來說是奢侈品。
林邑帆在腦中組織了不同版本的說辭,最後選擇說出自己當下的想法,「雨禾的課業
剛稍微穩定,尤其英文比較弱,而且學校老師講的他真的聽不懂。是不是有辦法可以申請
低收?我幫忙問會計老師能不能打折……或者我們留一科弱的科目,但是他其他科目有問
題都可以來問。」
『老師啊,真正真感謝你。』老人在林邑帆打算幫忙安排一個適切的折衷方案前打斷
了他,『我知道老師你們都很用心,雨禾的成績有進步,也更願意唸書,我都看在眼裡。
我會讓他繼續補習,真的謝謝你。』
「爺爺你別這麼說,雨禾一定也是懂事想要減輕家裡負擔,我們能做的,就是找到好
方法,讓他可以好好唸下去。」
他是真心這麼想的。離婚、隔代教養、母親為新住民、無敵忙碌的雙薪,這些家庭狀
況在這個林邑帆從小成長的小鎮中,越來越明顯。讀書不是一切,他在看著許多學生痛苦
地被壓坐桌前,師生怒目相顧之時,常常有著「我到底在做什麼」的念頭。
但是看著一些學生被錯誤的家庭教育、錯誤的處理方針、錯誤的惡言相對,走向複製
這個小鎮許多步不出去的人生,就寧願自己被怨恨也要把他們往上推。
往上推,往外推,就算只是一點點也好,只是打開了估計值只有0.1mm的視野也好,
讓他們有更滋潤的土壤供給茁壯,有更豐厚的羽翼可以揚風飛起。不要再留在這裡。
就算他們不會記得他,就算只是擔任他們色彩斑斕的人生中,一個磨墨的人。
林邑帆還是告訴了老人,如果可以申請市政府的低收證明,學費一定可以調整。並在
掛掉電話之前想起提醒了爺爺,「對了爺爺,我打來的事請不要讓雨禾知道,我擔心他亂
想,他應該也以為我不會打。」
爺爺笑了起來,『他已經回來五分鐘了,一直坐在旁邊聽。』
林邑帆有種被撞破的尷尬,雖然他是在解決問題,但總怕青少年時期的孩子好面子亂
想,適得其反。
還在滿頭斜線,電話那頭傳來雜音,是話筒接了手。
『老師,是我。』雨禾的聲音透過電話聽起來有些飄渺,彷彿來自細密的雨中。
「嗯。抱歉,我還是打來了。」
『老師,』雨禾卻說,『謝謝。』
林邑帆覺得胸口有些微脹痛。不知身於福中的、注定得多承擔一點的、懵懂無知自己
將來將面對的、擁有澄澈的眼看透一切的。各式各樣的原因,各式各樣的個性,造成各式
各樣的大人。不管時代怎麼進步,小鎮如何轉變,存在的問題,密實如舊。
這句謝謝,把他壓得很渺小。
『早點洗澡,你和爺爺都早點休息,晚安,明天見。』
雨禾向他道了今天的第二次再見,掛上了電話。
#
回到家時,父親如同以往坐在客廳裡看電視,林邑帆脫好鞋將鑰匙放進門口的小盒
子,走向樓梯時朝父親打了聲招呼,「我回來了。」
父親沒吭聲。應該說是沒理會他。下班前累積的壞心情在此刻被忽略的狀況下更加惡
化,他不知道父親又怎麼了,或者自己又怎麼了,惹得對方不開心,時常要這樣忽略他,
或者說,輕視他。
如果以往,再怎麼樣他也得問聲「身體不舒服嗎」,但今天乾脆就順著這無聲上樓。
轉身走上樓梯時,他看見菸灰缸旁放著一張喜帖,瞬間明白了這些壞心情的來由。
「下班了?來吃點吧。」母親收拾著晚餐剩菜進冰箱,替他煮了碗湯。妹妹邑維難得
也坐在餐桌邊吃著水果。
「等一下大夜?」他問妹妹,得到對方點頭後又問,「怎麼不再睡一下?」
邑維沉默喝湯沒說話,林邑帆就不再問,洗了手在她身邊坐下,問即將下樓的母親,
「這次又是誰要結婚了?」
「做板模的阿坤兒子要娶媳婦。」
林邑帆喝了口湯,「不是前陣子才來抱怨說他兒子都不顧老爸、他都生病了還拿錢去
養女孩子嗎。」
邑維突然開口,「你的資訊沒有update,孩子都生出來了,這婚禮根本太晚。」
「有孩子了啊。」林邑帆聳聳肩,「那還真是什麼都可以原諒。」
對於兄妹倆默契的炮口一致,母親沒多說什麼,反而帶點感嘆道:「什麼時候輪到你
們啊。」
「妳慢慢等吧。」兄妹倆人再次展現默契,合聲回答。
三人又就父親術後的復元聊了幾句,邑維的上班時間不彈性,那段時間大多是林邑帆
在奔走。母親問了幾句工作有沒有影響。
他隨口說了句沒什麼。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因為父親住院,晚到了公司幾次,被主任委
婉地告誡了。這份工作唯一的好處是只要事情處理好,不影響帶班,時數夠,那麼在學生
到班之前上班就可以。
他累積了一堆時數沒辦法換錢也休不掉,被總部會計催了好幾次排休,上頭也老是逼
他要晚到消時數,也不問他事情做不做得完,就怕離職時有時數和薪水的糾葛。這次他晚
到了幾天,主任卻反過來說,晚到消耗時數是好事,但不要太頻繁影響學生情緒和成績。
這說出來沒什麼好被安慰的,不過是慣公司的小事,說出來還要被問什麼時候換工
作。這句話他已經每天都問自己一遍了。
母親下樓去了,林邑帆拿出手機邊喝湯邊看學生傳的無聊黃色笑話,邑維看著他,過
了一會兒才開口。
「今天大哥打給我。」
滑手機的動作慢了下來,林邑帆目光仍然停在螢幕上,心思卻早已不在那上面。
「嗯。說什麼?」
「只是問好。問大家好不好。」邑維一張肉肉的小臉皺了起來,看起來很沒精神,「
我問他在哪裡,他說目前在台東,接下來打算和朋友去澳洲幾個月。」
「那就好。」林邑帆喝光手上的湯,站起身收拾自己和妹妹的湯碗走向流理臺,「我
去洗澡,妳上班騎慢一點。」
「大哥……」邑維慌忙又開口攔住了他,「大哥說,如果你想去,也可以帶你去。」
「想太多,我哪有那麼多時間。」林邑帆笑了笑,抬手在她髮上揉了揉,轉身上樓。
「哥。」邑維又叫他,「我有幾個五專同學,說想要一起去日本玩……」
林邑帆轉過身,這次是真的真心笑了,「去吧。假請好,其他什麼都別想。」
「可是……我不想去。」
「阿維。」林邑帆沉下臉,「沒事的,去吧。訂好時間告訴我,然後出發前兩天再跟
爸媽講就好。」
邑維無措地低下頭,「不然,你跟我們一起去。」
「拜託,妳聽過誰和閨密出國帶哥哥的?」林邑帆朝妹妹翻了一個大白眼,「去吧,
沒什麼。我上去洗澡了。他收到喜帖又要亂講話,妳不要理他就好了。」
妹妹微弱地道了聲晚安,林邑帆嗯了聲,上樓進了房間。
關上門,那些煩心事沒有擋在外面,跟著他一起進了房。牆壁上是一張布製世界地
圖,林邑帆坐在地上仰視,目光投向日本,又望向澳洲。最後只是盯著小小的台灣島,發了
一會兒呆,才被Line提示音拉回注意。
是溫姐在群組抱怨,『陳太太什麼時候繳錢?』,後面跟著一個熊大發火的貼圖,圖
案可愛,卻掩不住背後催錢的怒意。
林邑帆收起手機,閉上了眼,樓下客廳父親的大嗓門不知在和母親抱怨著什麼,咒罵
得起勁,但他已無力去關切。
3_時雨(上)
國三有很多考試。進度考,複習考,模擬考,大小考試一堆,學校考完、補習班接著
考;學生睜著眼就是考試,而老師睜著眼就是出考卷,和罵人。
除了輔導課業,還要輔導學生的心理壓力,有時候有太緊張孩子表現的家長打來問課
業、問學生心理,他得連家長一起輔導,林邑帆感覺自己比考生還要忙碌緊張。
補習班也剛考完一個聯合模考,加上月初了該催還沒進來的學費,林邑帆忙著打電話
家聯,會計又提醒了兩次鄭雨禾的學費,他連答應了三次自己會問,但當他忙碌過來,點
著還有誰沒聯絡模考狀況時,才發現他沒連絡到雨禾——不是沒打電話,而是完全打不
通。
行政工作的繁瑣和凶學生花去他太多力氣,於是這件事便被他暫時按下,兩天以後剛
想起要問問當事人時,才發現上課已經三分鐘了,而今天還沒看見雨禾。
這情況不尋常。雨禾雖然總是先回家洗澡吃飯,但通常會在上課前二十分鐘就到班,
安靜地寫習題或唸書。前天上課時好像沒什麼異常吧,不過因為昨天在處理全科班的雜
務,他確實也沒多關注一向照顧好自己的雨禾。
十分鐘後人還是沒來,林邑帆打了家電,盲音;爺爺手機,語音信箱;而雨禾本人沒
手機,資料也沒留到其他家人的手機,因為爺爺說沒有其他人會處理孫子補習的事。
今天是二號。雨禾的學費在月底到期了,今天是另一期學費開始的第一堂課,是最後
決定就這麼銷聲匿跡?雖然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案例,但他並不覺得那對祖孫會對他說謊。
撥了電話給樓下櫃臺,得到的答案是雨禾還沒繳學費,林邑帆沒有說出自己的疑慮,
只先在點名表上雨禾的那一格寫了「no人」,決定晚點再打打看。
#
三天,一堂數學、一堂英文和一次輔導,雨禾都沒有出現。
電話完全無法撥通,依然是家電盲音、手機語音,林邑帆問了和雨禾學校同班的學
生,得到的答案是前幾天都還正常,但是昨天和今天都請假沒去學校。
主任說不用太擔心,若真的沒有音訊不用勉強,雖然有點可惜,不過沒有積欠學費,
以補習班的立場也不用勉強。
林邑帆卻惦記著少年那冷淡中帶點陰鬱的神情,和無意間透露出對他的尊敬與信任,
成績進步時難掩的興奮,搞不懂文法時強忍的挫敗。
他腦中轉著少年的臉,他客氣而有禮的爺爺,他不算寬裕的家境,他沒有母親照管,
他的父親不常在家。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鄭雨禾的那天,林邑帆剛結束國小、國中新生報到大戰。經過連續
幾天在大太陽下追著家長留資料,以及晚上的電招轟炸,星期天下午還要輪值坐櫃台,整
個人呈現熱烘烘、腳痠喉嚨痛的狀態,要不是門外停機車立中柱的聲音很大,他可能已經
坐在電腦前睡著了。
迅速進入專業模式的林邑帆,一眼看出即將走入補習班門口的祖孫二人是昨天他在亂
槍打鳥中不小心掃到的國二生。在留了資料之後,通常這種不是當下招生重點的年級,並
不會立刻打電話推班,但是前一天結束電話後,林邑帆突然就想起了那個好脾氣留下資料
的老人,順手打了電話,而那爺爺用生硬的台灣國語溫和地回應他「會考慮」,他以為只
是又一個無效名單。
跟著老人進來的中二生臉的輪廓比一般人深,靜靜地不說話,在爺爺坐下後也只站在
一旁,林邑帆請他一起坐下,他才看了爺爺一眼,在旁邊入坐。
爺爺用台語先開口,「昨天有接到電話,是鄭雨禾……」
林邑帆很快回應老人,並且轉換台語,和老人聊了起來。大約只花了五分鐘彼此介紹
閒聊,那爺爺就掏出英數雙科一個月的學費報了名,對於這時間點突然得到一個學生,林
邑帆感到很驚訝。
那時候的雨禾少年默默的,沒有一般面對家長為自己報名時小孩通常的臭臉,只是靜
靜看著,在林邑帆自我介紹自己將來會是他的導師時,點了點頭說老師好。
經過幾個禮拜的相處,以及幾次和爺爺的閒聊中,林邑帆大概掌握了這孩子的狀況。
雖然他無意打聽隱私——他常因為這點被主任罵不會主動掌握學生狀況——但溫和的爺爺
常順著他的話意,為他無意中透露的疑惑解答。
雨禾的父母很早就分開了,母親那邊已沒有連絡,父親平時打零工不常在家,奶奶已
經去世,由爺爺靠著一間腳踏車店養活爺孫二人。
林邑帆拿出學生資料卡,翻到雨禾的那張。畢業國小,就讀國中班級,出生年月日,
家電,地址,爺爺的姓名、手機號碼,以下空白。
每個學生他都可以花五分鐘講他們的特質、優缺,謄到紙上卻只剩下幾滴墨水。
他發現雨禾家的地址就在自己家後面不遠處的巷子裡,一個停車空地間的小弄,沒想
到竟然離自己這麼近。不過也不太意外,他跟著爸媽去里民活動時,連一個認識的人都叫
不出來。
正轉著筆發呆,便看見班上兩個女生結伴走來,臉上有些猶豫,但還是來到他的桌
邊。
「怎麼了?怎麼還沒回家?」
其中一個女孩小琪有些怯怯地問,「邑帆,鄭雨禾不來補習了嗎?」
林邑帆微愣,他沒想到平常掩飾自己存在感的雨禾缺席,會有同學來關心。
「我也不確定,最近找不到他的家人,我會再試試看。」
那兩個女孩子對看了一眼,另一個芷萱說:「我聽說他前幾天來學校的時候,身上有
瘀青。」
林邑帆皺眉,「妳是說……他被家裡人打?」
「我不知道……但是聽說他有時候會這樣。」
有時候?所以是持續的行為?誰?不可能是爺爺吧,難道是爸爸?
林邑帆從來沒有發現過。雨禾安靜,數學穩定,英文要加強但不到需特別關注。隔代
教養,但會照顧自己。這是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類,所以他從沒特意關注。
或者說,有時候,他也被成績和外在表象所蒙蔽了。
「芷萱,妳們是聽誰說的?」
「聽他們班的人說的。之前他們老師有發現,聽說有社會局去他們家,可是後來就不
知道怎樣了。」
林邑帆點點頭,抬頭看兩個女孩,她們臉上有些害怕,但依然選擇來找他。孩子們的
心思不若大人所想的簡單,有時對於他們的所見,會選擇蒙蔽與視而不見,所以真的鼓起
勇氣,是多麼的不容易。
「謝謝妳們來找我,我會盡可能去找他,至少知道一下原因。很晚了,妳們快回
去吧,路上小心。」
兩個女孩點頭道了再見,騎車回家了。林邑帆低下頭,入目的是那行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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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邑帆小時候經常在那片停車空地玩耍、和同伴打棒球,甚至滿十八歲時也是在那裡
學會了騎機車。雨禾的家就在那空地對面的巷子。
下班時林邑帆坐在自己的機車上猶豫了二十分鐘,一直到往家的方向騎的時候都還在
猶豫,直到要途經那個空地,他才咬牙轉了進去。這是他的壞毛病,做什麼都要猶豫
再三,給自己更多心理準備去做,或放棄。
顯然追人追到去住家早已超過他平常的處事原則,但是兩個女學生的說詞實在讓他放
不下,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那暗巷前。
那巷子連接著幾棟公寓與透天厝,並不明顯,這二十幾年來他從沒注意過,更別說走
過。也正因為是暗巷,加上深夜時分僅剩巷子口的路燈照明,那有著矮牆的平房差點要讓
他錯過——若不是屋子裡傳來刺耳的爭吵聲。
那是一個男人在叫嚷的聲音,在入夜寧靜的住宅區之中顯得異常突兀,帶著另人不安
的威脅感。
「幹!看啥小?有這樣看老父的兒子?你有什麼不滿嗎?」隨著話語而落的是玻璃瓶
砸地碎裂的聲響。
「你好了袂?呷酒醉就凶兒子出氣。阿禾,你進去房間。」
林邑帆認出後面這個聲音是雨禾爺爺的聲音。與平時溫和有禮的語氣不同,此時他的
聲音聽起來疲憊又無奈。
「安怎?做老父的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管?」
「你這樣叫我爸?不賺錢養家就算了,回來就只會伸手跟阿公拿錢,家裡的錢都被你
拿去喝酒花女人了!」
少年適逢轉聲期的嗓音介於低沉與稚嫩之間,此刻卻硬生生被迫撕扯開了聲道,啞聲
控訴。
這是林邑帆第一次知道雨禾可以發出這樣尖銳而帶有情緒的聲音。就像聚集了能量後
的雷,劈啪巨響轟然,夾著暴雨,夾著懼意,夾著數不清的恨意。
那男人的聲音染上了怒意,伴隨一句長而難聽的髒話的,是駭人的桌椅碰撞聲、雜亂
的腳步聲、老人的呵斥,以及雨禾的怒吼。
四周隨後陷入無邊沈靜,彷彿方才那只維持了幾秒的混亂被收進了一塊吸音棉。一樣
短暫的寂靜持續未久,屋內響起腳步聲。
林邑帆側身隱沒在矮牆陰影下,看見一個步伐不穩的男人身影緩步走出,手上還抓著
一把鈔票。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否該離開。他聽見雨禾身上有傷,沒有多想就跑來,沒有預想過
事情會是這樣的情況。而當真相這樣現實地擺在眼前,他不免感到退卻——他是否該繼續
插手,或者就這樣離開。
他只是個補習班老師,這些已經超過他的職責範圍,如果牽扯其中,一切都會變得複
雜。而且從小他父親就常說,不要多管閒事,管好自己就好。
他能做什麼?這也許是累積已久的家務事,他從中插手,說不定讓雨禾爺孫倆不好做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到什麼程度。報警?社會局?保護令?一堆名詞在他腦裡轉來
轉去。
他還在猶豫,屋裡便又有人走了出來。
那是雨禾。少年追出門,在那圍牆下抓起一個固定門的磚頭,跟上男人的身影,舉起
那握著磚的手。
微弱路燈和淡淡月色映照下,雨禾的臉是那麼年輕光滑,蒼白,銘刻其上的是年輕的
臉難以承載的絕望和恨;那血紅的欲裂的眼裡是眼淚;那高舉著的手臂如此用力,他的肌
肉賁張著,緊握磚頭的手背爬滿青筋。
在紅磚拍下的下一秒,少年的手臂被抓住了。
林邑帆感受到雨禾如擂鼓的心跳通過手的脈搏傳到他的掌心,那血是熱燙的,皮膚接
觸的溫度卻是冰般的冷,而那詫異中還帶著抹消不去殺意的眼,在叫著恨,恨,恨。
「雨禾……」
雨禾想掙脫,手臂用著力,林邑帆差點抓不住,低聲又喊他,「鄭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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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西亞,〈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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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子蟲,〈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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