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_厝
下班前,林邑帆找機會和主任說了昨晚到今天發生的事。雖然是出了補習班發生的私
事,但畢竟雨禾是班裡的學生,林邑帆的行為不能被獨立看待。
主任只提醒他自己小心處理各種事,並注意不要牽涉太深——他知道主任指的是雨禾
父親的事。
林邑帆也還在考量,他要深入到什麼程度。
私下去學生家裡找人已經超出他平常對這份工作的分際,而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更是完
全超出他的預料,送走雨禾後他思考過,若是平常的他,也許不會幫到這個地步,頂多在
協助聯絡到姑姑後他就會抽身。
林邑帆的個性天生如此,義務教育前還不明顯,大學之後,他總感覺當與人的關係必
須或開始展開進一步的牽連時,他會開始不自覺後退,拉一條線,築一道牆,保持距離。
另一方面,是他對於這份工作還有著淡淡的疏離,所以對於學生,他也盡量做到親密
但不過於牽涉私下。
也許昨夜發生的事太過超出日常,而在家人病痛時無助的少年讓他投射了自己的
心情,不知不覺就做了這些。
那麼,接下來呢?心情靜下來後,他手上又握住了那條線,他想著是不是該拉起來;
他已經聯絡到一個相對之下比較可靠的親戚,雨禾的家庭狀況他也沒有立場介入,學校或
許並不是沒做過什麼協助,若這情況其實一直持續,是不是他們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
原因……
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林邑帆的思緒,他拿起手機,發現那號碼是今天剛存起來的雨禾
爺爺的手機。
他趕緊接通手機,那頭先傳來的是少年低而沉穩的聲音。
『老師,不好意思,你在忙嗎?』
「沒有,我正準備要下班。怎麼了?阿公狀況還好嗎?」
『嗯,他好多了。護理師說,看明天醫生怎麼說。』
林邑帆鬆了口氣。
『老師,對不起,本來不想打擾你,但是我不知道這裡要怎麼搭公車回家。』
「你要回家?那醫院那邊……」
『姑姑說今天晚上想顧阿公,阿公也叫我回家休息。』
林邑帆想了一下。
雨禾已經國三,自己坐車回來、過夜應該沒問題。醫院也有親戚在,他幫的忙應該夠
多了。
「為什麼不搭計程車?這種時候不要省錢了。」
『沒關係,還不算很晚。而且也是要學會。』
「這樣啊……我想一下……那裡好像有12號,可以坐到我們這裡的高中。」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雨禾!」
『嗯?』
「你在門口等我,我現在過去載你。」
他沒得到回應就掛了電話,比起不給雨禾拒絕,更像是不讓自己反悔。
去他的線,去他的牆。
#
醫院處於近郊,入夜後異常靜謐昏暗,只有路經急診的時候看見通亮的燈光和
救護車,林邑帆騎過急診門口,在醫院大門看見已經等在那裡的雨禾。
林邑帆下班後直接到醫院,車上沒有多的安全帽,於是摘下自己的,遞給雨禾。
「你戴上。晚餐有吃嗎?」
雨禾點點頭,有些猶豫地接過安全帽,「那老師……」
「坐後座比較危險,你戴。上來吧。」
雨禾坐上後座,機車平順地滑了出去。
初冬的夜裡帶著涼意,風拂過林邑帆的頭髮,髮絲交纏著風,風讓頭皮感到涼爽,他
難得享受這沒有安全帽束縛的時刻。
「會不會冷?我的外套可以給你穿。」
「不用。」
「肚子會餓嗎?我晚餐沒吃好餓……」
「老師。」
「嗯?」
「謝謝你。」
這三個字帶著無比的厚重,許是林邑帆背對著自己,讓他沒有太多彆扭地將這兩個
夜晚累積的感激用最真摯簡單的話語表達出來。雖然說出口後顯得單調,而他依舊那麼
無力。
林邑帆無聲地笑了。與其說是在幫雨禾,他感覺更像是幫自己。幫自己不要回家之後
才後悔為何不多做一些。幫自己打從心裡的渴望,如果可以,多麼希望有個人,能讓他依
靠,一起承擔。
用這種事來滿足自己的投射,也不知道這個忙要幫到什麼地步,他真是個自私的
大人。
但是雨禾的感謝那麼純粹,讓他覺得很暖和。
「你只要記得,以後如果遇到需要幫忙的人,把這份感謝傳下去就好了。」
他們在路上的連鎖豆漿店買了宵夜,林邑帆徵詢了雨禾的意見,最後進門一起吃了。
「吃完趕快睡,明天早上要我來載你嗎?」
「不用,我走去高中門口搭車就好。」
林邑帆決定去載雨禾回來時,考慮過乾脆把他帶回家睡一晚,方便照看,但是想到還
有家人,煩躁之餘就打消了念頭。但現在看著雨禾,雖然已經十五歲,但他就是不太放
心。如果深夜有突發事件,或者他的父親又回來了呢。
雖然還是充滿擔心,但他知道這是雨禾成長的必經之路,而他必須除了扶助,放手讓
他學。因為沒人可以扶他一輩子。而且他是獨生子,老爸沒擔當,爺爺轉眼會老去……
林邑帆想著想著就陷入了一種無力而挫敗的心情,嘴如嚼蠟地咬著饅頭夾蛋。
心不在焉的還有吃著煎餃,偷偷觀察老師的雨禾。
不知是因為入夜,還是因為爺爺的情況暫時穩定了,雨禾感覺和自己在客廳吃著宵夜
的老師有些不一樣的感覺。
下午前的老師如他的救命繩,可靠而成熟;而此時在他身前的林邑帆依然讓他信任,
但在這夜色中,被照顧著的身份差好像模糊了,那是他在補習班、醫院見過以外的老師。
「老師,你在醫院讓我聽的音樂是什麼?」
「嗯?」從思緒的海溝中被拉回來的林邑帆,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眨了眨眼,
「哦……播放清單是我喜歡的後搖。」
「後搖?」
林邑帆放下饅頭,拿出手機點開播放器給雨禾看,「後搖滾,post rock,是一種音
樂型態,其實我對樂器也不熟,聽的後搖種類也滿偏食的,不過就是喜歡。」
雨禾看著手機畫面上的歌曲清單,都是他陌生的團名或曲名。或者說他也沒有所謂熟
悉或喜歡的音樂類型。他的生活除了讀書上學,就只剩下家事和令人煩心的老爸,家裡也
沒有多餘的錢讓他擁有手機電腦,對於時下流行真是一點也跟不上。
「你喜歡嗎?沒歌詞曲子又大多很長。」
「好聽。」
雨禾說不出什麼了不起的分析,單純覺得在那種緊繃的情況下安撫著他的音樂非常動
聽,好像被吸進去、浮在空中,用層層堆疊的音符溫柔包圍他。
林邑帆覺得很開心,別說學生,連同齡人都少有同好,索性放了音樂來聽,配著音樂
好像比較下飯。
「你沒手機也沒電腦齁,不然就可以傳給你。」
雨禾看了老師一眼,得到首肯後滑了一下播放清單,大部分是零散的歌曲,只有幾首
是同一個樂團,他默默記著這些他陌生的團名或曲名,邊猜想老師最喜歡的是哪一首。
暗夜的宵夜時光讓忙活了兩天的師生兩人都放鬆了下來,搭配的又是和緩的樂音,他
們沉浸在這份靜謐中,一時都沒有話語,直到門外傳來聲響。
雨禾先站了起來,像是警惕的小犬般盯著門口,林邑帆也放下了手中的豆漿杯站
起來,然後便看見前天晚上惹事後醉醺醺離去的中年男人走進來。
「他是誰?你阿公呢?」雨禾的爸爸眼中帶著不悅,掃了一眼林邑帆後對自己兒子問
道。
雨禾站到父親和林邑帆中間,將林邑帆擋在身後,「你昨天害阿公受傷,他現在在醫
院,你還有臉回來。」
聽到受傷和醫院讓男人遲疑了一下,但他終究只對後面那句忤逆起了反應,抬手就往
雨禾頭上巴下去,「幹!你這樣跟你老父講話的!」
林邑帆趕忙向前隔開對方的手,將雨禾護到身後,「不要動手動腳的。」
「你誰啊?」
「我是他的老師。爺爺因為你現在在醫院,雨禾一個人要照顧這些事,你回來就
打人?」
林邑帆很生氣。如果生下來不養不教,那就滾得遠遠的,為什麼還要讓孩子的人生添
上那麼多麻煩。他人已經在這裡,也已經顧不上這是不是他人的家務事。
被一個陌生人這樣指控,男人被激怒了,「關你啥事?這是我家,我是他老父!」
「老父?你養過他嗎?他需要幫忙的時候你人在哪裡?你還傷害自己的老父,
好意思?」
「你懂什麼?!」
男人頓時怒不可遏,往前揮拳要打人,林邑帆閃了過去,卻躲不過他另一手過來的推
拉,他被一股蠻力猛地推倒,失去重心跌倒時撞到了桌角,劇痛頓時傳來。
「老師!」雨禾趕忙蹲下扶他,林邑帆額頭上被撞出一小片瘀痕,中間被撞出了一個
洞,汨汨流出血絲。
感受到雨禾看見自己頭上的傷口後爆發出怒意,想要起身去面對父親,林邑帆趕緊拉
住他,將他鎖在自己身邊,低聲安撫他自己沒事後,抬頭面對男人。
「我是不懂你經歷過什麼,你要怎麼揮霍自己失敗的人生是你的事,這是你自己選擇
的,不要怪到自己兒子身上。這裡不需要你,你也可以不需要他們,你去照顧好自己就好
吧。」林邑帆平靜地說,像是透過這個男人,在向誰訴說什麼,「現在,快走吧,不然我
要報警了。」
顯然也沒想到會害外人受傷的男人頓了一下,在聽見林邑帆的一席話時,似是有什麼
想要反駁,但在看見那血痕,又聽見報警,終究只是轉過身,離開了。
「老師!」雨禾沒再理會離去的父親,一如過去幾年,他的來去激不起他的興趣,而
是趕忙去檢視林邑帆的傷,「老師,對不起……」
「幹嘛道歉,又不是你害的。你有鏡子嗎?」
少年到房間裡取了鏡子來,林邑帆看了看自己的傷口,破洞不大,血也流得不多,只
是周圍的紅腫看起來嚴重而已。
他借了那簡陋的醫藥箱中的紗布沾了水清理,邊慢慢地向雨禾說。
「我反而才要道歉。我是外人,沒資格跟你爸說那些話、趕他走。」
雨禾沒有說話。
「如果好好講,你爸爸也許可以改好,一家人在一起終究是最好的。」林邑帆說到最
後一句,就停了下來。前面的話是對干涉人家家務事的不安,後面那句則是違心之論了。
於是也訕訕地閉了口。
雨禾看林邑帆不說話,以為他傷口很痛、情緒不好,覺得自己家裡的事帶給老師太多
的困擾,帶著些怯意地問,「老師,要去醫院嗎?」
「沒事,這傷口塗個藥幾天就好了。倒是你,等爺爺回來,要趕快去買個正式一點的
醫藥箱,以防萬一。」
雨禾點頭應了。安靜下來,手機沒停下的音樂才又被聽見,在方才的衝突後顯得
突兀,林邑帆伸手關了音樂,收拾桌上的垃圾。
「你爸晚上可能再回來嗎?」
「應該不會。」雨禾接過老師手上的垃圾,把東西丟進了垃圾桶。
林邑帆點頭,拍拍他的肩,「我要回家處理一下傷口,你自己可以嗎?要我等一下來
陪你嗎?」
「不用。」
少年送他出門,一同以往昔字如金,但因為方才的意外,讓他臉上帶著歉意。
林邑帆嘆了口氣,抬手摸摸學生的頭髮,雖然他知道這孩子不喜歡人家這樣對他,
「雨禾,老師沒事,而且我覺得還好我有來。」
雨禾抬頭看林邑帆,那雙大眼裡的情緒讓他看不懂。
「去洗澡休息吧,進去以後門窗鎖好,明天自己搭車去的路上小心,有什麼情況再連
絡我。」
雨禾想目送林邑帆離開,最後還是被先勸進屋了,確定門窗都上鎖後,林邑帆才跨上
機車回到不遠處的家。
這樣一折騰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林邑帆放輕了手腳進家門,客廳已經熄燈,父母都
進房間休息了,他就著小燈上樓,洗漱過後對著浴室的鏡子處理傷口。托當護理師的妹妹
的福,也托明知自己糖尿病還不小心常常大小傷口一堆的父親的福,家裡的醫藥箱內容很
是齊全。
正貼上紗布,身後就傳來腳步聲,他轉過身,看見睡眼惺忪的母親正擔憂地看著他。
「沒什麼,不小心受傷而已。」
「你車禍嗎?有沒有怎樣?」
林邑帆搖頭,走出浴室,安撫母親,「不是啦,小傷而已,妳趕快去睡。」
母親卻是追究到底,「你是怎麼受傷的,怎麼會撞到那裡?」
「就走路不小心跌倒,撞到桌子。一點點瘀青而已很快就好了。」林邑帆推著母親要
她下樓去睡覺,「妳不要跟爸亂講喔,不然他又要碎碎唸。」
「你包在那裡,回家就會被他看到了啊。」
林邑帆聳聳肩,「不然我就等你們都睡覺以後再回家。」
「你不要蛤,這兩天晚上都不回來,你爸已經在唸了,說如果是交女朋友也就
算了……」
「好了啦。」這兩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也已經超過他平淡人生的料想太多,林邑帆自己
的心情都還沒撫平,不想這時候再去處理父母丟來的情緒,直接打斷了她,「去睡吧。」
母親沒再說什麼。在這個家,她也一直無法說什麼。轉過身下樓前,又轉過來問他,
「邑維是不是要出國?我看到她拿護照出來。」
林邑帆警覺地皺眉,「多大了,出去玩也沒什麼。」
「我今天跟你爸說了,他不太高興——」
「媽!」林邑帆提高音量打斷她,「你幹嘛跟爸講,阿維本來就已經很猶豫了。」
母親的臉有些窘迫,開口想要解釋些什麼,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交代了句早點睡就
下樓去了。
他知道母親想說什麼,也知道父親會說什麼。幾個月前本來和妹妹規劃好要跟團出國
去玩,兩人都是沒出過國的人,興奮不已,但後來父親因為糖尿病腳上傷口遲遲未好進而
惡化需要住院處理,兩人便草草取消了行程,賠了旅行社一筆訂金。
後來林邑帆和妹妹側面得知,父親其實對於兩個孩子要出國玩頗有意見,依其原話來
說,就是「父母都還沒出國過自己就想出去玩」。這席話造成兄妹倆不小的心靈衝擊,他
們都是聽慣了父親話的人,習慣了為家裡而奔波隱忍,這件事便成了一個心結。
其實邑維如果要出國玩,也不可能瞞過父親,畢竟是連續不在將近一週,也很難用排
班瞞過去,隱瞞也不是家裡的教育方式。只是若是萬事都安排好了,再讓父母知道,總是
可以少點雜唸少點猶豫。
林邑帆感受著額頭上一陣一陣的脹痛,一邊想著過幾天妹妹休假,一定要問問出國的
事安排得如何。
7_偏執者的論文
雨禾的家務事最後平淡地落幕了。爺爺在隔天出了院,傷口只要好好照護便沒什麼問
題,雨禾的姑姑留下照顧了爺爺兩天後也回台東去了,臨走前留下一小筆錢,要雨禾好好
唸書不要斷了學業,於是在一個禮拜之後雨禾也回到了補習班上課。而那個糟糕的父親在
那之後似乎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回家。
這些是之後爺爺告訴林邑帆的。在那件事情之後,一切彷彿如常,他上班,雨禾上課
,老人依舊守著那生意慘澹的腳踏車店,只有時間往前推,天氣變得更冷;但許多事似乎
又有了轉變,例如老人言詞間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例如更加用功的雨禾。
雨禾其實還是和以前沒有多大不同,酷酷冷冷的男孩子,好像對很多事情有自己超然
的解讀,但是現在的雨禾會在課後留到最後,把自己較弱的幾合題目整理起來,或者抱著
一本林邑帆挑給他的英文閱讀測驗集,統一發問,或者默默自習到林邑帆收拾教室準備回
辦公室,才淡淡說一句老師再見,在寒冬夜色中離開。
雖然依舊淡漠,但林邑帆能感受到那殘留在兩人之間的細微親密感。那是不分年齡、
共享了秘密之後,交付信任的親密,而那不善言詞的孩子無以回報,就用更加用功來表現
自己的謝意。
林邑帆沒有對這個多說什麼,小孩用功去到更好的地方是他的目標,雖然中間這些麻
煩的事情像是繞了很大的彎路,但幸好目前是朝好的方向發展的。
時序是將要過農曆年了,那意味著年後學生將要進入大考破百日的焦慮期,林邑帆第
一次帶國三班,有點抓不太住輕重,壓力頗大,就怕漏掉一個題目就漏了一個學生的
弱點,時常和落後的學生一起搞到很晚;所幸學生邊被壓榨邊抱怨,還是乖乖一起輔導
補考,為了大考衝刺。
通常九點半以後是個別輔導時間,雨禾就是這個時間留下來發問或自習,等到最後一
個同學走了,才幫著林邑帆收拾教室回家。最後的一小段時間林邑帆會用手機播放音樂,
一方面讓自己從高壓的狀態中脫身,一方面也讓那個說喜歡自己聽的音樂的少年能夠共享
那音樂帶來的和緩。
回家的時間遂也晚了。父母不只一次抱怨這情況,當然其實也是擔心工時加長,但是
父親說出來的話總是不好聽,偏偏要上樓就得經過客廳,而父母睡前總是盤踞在那。
這一天回家也是,林邑帆疲憊地回到家,放好鞋子喊句我回來了,想要掠過父母趕緊
上樓洗澡,卻被父親問了句:「怎麼又那麼晚?」只好停下來。
「學生問問題,處理些雜事。」
「薪水也沒比較多,那麼拼命幹嘛?」
父親這話讓林邑帆有些恍惚。其實這份工作一開始也是打算騎驢找馬,先求有再求好
的,沒想過要付出那麼多、和學生家長的聯繫變得那麼緊密;然而時間的緊迫、學生的壓
力、家長的焦慮,交織成最近的日常生活,他已經將這份責任攬到了身上,一如他將順從
父母的意見的責任攬到了身上。
林邑帆嘆了口氣,「帶考生嘛,總要好好教人家。」說著就要上樓閃過這話題,父親
卻還沒消停。
「你晚回來也不要太晚睡,早上早點起來唸書,去考個公務員——」
「我再處理。」林邑帆看著父親,難得地打斷了他,「我很累,先上去洗澡了。」
他沒再理會父親陡然的不悅和還想說的話,上了樓梯順便關上隔門,但父親的大嗓門
還是將那些話透過壓克力門傳了上來,什麼「歹命」,什麼「沒出息」。
他聽很多話,照著做很多事,唯獨考公職職業的選擇像是遲來的叛逆期般,不願意去
順從。真是廢物的人生啊,他坐在餐桌前蔑視自己。
「你回來啦。」林邑帆轉過身,邑維下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順便倒一杯給
他,「辛苦啦。」他知道那「辛苦」指的是樓下還在喋喋不休的碎唸。
林邑帆無所謂地聳肩,喝了一口紅茶。是路口那家自助餐打包回來的免費紅茶。然後
他突然想起來轉頭看正要上樓的妹妹,「對了,出國的事,安排得怎麼樣?」
「嗯?」邑維愣了一下,朝他傻笑了一下,「大家還在喬時間,畢竟都要工作嘛。」
林邑帆點點頭,這件事便沒再放在心上。
#
農曆年期間,註定是又熱鬧又冷清的。熱鬧的是飯桌,冷清的是年味。孩提時候還會
為那漫長的假期、紅包的數目、通宵的興奮而雀躍;長大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親戚間無保
留的比較與詢問,比較彼此小孩的成就、小孩給的紅包厚與薄、小孩交的男女朋友或抱的
孫子。
父親在那比較之間註定是佔了下風,為什麼卻還老是將自己置於那樣的語境,林邑帆
其實不太理解父親的想法,帶著點憐憫。
他確實花了不少錢培育自己三個孩子長大,但老大工作不穩定最後離家而去行蹤不
定,老二書讀得多卻困守在家鄉窩在補習班幹行政,老么頭腦不好不愛唸書,當了護理師
雖然薪水不差,但是個傷身的工作。說到最後,又是一連串的唉聲嘆氣。
當然比上不足,比下總不是太差,他覺得他們兄妹三人總歸是正派的人,不曾帶給他
人困擾,但是當父親比較的條件是結婚與否、孫子的數目,不免就要窘迫。父親似乎看不
見那些人隱藏在婚姻背後的總總問題。
邑維在小年夜和除夕放假,沒伴的兄妹二人在陪父母吃了晚餐後,婉拒了去外婆家的
邀請,在家附近沒休息的咖啡店窩了兩天,聊天或各自滑手機。邑維回醫院排班後,林邑
帆還有兩天休息,就繼續窩著喝咖啡,盡量躲過父親發作「結婚論」的高峰期,然後滾回
去上班,迎來開學,迎來大考破百。
又一年過去了。今年不知怎的,意外覺得分外寂寥。林邑帆在聽著學生閒聊那個誰誰
誰又交了新女朋友時突然出現這念頭。一對正是青春年華的兄妹,怎麼就這樣無聊的互相
陪伴過完這個年。現在的國中生都比他們強啊,男女朋友換得比0.38的藍筆還勤。
別說這麼糟糕的自己要交個女朋友去禍害人家女孩子,過去的同學朋友他也幾乎不來
往了。邑維還有幾個閨密來咖啡店吃飯呢。他知道是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工作,混得不好
不敢和人聯繫,一方面他也不是熱中維持交情的人。
也許是今年冬天滿冷的吧。林邑帆怪罪天氣。還好天氣終於漸漸回暖了。他像個老人
一樣把自己在高腳椅上縮成一團,想像談戀愛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老師。」
腦中的雜想被清冷的呼喚打破,林邑帆抖了一下,把自己心裡亂七八糟的望春風收拾
好,看向叫他的雨禾同學。這孩子這幾個月又抽高了不少,坐在高腳椅上的自己視線竟然
要抬頭看他了。
林邑帆發現他手中握著一張紙,那樣式是學校的模擬考成績單,這幾天學生們陸續上
繳,接受他的分析和一輪碎唸。
他接過成績單,攤開來看,意外地瞪大眼睛。
「進步好多!」他流覽成績內容,連一向在中段游移的英文都提升不少,忍不住開心
的笑,「本來你最近狀況就很好,有表現在模考上真是太好了。」
他笑著抬頭看雨禾,少年沒有如往常睜著眼盯自己,因為他正因為老師的稱讚而難得
地害羞了,嘴角帶著一個可愛的翹度,斂著眉眼點頭,「數學粗心了兩題,社會考得不夠
好。」
雨禾那想邀功、想笑、又唯恐自己其實表現不夠好的樣子,讓林邑帆笑得更開心。願
意為自己拼搏一把的學生往自己的目標邁進,這是他如同在游泳池底般的生活中,唯一的
安慰了。
「前兩天幫你看過題目卷了,數學還是要小心幾何,粗心和錯的幾乎都是圖形;社會
科地理比較弱,多做題目就好。英文進步很多,要保持。」林邑帆頓了頓,還是沒忍住伸
手拍拍少年的頭,「重點是你很認真,進步是一定的。我好高興。」
「老師,我考得上F中嗎?」雨禾沒有躲開那拍撫自己的手,而是問道。
國中對面的F中,是社區裡想讀高中的國中生們共同的目標,林邑帆印象中雨禾本來
一直把目標放在市立第一高職,沒想到今天會聽他這樣問,「你想唸高中?」
那漆黑的眼睛看著他。那是毫無保留的渴望,不參雜一點謊。
這是林邑帆多年以後想起依然雀躍的心情。有所進步的學生,對自己的目標更上一層
樓。
「保持這個節奏繼續努力,一定可以。歡迎來當我學弟。」
#
「你唯一錯的一題理化,是把水倒進去硫酸。」
十點,三兩學生圍著林邑帆,他指著其中一個學生的考卷無奈地說,換來其他學生哈
哈大笑,說「你怎麼會錯這題」、「你是要炸了考場嗎」。連一向安靜坐在自己位置上溫
書的雨禾都忍不住笑了。這種知識性的錯誤放在一般時候是科普,放在考生中就變成調劑
苦悶生活的笑話。
那犯錯的學生抓抓自己的頭髮,用手肘頂旁邊笑他的夥伴,「上次邑帆說『Joe的媽
媽』,你還回說那是有『新的媽媽』嗎。」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邑帆受不了地搖搖頭,這群天兵,很快就要上考場了這樣真的沒
問題嗎。這樣想起來,竟然趕到萬分不捨。
門突然被推開,是班主任和總導師,聽見學生們的笑聲也笑著走進來,「這麼開
心啊?」
孩子們乖乖向主任總導問了好,進門的兩人坐在教室後面沒有走,林邑帆意識到她們
是有事要找自己說,便趕學生收拾書包,道了晚安回家。
雨禾對不對勁的氣氛天生敏感,臨去前轉過頭看了林邑帆一眼,林邑帆笑著朝他揮
手,「回去騎車小心,明天見。」
清了場,主任也沒說什麼客氣的開場白,直搗了主題。
「陳志杰他媽最近有再跟你說什麼嗎?」
林邑帆想了想,「我之前把溫姐算的學費和你們給的期限給她後,就沒再說過學費的
事,大多是講班務和學習狀況。我也跟你們說過了學費的事我不再多做什麼。」
主任邊嘆氣邊點頭,總導接過話,「他上一次繳的錢是繳到一月,二月開始的通通都
是拖欠。昨天溫姐打電話他媽終於接了,剛剛她來了一趟。學生都快畢業了,我們想和她
擬好之後的還款契約,她卻給我們看她和你的Line對話。」
Line對話?林邑帆掏出手機打開軟體,同時想了想,覺得自己沒有傳過什麼奇怪
的話。
總導得到他的首肯後接過手機,往上滑了滑,又把手機遞回來。
那是年前,他答應溫姐和主任傳催費訊息,畢竟催錢這種事總是讓他尷尬,出於良心
他補了一句「有什麼問題我這邊會幫忙,重點是讓志杰專心應考」。
這是他一向的客氣,不願把臉撕破。他看不出有什麼不妥,主任便開口,「他媽現在
抓著這句話,說你答應會幫忙解決,才繼續讓志杰上課。她繳不出錢。」
「什麼……」
「當然我們也知道她這是無理取鬧,沒有接受她的說法,還是和她約好還款的分期,
但是她還是一直用一樣的說法,說不確定能不能照這期限還錢。」主任說,「還有一個禮
拜就要考試了,學生畢業,如果找不到人就是呆帳了。總部意思是不要鬧到要報警,畢竟
還有企業形象。」
林邑帆無語。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幾年他是看過各式各樣的家長,但這個真是
足夠奇葩了。他心裡是坦蕩,但又有些擔心那語病真被抓住那樣利用,是不是自己也要被
捲進去這筆呆帳中。
「陳志杰他是進度複習全科補,一個月的學收都可以抵上正職快一半的薪資了。」總
導攤開手上拿著的還款日期明細,那就像一張空頭支票,「你也知道我們分部其實撐得很
辛苦,這幾個月甚至要向老闆借錢發薪水。」
「我知道。」但是他不知道她們藏在話後的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新生進來打平之前,這個月不想再借錢支薪水,薪資不夠的部分,能
不能讓你先不要全領。」
林邑帆一時不懂那意思,只說:「喔……」
「只是這個月的薪資,等到學收進來,廠商的帳都請完,馬上就轉給你。」
林邑帆沉默地思考。以前學收不足時溫姐也不是沒有提過這種事,但那並不止針
對誰,最後總歸也沒有讓員工領不夠薪水的狀況。他以為自己的身分雖然算是半個老鳥,
但也不是幹部,薪水暫時短少這種事情應該輪不到他身上。
然而今天她們找來談了。他想著辦公室裡職員也就幾個,有人有家庭、有房貸、甚至
有債務,確實比較起來住家裡又沒家庭的自己是相對方便的。但是這本來應該是非常時期
幫助公司的一件小事,卻用陳志杰的事情來當開場白,不免讓他感覺被利用情緒與愧疚來
勒索了。
「我不介意那一兩萬塊,要是公司真的需要,其實這兩三年我也拿出了自己不少
東西。」林邑帆慢慢地說,像是給自己思考的時間,同時要考量如何表現得不卑也不亢,
卻終是失了準頭,「陳志杰的事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力,我始終都覺得我是導師,催費的事
不該落到我頭上。」
如果不要讓他當催錢的傳聲筒,如果上面的人更加決斷地決定讓陳志杰離班,是不是
也不用落到這狀況。或許沒有這筆呆帳,也還是會有薪資不夠的問題,但自己總是清白許
多。
然而如今言下之意,不正是編個名目讓他為這呆帳負起一些責任。
他想著昨天父親拐著彎說那誰誰兒子給他換了部車。母親問他有沒想過辭掉工作
備考。邑維開玩笑說工作好累好想創業又怕失敗。
他想著被苛扣的時數。被為難的到班時間。漲不了的薪水。剛剛還和學生用考試內容
歡笑燕語。有家長質疑學生成績無起落。有家長提著禮盒感謝他的教導。教育和服務業的
衝突。自以為為這份工作的盡心盡力。
自己的一事無成。
好累啊。
也不知道是怎麼結束話題的,談完已經快十一點,他鎖了辦公室的門,拿出手機發現
錯過了邑維來電五通。平時很少這樣連續打電話,林邑帆一顆心提了起來,該不會又是父
親出了什麼狀況吧?然後他發現妹妹傳來的訊息,接在最後的未接來電後面。
『什麼時候下班?趕快回我,大哥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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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光廊,〈厝〉
https://tinyurl.com/yamy394m
甜梅號,〈偏執狂的論文〉
https://tinyurl.com/y7cy7fgd
好像寫太沉重了:P 都沒人看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