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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個冷心冷情的人。」
妹妹愛麗絲公主低著頭站在原地好久,等她抬起頭來,表情帶著某種平靜下的波濤洶
湧,對哥哥傑爾王子這麼說。
傑爾走了。不,應該說,他啟程了,身為薩國已成年的下一任繼承人,作為歷練,他
將獨自在外旅行一年,等他再度回到城堡,就是他繼承王位的時候。
離開前一天,他和最疼愛的妹妹愛麗絲吵了一架,或者說,有一些些爭執。因為他們
兩人的語氣都無比溫和,像是不願傷到對方。
「哥哥,你為什麼總是對那些喜歡你的別國公主這樣過分?」
在傑爾啟程前一天的晚餐後,兄妹兩人在花園散步,愛麗絲問了這句話。
「愛麗絲,我沒有罵、或者傷害她們,我只是不能夠回應她們,並且是她們想要從我
這裡獲得什麼。」
「但我想你沒必要這樣不理不睬,你可以溫柔一點——委婉一點。」
傑爾帶著不明白的疑問表情,彷彿愛麗絲說的是別國語言。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從來沒有惡言相向。」
愛麗絲蹲了下來,借著月光摘了幾朵花,想編織花圈,卻笨手笨腳,不小心將都花莖
折斷了。
「她們只是喜歡你。」
「擅自喜歡我、擅自付出一堆我不需要的感情、擅自期待我回應、擅自失望、生氣、
哭鬧、最後又擅自為了討好我而道歉。可是我從使至終都不需要這些。」
「愛麗絲,我明天就要啟程了,我們聊點別的好嗎?」
傑爾問愛麗絲,她沉默了會兒,手上不編花圈了,單純只是折斷那些嬌窈的花朵,那
些美麗還不到枯萎的時節,就已經消逝。
「嗯。」
愛麗絲點點頭,站著的傑爾只能看到她的髮旋。
「嗯……我覺得可能是你擁有的愛夠多了。」
愛麗絲又說。
「愛麗絲,我們結束這個話題,好嗎?」
「她們只是期待你可以回應點什麼感情給她們,戀愛中的少女,你明白這回事的。」
「愛麗絲,別這樣。」
傑爾不明白他的妹妹今晚為什麼要一直延續這個話題,他不喜歡那些公主,所以不能
回應她們,僅此而已。那些公主哭泣,他知道,但他自認沒有刻意傷害任何人。
花朵捏在妹妹柔嫩的手裡往右轉了幾圈,又往左轉了幾圈,最後只是回到原狀。
「哥哥。所以她們不應該對你抱有任何期待嗎?」
「不是的……不,對。她們不應該。」
傑爾有點不高興了。說出口後,他看到愛麗絲蹲著的身體僵住,她雙手抱著膝蓋,像
是要變成一顆球。
愛麗絲一直低著頭,傑爾耐心等著她的回答。過了很久、很久,她起身拍拍裙子沾上
的灰土,抬頭望着她的哥哥。傑爾不覺得他們在吵架,他們兄妹倆感情一直很好,此時兩
人交談的口氣聽起來也很和善,頂多只能說是溝通。但那一刻看著愛麗絲平靜的表情,他
卻有點生氣、有點失措……而非常難過。
「你是一個冷心冷情的人。」
愛麗絲說。
「所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傑爾真的生氣了,他表情不多、反應不多,有點呆,但他一直是個好好先生,所以他
回過神後知道妹妹嚇到了。
愛麗絲又低下了頭,「沒事,對不起。沒事。你沒有錯,沒事、沒事。」
說了很多遍的沒事,她離開了花園。
天空下起了一陣小雨。傑爾明白這種雨過後,第二天會是個大晴天。
隔天早上傑爾要離開城堡時,大家都出來送行,太陽果真如他昨夜所想的一樣熱烈,
是個適合啟程的好天氣,但或許就是因為陽光太刺眼,所以傑爾看不到愛麗絲的身影。
在愛麗絲眼裡,原來自己是個冷心冷情的人嗎?
傑爾一個人一邊走在路上,一邊想。自己的確不常笑,反應也比較內斂,傑爾從小到
大都知道。但愛麗絲是他最親愛的妹妹,她很可愛,他很愛她。
傑爾到了第一個小鎮,這趟旅程是為了讓他親眼看見百姓的生活,並且親身體驗,所
以他帶的行囊不多,錢也不多,只夠花幾個禮拜,之後就得自己賺。
他在接近山腳的地方看見一間小教堂,此處人煙稀少,跟城堡旁的教堂沒得比,破破
爛爛的,或許已經好久沒人靠近過。門口盤趴著一條獵狗,牠垂聳的眼皮跟耳朵看起來很
悠閒,或是衰弱。傑爾知道牠不年輕了,但也許牠年輕時跟著哪個厲害的獵人一起獵過無
數獵物,牠四肢伸直站立時可以很挺拔,高傲揚起的頭英姿煥發,牙齒能夠輕鬆咬住、甚
至撕裂獵物,牠衷心而強大,是每個獵人都想要有的好夥伴。
即使牠已經與那個時刻的自己別離,卻依舊以某些細節和痕跡巧妙而緊密地連結著那
段過往。
傑爾買了兩顆包子,熱呼呼的,一顆給了這隻老獵狗,老獵狗上前嗅了嗅傑爾的手,
嗅了嗅他手上的包子,終於安心的叼進嘴裡。
這是一隻謹慎的獵狗會有的反應嗎?傑爾不知道。或許這是他這趟旅行學到的第一件
事。
傑爾進了教堂,他聽到了自己跨進來的腳步聲,整個教堂空蕩蕩的,傑爾又聽到了一
聲關門聲,聲音很小,但傑爾的耳朵很靈。然後好像什麼人輕輕地站穩,步伐聲俐落。從
告解室傳來的。
「孩子,你有什麼煩惱嗎?」
傑爾往前走了幾步,到告解室的門口。
「您是神父嗎?」
「孩子,看來你的確在煩惱什麼。」
神父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磁性,溫柔而低沉,不由自主的讓傑爾放下戒備。他走進告解
室。
「您就在這面木牆的對面,是嗎?」
「是的。」
傑爾其實不曾來過告解室,他從小聰明、乖巧,不犯錯、守規矩、善待他人。確確實
實是被選中的孩子,一切彷彿按照一本無形的劇本在前進,他也以為自己的一生可能都不
會進告解室。
傑爾看不到神父、不知道他多高、有沒有鬍子、是不是如同他的聲音一樣穩重溫柔,
也許他是個戴著眼鏡的胖子。這些傑爾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把煩惱告訴一個沒有見過的陌生人,這對我有幫助嗎?」
從木牆的另一頭傳來微微的笑聲,不知道為什麼,傑爾總覺得這笑聲細微挾帶著……
戲謔?
「幫助是指什麼呢?你得先釐清這點。但你走了進來,這是緣分,你註定要把你的煩
惱傾訴於我,並從我這裡拿走某種你早就明白於心、或者真正需要的答案。」
傑爾低頭看著他捧在手上的包子,溫度從掌心傳了進來,他開口。
「就在昨天,我親愛的人說我是一個冷心冷情的人。……冷心冷情的人,是的,冷心
冷情。」
「那個人是你的戀人?」
「不,是我最疼愛的妹妹。」
「那麼你覺得自己是個好哥哥嗎?」
「曾經我以為是,我有這樣的自信。但現在我不確定。」
傑爾又聽到了那種帶些戲謔與玩味的輕笑,極度輕,但他依舊盡收耳裡。神父咳了一
聲,像是要驅走他聲音裡那些屬於惡趣味的部分,儘管已極度稀少。他柔和而緩慢的語氣
和聲調使人聽起來覺著他的話充滿道理,是否真是如此難以判斷,但人們會遵從自己被誤
導的直覺與真心。
「人必須學習明白很多事,而你也必須明白你的妹妹這麼說,是因為她太愛你——在
她認為自己得不到你給予她的感情時。」
傑爾想自己還太年輕,好像懂了一點,又好像什麼都抓不到。
「我無法從您這段話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愛麗絲愛我——但我是冷心冷情的人嗎?是
嗎?神父。」
木牆另一頭的人似乎被傑爾所說的稱呼逗笑了,或者對他來說傑爾的整句話、他整個
人都是有趣的笑料。當他再度開口,傑爾已經聽出了他毫不掩飾的揶揄和從始而終存在的
戲謔。更者,充滿某種精準而狡詐的狂妄。
「孩子,你把它當童話聽聽吧。每隔一段時間,幾年,或者幾十年,就會誕生一個被
上天眷顧孩子,他會得到世上最好的惠賜。智慧的精靈、運氣的精靈、健康的精靈……所
有精靈會各送予他一份自己所能準備最好的天賦與命運,其中準備最為用心、禮物也最豐
富的由屬感情的精靈,她將仁慈、善良、同情、溫柔……以及最重要的,愛,所有美好的
感情做成一個無比龐大的包裹要送予那位孩子,但是由於包裹太沉、太重,她嬌小的身軀
和薄細的翅膀來不及讓她在那位孩子誕生時交給他,為時已晚。最後,那天清晨出生了一
位聰明、幸運而健康的被上天眷顧的孩子,但是人們卻難過地發現,他所擁有的感情微乎
其微,人們私底下稱這孩子為:『忘情』。」
「孩子,不要忘記,所有被稱為『忘情』的人 ,其實本該擁有最美好、最豐富的感
情。」
傑爾聽完這個故事,突然害怕了起來,他抿唇,偷偷顫抖著自己的喉頭,直到少年特
有清脆與爽朗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問:「我是『忘情』嗎?」
木牆對面的人笑了出來,連帶說話時聲音也充滿笑意。
「那你自己呢?你覺得你是嗎?如果隨便相信一個人的話來評判自己,可是要掙脫一
輩子的喔。我不是說過了嗎?這只是個童話。」
聲音的主人顯然只是把這段對話當作生命中的短暫消遣娛樂,他不在乎傑爾聽到這個
故事後怎麼想,他輕快地拍拍手,像是某場喜劇或悲劇落幕,而他並沒有付門票錢就觀看
到尾。
他稱呼傑爾的「孩子」充滿揶揄,或許是因為他並不認為運用這個詞彙可以讓人得到
寬恕。
「好啦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告解還是懺悔,總之扮家家酒結束了,再見囉。」
「你、你不是神父?」
告解室對面另外的一扇門被打開,傑爾聽到輕巧仔細、如同貓步的步伐往後院而去,
他連忙打開自己這邊的門,匆促跑出教堂正門繞了個大圈到後院,卻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傑爾站在原地一會兒,頭腦冷卻下來後發現自己旅程的第一個事件就如此離奇,不知道該
哭還是該笑。
仔細想想,他並沒有什麼損失,他不知道那人是誰,同樣的,那人也不知道自己真實
的身份,而即使兩人交談的內容被公諸於世也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是個故事罷了。
不過是個有點溫馨……其實殘忍的故事罷了。對傑爾來說。
傑爾走回教堂,想著既然來到這裡,就來禱告吧,他正要屈膝跪在跪墊上,卻赫然發
覺聖母像不見了!
這間教堂雖然破舊,看灰塵積累的樣子大約也已經很久沒用,但誰膽敢偷走聖母像呢
?況且除了自己以外,來過這裡的人……傑爾忽然愣了愣——答案顯而易見。
身為王子、從小受到良好、正統而嚴厲的教養和觀念的傑爾反射性地就決定了要去找
回聖母像,但卻不得不呆站在原地。
那個假神父——或者稱為盜賊的男人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自己發現聖母像不見、
愣神這段時間過後,他也可能已經跑遠,甚至就算他站在傑爾面前,只要他不開口發出聲
音,沒人會知道他偷走了聖母像。
氣餒的事情一件件發生——而且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傑爾無意識地捏緊手上的包子,儘管包子皮已經冷卻,他依舊被還熱騰騰的內餡燙了
下,包子被他掉落在地,滾了兩圈,被那隻老獵狗叼起來吃了。
傑爾這才發現老獵狗一直都在教堂門口盤趴著,不曾離開過。
老獵狗三兩下就把包子吃完,連個餡渣都不剩。牠抬起頭看傑爾,喉嚨發出輕輕的兩
聲呼嚕,像是一個經驗老道的獵人,眼角不失高傲、答詞不失誠懇地道謝。
老獵狗踏著訓練有素的步子,不慢不緊地走向了後院,往山裡森林處走去。
傑爾突然明白了老獵狗為什麼會盤趴在門口這麼久——都是為了要吃到自己手上剩下
的那顆包子。到頭來傑爾買的兩顆包子,都進了牠的肚子裡,傑爾一口也沒吃到。
傑爾看著老獵狗漸漸變小的身影,突然直覺性的認為:牠跟那個盜賊有關係。
傑爾抬步,小心翼翼地跟在老獵狗後面,深怕牠一個箭步,就跑得自己追都追不上,
只留下一陣煙。
然而意料之外地,老獵狗只是看了一眼身後的傑爾,慵懶地轉回腦袋,蠻不在乎地繼
續牠的路程。
或許是包子的關係。傑爾心想,這樣廉價的賄賂。
一狗一人、一前一後地走了不久,他們來到了一片湖前。
這片湖不大,不需費心探勘就可以直接看見整片波光粼粼,湖水倒映了樹木的剛直、
小草的柔嫩、天空的寬闊,以及它以生俱來的清澈。
透明與顏色同時並存與折射,似乎就像一個人心中同時擁有愛與恨,而這或許就是人
們苦苦追求、卻早已俱有、他們口中所說的「奇蹟」。
「汪!」
老獵狗大叫了一聲。牠很老,但中氣十足。傑爾在後頭這麼想著。
湖邊的草地躺了一個人,傑爾看見了聖母像,神聖的聖母像居然被隨意地置放在一旁
,而那個人枕著手臂翹起腳,即便躺在地上仍舊可以看出他的體態頎長,輪廓線條讓人明
白他全身蘊含爆發力。
那人坐起身來,的確是那道戲謔狡詐的聲音——
「彼得你這隻臭老狗!讓你在門口好好把風居然給我放了一個小蠢蛋進來,他好騙得
差點害我決定金盆洗手去應徵當神父!」
「汪!」
當那人回過頭看見傑爾時,只愣神了一瞬,隨即勾起他恰到好處的唇線,眉眼帶笑—
—玩味的那種。
「嗨,冷心冷情的小蠢蛋,又來找神父訴苦嗎?」
傑爾聽到他的揶揄,不禁皺了皺眉。他用和自己以往對每次犯錯的愛麗絲一樣鄭重、
有禮的口氣說話。
「請你把聖母像還回教堂。」
男人笑得更燦爛了,他再度學起一個溫和穩重的神父的語調,話語的內容卻不是這麼
一回事。
「哦,我親愛的孩子。我現在正打算拿這座聖母像去賣個好價錢,因為你沒辦法證明
它屬於教堂,而不是屬於我的東西。說吧,就像你剛才在告解室那樣;孩子,你有任何證
據嗎?」
傑爾漲紅了臉:「你在拿我解嘲。」
男人聳肩:「哦,我沒辦法證明不是,就像你沒辦法證明聖母像不是我的一樣。」
傑爾低頭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男人以為他不堪羞辱,戒備著他隨時的攻擊,畢
竟傑爾雖然臉嫩,但已經算是成年人了。
「你打算以多少價錢賣出聖母像?」
「怎麼?你打算買回去?」
「沒錯。」
男人挑眉,報了個不菲的價錢。
傑爾乾脆地點頭,不發一語地掏出錢包,一張張紙鈔、一枚枚硬幣數起他現有的財產
。然而差了一些,男人是獅子大開口。
「我只有這些。」
傑爾把整個錢包交給男人,一個子兒都沒留給自己。
換男人靜默了幾秒,他掃視過傑爾手裡的錢包,伸手拿起來惦了惦量,不置可否:「
也行吧。」
傑爾點點頭,抱起了聖母像,往回走。
「我以為你會說要跟我決鬥,至少我看得出來你受過訓練。」
「暴力不是一種手段。如果它被作為一種手段,也不是逼不得已或走投無路,只是愚
昧。」
男人瞇起眼睛看著離去傑爾,充滿興趣。
「哦,那麼親愛的孩子,盜竊呢?也是一種愚昧嗎?」
傑爾轉過身來看著男人:「這要問你。如果你曾經走投無路的話。」
男人呆住一秒,隨即哈哈大笑。
「我喜歡你!雖然有可能是因為這錢包的重量。我叫喬,你呢?」
「再見。」
「嘿,傑爾王子!這就走了?在你面前的是個盜賊,他隨時會再偷走任何東西,不懲
罰他、不殺了他?」
傑爾的身影頓住,他回頭,「你知道我是誰?」
喬對傑爾拋了個媚眼:「當然,我是個盜賊,厲害的那種。代表情報也在我的盜竊範
圍。回答我的問題吧。」
傑爾抿唇,他換了個姿勢來抱手中沉重的聖母像。
「一個國家的國王能做的其實不多,我們保衛國家、保護百姓,並提供人民一個自由
的生存環境,這代表有人能夠活在陽光下,也有人不得不活在黑暗中。賞善罰惡,是的。
但做不到滅絕惡,立場不同、觀點不同、生長背景不同,我必須坦承,我沒有任何智慧能
夠分辨善惡。是的,你是人,我也是。」
喬雙手抱胸,他歪著頭,稍長的髮尾落在肩膀上呈現微翹的弧度,喬瞇著他那雙線條
流暢的眼睛,笑得很好看。
「傑爾,我喜歡你,真的。」
「那麼,謝謝。我不能回應你的感情。我要走了,謝謝你的故事,我想它對我有幫助
,我還不確定。以及希望錢包裡的錢能讓你堅持到找到一份適當的工作,祝你一切順利,
再見,喬。」
「再見,後會有期!」
喬用力揮著手,好像他們真的後會有期似的。傑爾想。
傑爾把聖母像還回教堂,做了禱告。他打算著沒了錢包的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傑爾
或許可以咒罵幾聲喬,但他沒有,這是歷練。他想。
是的,太衰小的時候人必須把一切當磨練,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喬是給予他成長機會
的貴人。
他的行囊裡有一些乾糧,現在是春天,天氣逐漸暖和,他可以睡在大樹下,行囊可以
充當枕頭,幾件衣服可以作為被子。
夜漸深,星空布幕升起,傑爾如他所願地找到了一棵大樹,蔭蔽龐大沉穩,能夠令他
睡個好覺,畢竟今天實在太高潮迭起了,他想睡了。
希望愛麗絲不要哭了。傑爾闔上眼睛那刻想著,即便沒看見她,但他了解她。
隔天醒來時傑爾看到自己身邊盤趴著一隻老獵狗。天啊,他不得不承認他見過這隻老
獵狗。尤其是牠慵懶卻老練的眼神。
「……彼得?」傑爾試探地喊。
彼得耳朵動了動,慢慢地轉過頭看他,傑爾訝異自己居然解讀得了牠的眼神。
給我吃的。
傑爾從背包掏出乾糧,把自己的早餐分給彼得。但彼得毫不領情,嗅了兩下就別過了
頭,發出一聲厭惡的呼嚕聲。牠起身伸了伸懶腰,看了一眼傑爾,意思是:跟上。
傑爾跟著牠走……走、走……走到了包子攤。
「彼得,我沒錢。」
傑爾感受到了窘迫。一個王子,一個買不起給老獵狗包子吃的窮困王子。
彼得的眼神執著,潦倒王子只好翻開自己的行囊內側給牠看。
「我真的沒錢……你看到了的,昨天都給你的主人了……咦?」
行囊裡除了乾糧、衣服以及水壺跟懷錶等小雜物,傑爾竟然找到了他的錢包——內容
物完好無缺,連一毛錢都沒少。傑爾眨了眨眼,發現錢包的同時,他也失去了他的地圖。
「汪!」
彼得又叫了聲,提醒傑爾有錢了就乖乖給牠買包子吃。
處理好彼得與自己的肚子,傑爾再次仔細翻找了一次行囊,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畫
了一張簡陋地圖。
『請照著這上面的指示到達水果攤,你會找到你要的東西;)』
「……」還眨眼。一個人到底怎麼可以這麼無聊。
傑爾無奈,只得照著紙條的指示、以及彼得親切的陪伴前往水果攤。他遇到了水果攤
的老闆娘,對方非常熱情。
「你是要來拿地圖的吧?來來來,先拿好這串香蕉,我跟你說!我家那口子最近說什
麼春天適合睡覺,早上都爬不起來,開老娘玩笑!他每個季節都好睡!……
「還有我兒子,十四歲這時期叛逆得很……隨便唸他一句就頂十句,你道女人懷孕多
辛苦嗎?你一定不知道,我那時哦……」
傑爾拿著一串香蕉,用了一整天受益良多地聽完了老闆娘心酸而辛勞的一生,至少她
是這麼形容的。他們一起吃了午飯,直到太陽在西方火紅時她才放過了他。傑爾看老闆娘
說話時的神采,明白她其實很幸福。
好不容易取回地圖,傑爾在地圖背面發現了一行字:『你用一天偷到了一個百姓的一
生,你想當個好國王嗎?那麼只要……』
「偕同我,偷個一年吧。」傑爾聽見背後傳來喬的聲音。
兩人一狗踏上了旅途,他們並肩入睡,每天早上起來傑爾會發現自己的一樣東西被偷
走了,只剩下彼得,他必須先餵飽牠,才能照著有眨眼微笑表情的紙條去找尋某一戶人家
,他認真專注地聽著每一個故事——真實發生的故事。
喬引導他到各式各樣的人面前:有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的一生高潮迭起,說出來的話語
充滿智慧,但當他的孫子來找他時,傑爾才知道這位老人認不出他的孫子;有個性感火辣
的女人失戀過好幾次,她講述了自己各種被打槍的經歷,其中對象也包括喬,她差點要在
傑爾身上獲得第三十二次的拒絕,然而慢慢聽下去,傑爾發現是她沉重的成長經歷使她成
為一個隨時需要安全感、因為寂寞而容易動情的女人。
故事講完後,喬就會出現,笑瞇瞇地出現,他會摸摸彼得的頭,然後用那隻手摸傑爾
的頭。
喬常常會送一些在市集上淘到的小禮物給傑爾,然後第二天早上,傑爾都會很無奈地
發現那個禮物成了那天被偷走的東西。
喬也教導傑爾該怎麼尋找時間短卻高薪的工作來應付開銷,不是透過盜竊。傑爾從喬
身上學到了許多事,無關智慧或治國,而是關於小老百姓是怎麼生活於這個國家的。在喬
身邊,他的每一天都充滿學習的機會。
從春天生機勃勃,到秋風吹過枯黃落葉的某天,傑爾提出了意見。
「喬,我覺得你不需要每天偷走我一樣東西後用紙條來引導我,我可以跟你一起醒來
,一起去買包子餵飽彼得,一起去拜訪別人。坦白說,我很訝異你每天都有可以從我這裡
偷走的東西,包括你在那前一天送我的禮物。」
喬聳了聳肩:「你可能忘了,我是個盜賊,不讓盜賊偷東西,他怎麼過活呢?」
傑爾無奈抿唇:「你明明不是。況且你不偷東西也能活,你的本事很多,這我明白。
」
對方搖了搖頭:「我不偷東西活不下去,這我自己最清楚,你如果堅持不讓我偷東西
,就必須讓我偷別的。」
喬狀若困擾,輕輕的、迅速的親了一下傑爾的嘴唇。
「我只好偷親你了。」
傑爾漲紅了臉,他看見喬笑瞇瞇地對自己眨了眨眼,一如每張紙條上畫的表情那樣。
要過冬了。這個冬天跟每個冬天一樣寒冷,世界在運轉,唯一不同的是人們身邊的陪
伴者,有人走了,有人來了,有人只是暫時離席,但也有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這都沒
關係,只是人們總要在每個年末與飄落的雪花一起重新明白這一年的寒來暑往。
在某個一年中最寒冷的禮拜的早上,傑爾醒來看見了喬,卻找不到彼得的身影。
傑爾急得叫醒了喬,兩人踩著厚厚的積雪,到處尋找彼得,但兩人心裡都明白,找不
到的。
狗會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然後在那之前把自己藏起來,不被任何人發現,彼得也是
。
傑爾鼻子凍得通紅,急促的呼吸使他吐出一口口白煙。他的眼眶也很紅。
「彼得……」
傑爾喃喃囈語,他的聲音像是一顆顆珠子,一如他快要滾落的淚水。
喬抱住他,把他圈在自己懷裡。他親了親傑爾的額角,緩聲說。
「彼得老了。」
「我以為我知道他老了,我以為我深知牠總有一天會離開我,看著牠的皺紋時我以為
我明白。但我現在才知道我永遠沒辦法對離別做任何事前的心理準備。」
喬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唇按著傑爾軟軟的瀏海,像是偷偷傳遞溫度。
「我可能真的是冷心冷情的人……我沒有發覺彼得的異狀。」傑爾的聲音悶悶的,帶
著鼻音跟哭腔。
「……我不知道牠要走了。」
喬聞言放開了環抱傑爾的手,他輕輕捏了捏傑爾的鼻子,傑爾看見他的眼角紅紅的。
喬眨了眨眼。
「嘿,你還記得我假扮神父跟你說的那個故事嗎?其實那只是故事的前半段,你知道
後來怎麼樣了嗎?」
傑爾搖頭。
「感情的精靈雖然沒有趕上孩子誕生的時刻,但在那之後,她把那份龐大的、裝著豐
富感情的包裹拆開,把感情分成一小份一小份,再偷偷趁夜晚睡覺時送給那個孩子以後會
遇到的人們。」
「傑爾,你知道嗎?被稱為『忘情』的孩子其實並沒有失去自己的那份感情,他在生
命中遇到的每一個人的滿滿的愛中長大,並且在這個過程中,漸漸取回了自己的感情,最
後,他成為了感情最美好、最豐富的人。……傑爾,你有從彼得那裡取回你的感情了嗎?
」
喬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彷彿眼淚會隨著顫抖掉落。
「有、有……」
傑爾哭著點頭,雪花落在他淌出的淚水上,瞬間就被那份溫暖融化了。
冬去春來,到了傑爾回去繼承王位的時候,但喬表示不會跟他一起走。
「我是個盜賊,盜賊跟王子一起回到城堡,這不適合吧?等我想想,我得想出該換成
什麼身份出現在你的父王母后——還有愛麗絲面前。天啊,這會煩惱死我。」
「所以你還是會來找我嗎?」
「當然,但是等我決定好自己是什麼身份——我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出現時,
你會知道是我的。」
「一言為定。」
他們像小孩一樣拉了個勾,喬親親傑爾,「去吧,你妹妹一定很想你。」
傑爾的回來受到熱烈歡迎,除了國王皇后,還有城堡中上上下下的管家、僕人,他們
都發現了傑爾眼神中的那份成熟與沉穩,欣喜地打算開個派對。但傑爾沒有見到愛麗絲。
所有的邀約與歡迎都被傑爾暫放一旁——連皇后也不例外。他跑到了愛麗絲的房門口
,他敲了敲門。
「愛麗絲,我可以進去嗎?」
他聽到房間裡有慌亂的腳步聲以及一些雜音,甚至有吸鼻子的聲音。
「哥哥,請進。」
傑爾轉開門把,走了進去。他看見愛麗絲端莊優雅地坐在床邊,她的對面有一張椅子
。
「請坐。」
「……愛麗絲,你這一年還好嗎?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哥哥。」
愛麗絲笑著挽了挽鬢髮至耳後,露出纖細的手腕。
她的確成為了一個淑女。傑爾想。但他不喜歡愛麗絲這樣的作態,兄妹之間充滿隔閡
,而且愛麗絲本該是活潑、開心的,儘管有些不淑女、但最充滿朝氣。而不是優雅卻壓抑
,並拒自己於千里外。
「愛麗絲,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你真的覺得我是個冷心冷情的人嗎?」
「當然沒有,那只是我一時衝動的錯誤,你不要放在心上。」
傑爾皺眉:「愛麗絲,你可以看著我嗎?一年前我帶著傷心而走,我不想我們之間這
個結永遠存在。」
傑爾話語中的某個詞彙好像觸碰到了愛麗絲的神經,她的眼淚就滴答滴答地掉下來,
沾濕她的衣領。
她抬起視線看著傑爾,有些昂起頭,並非不服輸的意思,只是她不想成為在這段對話
裡唯一一敗塗地的人。
「哥哥,對不起。你遠行一年回來,你是繼承人,你即將成為國王,是的,我為你高
興,你擁有了國王該有的一切智慧。你會是個好國王,我可以預見,這讓我與有榮焉。但
是從此以後,於公我必須稱你為國王,至於私,我們兄妹倆的時間會越來越少。你成為大
人,我即將也是,以後我們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嘻笑親密,成為大人的我們會待彼此如賓。
傑爾,我非常不安,並且恐懼。歲月拉拔我們長大,然後帶走了某種純粹的關係與相處模
式。你這一年的遠行就是為了成為國王,當你回到城堡——就是現在,我們兄妹的親密將
不復以往,因為你要是國王了,我們之間階級分明。慌張害怕的我卻無法在你的身上找到
任何恐懼,坦白說,我才不在乎別國公主如何!可是看到她們在你身上得不到回應,就如
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對勢必會改變我們的未來的不安。哥哥,我敬愛你,一如我知道你多麼
疼愛我,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冷心冷情的人,這句話傷害了你,我很抱歉。」
「……我只是覺得你要走了。」
愛麗絲冷靜成熟的假面具破裂,她嚎啕大哭起來,兩手不停地抹去臉上的眼淚和鼻涕
,哭得很難看,哭號聲和抽泣聲令傑爾心疼。
「愛麗絲,不要哭了。」
傑爾抱住了愛麗絲,任憑她把眼淚鼻涕抹在自己的肩頭上。
「我不是不恐懼,只是在這之前,我更明白你一直會是我可愛的妹妹,我永遠是你的
哥哥。或許我們的相處模式會改變,但不會改變我對你的疼愛。即便我們要成為大人,但
不代表某種東西會消逝。妳知道嗎?人的一生或是一段關係,就像是一條繩子,也許後端
會隨著時間流逝不停地解開,但別忘了,它的前端也會跟著時間繼續起結、延續,這是生
命的運行方式,我們不能阻止它解開,但我們可以一起延續前端——因為它向著未來。」
新國王上任了。加冕典禮很浩大,百姓對於這個國王充滿希望,人人都在談論這個新
國王,在每個朝陽升起時。
而加冕典禮過後一個禮拜的早晨,傑爾國王還在吃早餐,神父就匆匆忙忙地跑進餐廳
,神色慌張。
「不好了不好了!」
「怎麼了?布加尼神父?」傑爾問。
「國王!請您拿主意!教堂裡最重要的聖母像被偷了!盜賊只留下了一張紙條!」
傑爾手中的刀叉掉落,他趕忙接過紙條,只看到了兩個標點符號——
;)
傑爾國王笑了起來。他的心中充滿愛。
-完-
*謝謝觀看;)
*文中喬說的的前半段故事取自作家鹿橋的作品《人子》其中的短篇《忘情》,但後半段
是我自己掰的XDD
*後記:
對我來說,這篇故事的主角其實是愛麗絲。我想不少人都經歷過:自己或是親人要北上讀
書、工作,或者是結婚,儘管不是生離死別,還是會在某一刻,發覺某種關係與相處模式
成為了歲月的過往裡。然後不自覺地發現:「我要走了。」或是「他要走了。」
最近這種體悟很深。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寫的故事裏頭都有人哭得稀哩嘩啦,不禁懷疑自己壓力太大(頹廢
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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