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erry Christmas -
『誰說過聖誕節會有奇蹟發生的?』
管不著禁菸標示,我抽著戒了八年的菸,每一口都像是上臺前做心理準備般的深吸,
菸蒂散落在腳邊,半包菸時間的深呼吸還是沒能讓劇烈的心跳平復。
我戒菸八年;我們在一起八年。交往的第一天你就板著臉拿過我夾在指縫正要點燃的
菸。我是追求你的那一個,自然滿心的想討好你,笑著勾起你的手臂撒嬌,說你不喜歡菸
味我就不抽了。你只是捏捏我的臉要我戒了它。
然後經過一個月你丟我買的革命,我最後為了你那句平淡無比的『我不想失去你』投
降舉起白旗──你甚至不是看著我說的。你不知道十五歲時種下的菸癮多難連根拔起,它
在我身體裏盤根錯節了八年,與我一同呼吸著生命;那段時間我暴躁易怒,每每犯了菸癮
就像千萬蟲蟻在皮膚下鑽動啃咬般噁心,因此總輕易的為微不足道的小事與你爭鬧不休。
最嚴重的一次我們冷戰一個多星期,沒有電話沒有簡訊。我們吵架通常都是以我的妥
協做結束,你和我說道理分析利害,你從來都是冷靜的那一個。那一次我卻不想就這樣了
卻,但我們從沒有冷戰過那麼久。若我等在原地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回頭?我幾乎以為你不
要我了。
還好只是幾乎。
冷戰的第十天,結束劇場的工作已經凌晨一點了,回到家開了燈才發現你坐在沙發上
一臉憔悴,桌上是不知放了多久變質的即溶咖啡。我終於忍不住抱著你哭泣,聽你在我耳
邊一遍又一遍的喚著我的名、說著對不起,然後勾著你的後頸與你接吻,以我無法想像的
熱情與力道。然後我們做愛,在沙發上。我剝光了自己拉下你的褲子顯得急不可耐──我
的確是,搶走你手中的保險套套在手上插入自己的後穴草草擴張,一邊與你唇舌交纏一邊
扶著你勃起的慾望迫不及待的對準入口坐下,感受你反守為攻的侵略忘情呻吟。像是經年
渴求終於得償所願的滿足。
現在我卻像是從沒忘記過菸味瀰漫整個胸腔的感覺,彷彿還在遇見你之前,眼前是一
片模糊,為散不去的菸霧也為不斷上湧的淚水。
前天我們才通過電話,你說你提前完成了工作,明天一早就能開車過來;你說要為我
準備最棒的晚餐,系統廚具和嵌式烤箱對只會煮麵的我來說簡直浪費;掛電話前,你說你
愛我,我只嘲笑那麼多年越發黏膩不害臊的居然是你。然後你說晚安,我還聽見另一頭你
低低的笑著。一如以往你揉著我的髮說我可愛的時候。
怎能料想那之後竟是訣別?
我用一年的時間想盡辦法認識你;用一年讓你答應和我在一起;用兩個月戒掉八年的
菸癮;用一晚的熱情融化我們維持最久的冷意;再用八年纏綿彼此的愛情。身為不容出錯
的舞台表演者,我自認最不乏的就是耐心和毅力。
可是這一次,我卻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來習慣,習慣沒有你的世界。我竟無法回憶遇
見你之前的時日,那般蒼白乏善可陳。
你知道我害怕麼?那樣的世界就好像看不見盡頭,落入深淵後剩下的僅有恐懼和孤獨
、純然的黑色。沒有你的陪伴,膽小如我該怎麼繼續等待光線來破碎黑暗?
我是第一個得到你被送進醫院消息的人,院方告訴我這個號碼是你的手機通話上唯一
留有的記錄,也是電話簿中唯一聯繫得上的。的確,美好的聖誕假期誰不是做好不被打擾
的萬全準備。
我在前往醫院的途中聽見廣播,主播由原來得輕快語調轉為嚴肅插進一則新聞,
Brooklyn Bridge上有輛貨車因下雪打滑造成連環車禍,目前正以最快的速度出動足夠的
警消及救護人員,場面已經受到控制,傷員都被送往醫院救治。主播的結語並未令我放心
,方才醫院來的那通電話我沒聽出一絲樂觀,對方只告訴我他們會盡全力救治,末了不忘
補上一句請做好心理準備,多麼貼心啊!貼心得令人絕望。
廣播中來自現場的鳴笛聲不斷迴盪在我的耳畔,Brooklyn Bridge是你到我家來必經
的路段,平時車流量就不小,即將迎接平安夜的車潮和事故可以想像是如何可怕的景像,
一點都不適合在這樣的日子裏發生,可惜它成了事實。
到醫院後我在人群中未尋見你的身影。急診室有條理的為大橋意外的家屬及傷者做了
分區及指引,檢傷區留有傷勢不重的人正在接受包紮,還有幾位員警穿梭其間。縱然慌亂
與不安感益發濃厚,我還是抱著或許只是眼花沒看見你的希望,視線來回逡巡,愣是遍尋
不著你理應醒目的黑髮。敵不過心急我終於還是攔住一名護理人員,強逼自己放棄心存的
僥倖──我沒忘記他們來電時的那份體貼。
雖處於大量傷患湧入的忙碌中,自稱萊恩的護士仍然保持親切有禮為我查詢你的情況
,萊恩一邊翻看板夾上的記錄一邊詢問我與你的關係,他說你的情況並不樂觀──擅長揣
摩表情及肢體語言得我看出他的委婉──萊恩表明有許多『重要』決定須要有家屬來為你
完成。
接著萊恩告訴我轉角的電梯搭到三樓就能找到你,那是醫院加護病房的位置。其實在
見你之前我還先見了羅蘭醫生,我很意外他年輕的外表下滿是沉穩──比起親切的萊恩,
可以稱得上是冷漠。
他說車禍發生時你首當其衝,失控的貨車就在你對向的車道,你試圖閃避卻礙於龐大
的車流和正積起一層薄雪的路面沒有成功,受到正面撞擊後被狠狠甩向橋緣。羅蘭醫生說
你在到院前一度停止呼吸心跳,你的GCS只剩下三分,經過數次急救轉入ICU,診斷SAH和
SDH,第四、五節頸椎斷裂和第一到第三對肋骨骨折,且合併大面積的嚴重挫傷,你受撞
擊的部位集中在上半身,然後發過四次病危通知……我幾乎不能控制自己不要顫抖,我都
要懷疑起醫院的空調是不是故障了。
「我們無法決定是否繼續為其施行急救,目前已為他執行Intubation,若你是他的家
屬我們需要你盡快做出幾個決定,包括是否繼續急救或簽署DNR,以及考慮Organ
Donation,我們並未查詢到他本人曾簽署同意的記錄……」
「我是他的……伴侶。」
「……很抱歉,若沒有法律證明你們的親屬關係,那麼你為他簽署的文件將不具任何
效力,你能否連絡上他的其他親屬?」
「我……他們都不在美國。」
「我很遺憾。」
「我們會盡全力救治他的。」
『Is my duty.』
我在說謊,謊言在這個時候顯得毫無意義,我仍是忍不住找了藉口。你的家人其實離
的不遠,至少就在美國境內,大概是OH還是MI,你的母親與再婚對象就住在那裏。我還記
得六年前見她的模樣。她是虔誠的基督徒,胸前價值不斐的十字墜練和瑪瑙耳環襯得嬌小
的東方女人趾高氣昂。在那個亞洲人前仆後繼奔往美國夢的年代,能在美國撐起一片事業
的女人的確不容小覷。
我也還記得她惡狠狠的詛咒。
經過七個多小時的急救,羅蘭醫生告訴我現在你僅僅靠著呼吸器維持生的模樣。我以
為他會更直接一點。
換上隔離衣我來到你的病床邊,你像睡著一樣緊閉雙眼,卻沒有平時皺著眉頭的習慣
,我想嘲笑你此時的狼狽,比前年萬聖節派對上掉出眼珠的Immutef還要糟糕。可我還是
沒能嘲諷出口,彷彿失去話語的能力,我卻沒有得到Ursula以此為代價的禮物,字句如鯁
在喉,吐不出、嚥不下。難受至極。
我只好拉下口罩親吻你,前所未有的溫柔,比羽毛更輕,比蝶翅扇動更重;一旁的醫
護人員再次展現他們的體貼可人,語調柔和的解釋你的現況,然後告訴我,我能夠到地下
室的販賣部為你選購嶄新的衣物,將由他們協助我為你換上。
然後,與你道別。
「聽覺是最後消逝的感官,在他耳邊說,他會聽見的。」金髮的護士說。
上演過無數次死別劇碼的我是知道這個說法的,一輩子無法出口的愛憎在這個時候都
好似無盡流淌的湧泉,卻是非要在另一方乾涸時才願意以一切澆灌。
我將臉埋進你的頸項間,可惜殘餘更多的是屬於醫院特有的氣味。遏止不了雙眼的酸
澀,卻泌不出淚水,幾欲嘔吐的感覺簡直要把我逼瘋,找不到出口。
「……你會等我的吧?」我咬牙切齒,然後抬頭對羅蘭醫生點點頭。
『……送醫後經搶救無效死亡,在此宣告死亡時間……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二十三點五
十九分……』
我閉起雙眼,這阻止不了醫生清朗的聲音將我拉進現實。
「你還好嗎?」富有經驗的金髮護士或許因為我簡短的『道別』有些不放心,她輕拍
我的背脊,握住我的手掌溫暖得不可思議。
「I’m fine.」我搖搖頭,表示在等候處理事宜前想暫時離開一會兒。
緊急出口外我一次又一次點燃順道在販賣部買下的煙;戒了八年的菸。菸霧刺激和深
吸的嗆咳下終究湧出淚水。心臟快速的躍動擠壓著生命循環,我不斷深呼吸,已經看不清
一旁的禁菸標示上寫著哪些警告。
「誰說過聖誕節會有奇蹟發生的?」
若說耶穌藉童貞女降生人間是十二月二十五日的神蹟,那麼根本沒有奇蹟會在這天降
臨;耶穌並非在這天誕生馬槽,伯利恆之星也不是在這天升起,指引追隨祂的三智者。
你在平安夜受盡苦楚,在所謂的聖誕節離開這個理應受到父澤、充滿奇蹟的世界。
「你信祂麼?神愛世人不是麼?那麼為何同樣虔誠的你必須在這樣的日子裏遭此磨難
?」我多想抓著你的領口問,接著會用吻來回答我。
『你就是祂給我的奇蹟。』
『你是卑劣的魔鬼,他則接受了魔鬼的蠱惑,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我愛你。』
『你們都該下地獄!』
記憶交錯湧現,一字一句如此清晰,我終於還是扶著牆一陣乾嘔。我的胃準備留給你
承諾的晚餐,空泛著酸意;我倒希望真能吐出些甚麼,比如堆積在骨血對你的依戀,而不
是徒留滿腔澀然。而我的質問再也不會有你甜蜜的回應。
在盒裏剩下三根菸時手機鈴聲響得有些突兀。是負責你的那位金髮護士瑪利亞,她已
為我連繫好能為你處理後續的業者。
「是否需要為你們連絡教會呢?」她在電話裏問。
我搖了搖頭才想起她看不見。我開口感謝她的幫助,再次提出我的要求,「付多少錢
都無所謂,我想盡快帶他……回家。」
看,又是個藉口。冠冕堂皇。這只是讓我要求在今天完成火化的原因更加充分。如果
不是充斥各新聞的畫面和醫院的記錄,我想我看起來就是個擔心證據暴露而急於毀滅的殺
人兇手。
對方意料中的表示深以理解,說文化習慣不同,這裏的Crematorium應該不難完成我
的要求。然後提醒仍有手續需要我完成,當然也有政府指派的人原來負責協助。我不禁感
歎著也想成為看的見稅金用處的納稅人。
婉拒瑪利亞洽詢社工的提議,我在為你辦理手續並留下足夠我們擔保的資料與金錢後
,獨自前往Crematorium。噢,應該說,『陪著你』去Crematorium。
我想體型相對瘦小的亞洲人在多數西方人眼裏不是可欺便是須要幫助的對象。我感謝
瑪利亞的善良,雖然我並不認為我看起來像大雨中在紙箱裏瑟瑟發抖的小狗。但不可否認
她是這個冬天以來我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溫暖。她的確有如她的名般美好,比起安潔莉
卡、安潔拉的善良,瑪利亞擁有更多的是可親及恰到好處的溫柔慈愛。
處於聖誕假期中的主要日子,理應不會有業者營業的,更不要說清晨六點多,不過隨
著經濟蕭條,更多人願意犧牲假期(或者員工的假期)來換取業績。而因應市場,近年來
越來越多全年無休的店家,比如喪葬業,比如其他服務性質的行業。這年頭能用金錢達到
目的的需求日益漸多。
我看著他們把你送進焚化場,火勢在儀器控制下那樣猛烈,我卻只有刺骨的寒冷。無
關乎飄散漫天的白雪;無關乎陣陣呼嘯的北風。
等待四個小時,你被安置在一個漂亮的盒子裏,遞出支票後我將你抱在懷裏。似乎沒
那麼冷了。我想。
然後我小心翼翼得帶著你搭上計程車來到郊區坡地上的小教堂,在政府的計劃中斷前
剩下的幾戶人家早已搬遷他處,而離聚落較遠的小教堂免於優先拆除的命運矗立至今,但
沒有信徒與聖職者,這裏徒留荒涼。
僅有的八張長椅積了厚厚的灰,角落的蛛網纏著不知多久前誤入陷阱的蛾蝶,未被蠶
食也未能逃過死劫,這裏一絲生機也沒有,連蟲蟻都罕見蹤影,獵手不得不拋下織好的陷
阱另覓生處。
接近正午,冬陽角度刁鑽地穿過玻璃窗,我找到幾根被留下的蠟燭點上。我想在最後
的時刻與你獨處,但你肯定不想錯過聖誕的主日禮拜,雖然這裏沒有牧師沒有唱詩班,沒
有琴手沒有其他信徒。至少還有十字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為你祈禱,I pray for you。這或許是我離祂最近的一次。我本來是沒有信仰的,
不過在今天稍稍改變有何不可?
這樣我離你的世界又能再近一點了。
冬季的白晝消逝得很快,像是連太陽都不想多加停駐這個寒冷的世界。我坐在長椅上
抱著你看窗外暮色漸深,我也曾想像過我們遲暮之時會如何相守。很快教堂裏外就漆黑一
片,黃昏短暫得恍若眨眼一瞬。
我點燃最後一根蠟燭,想起隆冬雪夜賣著火柴的女孩,不禁笑了出來。少女在火光裏
看見希望與溫暖,而我僅能以它短暫的驅趕黑暗。
拿出手機撥通名片上的電話,下午那位司機說還好我即時打了電話,否則在過十分鐘
,他就打算結束工作回家享受聖誕夜與家人晚餐,畢竟是聖誕節。我承諾多給他二十元,
他愉快的接下我的生意。
在車上約翰快樂的說……哦,司機告訴我他叫約翰,施洗者約翰(John the Baptist
)那一個。他說他準備用今晚的薪水給他的雙胞胎女兒買一個大蛋糕,他早早預訂好的,
後車箱裏還放著她們期待已久的公主城堡,約翰掩不住笑意,從聲音就能聽出他的快樂。
「她們一定很可愛。」而我們不曾也不會擁有。
「哦!她們是我的天使,先生你一定不相信,今天也是她們的生日,簡直是我生命中
最棒的聖誕禮物!」約翰指著後照鏡的右下角,「看,她們是蘿琳和蘿莎,別人總分不出
她們,但我就是知道……」約翰滔滔不絕,就像他溢滿的愛。
而我的愛,我向誰訴說呢?
我讓約翰在City Hall Park的Park Row停車,橋上並不適合這麼做,它有專用的步行
道。我拿出皮夾,將所有的紙幣抽出來交給約翰,比預想的多了五十元。
「哦!先生這……」
「Merry Christmas John. Both your girls.」我對他笑了笑。
「Thank you sir, Merry Christmas, God bless you, wish you have a
wonderful night !」下車前我聽見約翰算得上語無倫次的祝福。
冷風裏瑟縮了一下,我抱你抱得更緊一些。緩步走上橋,風雪中閃爍的燈海美麗且溫
暖,甚至出現響起聖歌的錯覺。節日的氣氛實在太過濃厚了。
我走到離橋頂的國旗不遠的地方,頭髮和肩膀都覆上一層白雪。過去我不必開口,你
就會先伸手拍落它們,然後親吻殘留在眼睫上的,一邊抱怨冰冷一邊親往我的唇,汲取我
們都渴求的溫熱。
輕易地躍上橋欄,難得在坐下時雙腳懸空,我晃了晃腿,感受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如
果你能說話,肯定會皺起眉頭嗔怒。可惜你現在只能看著,看著我胡鬧一句話也不說。
一句話也不能說。
腳下沉著黑夜的水映出燈火瀲灩,雪花在一片黑色中被一一吞噬。我低頭試尋找自己
的倒影,當然沒有成功。我分不清原因,自認是Artits的我不是成為Scientist或
Physicist的那塊料,我更願意相信她今晚獨自徜徉在風雪之中,觸不到映在她身上的虛
幻光影,而無心為我照出真實。腳下的水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黑。
我有最浪漫最美好的方法去陪伴她。雖然那只是暫時的,僅有我的軀體。但對她或許
是足夠了;我能稍稍溫暖她的不是麼?
然後我會找到你;我會陪著你。
永遠。
你母親的詛咒是否還糾纏著你呢?
他們說自殺者是不能上天堂的。我抱著你想。
『我們地獄相見吧。』
我輕聲說,投入她的懷抱。我看見她終於願意映出我的模樣,是那樣快樂。縱然僅有
一霎。
我的身體屬於她了。
──我的靈魂屬於你。
See you in 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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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ooklyn Bridge - 布魯克林大橋,連接曼哈頓與布魯克林
Intubation - Endotracheal Intubation (插管)
DNR - Do not resuscitate 拒絕心肺復甦術
Organ Donation - 器官捐贈
Immutef - 電影神鬼傳奇(The Mummy)裏復活的木乃伊(譯印和闐、伊姆荷太普)
Ursula - The Little Mermaid裏的女巫
City Hall Park的Park Row - 這裏可以前往大橋的徒步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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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年發在版上的文,曾經刪文,為了寫下後續又貼上了
寫一個曾經發生的故事
因為是從別人那裏得到的並不是很完全
加上腦補大概有些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