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狐狸結親》的續
※也是尋異記的系列
※結親的那對故事一直沒寫出來,弟弟卻寫出來了(抱頭)
城北城門旁,朱老漢的餛飩夜宵攤子,近來多了個面生的客人。
是位面嫩的小公子,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吧。端的是面若冠玉,目若朗星。他自陳是
城南胡家的幼弟,自小體弱,一直待在老家讀書。幾個月前聽說城北胡大爺家迎了自家四
哥去--雖然在此之前,城北胡大爺已經上胡府拜會過老太爺與老夫人--他竟是生生氣
病了幾回。
我四哥怎麼會答應這樣的荒唐事?這小少爺一能夠下床,便非得到這臨水城來。就是
向來說一不二的胡老太爺也拗不過他,只得由管家伺候著,大隊車馬送這位小公子一路來
到臨水。進城時,更是招搖得讓他一到胡家宅邸,就被長兄狠狠訓斥一頓。然而,這小公
子卻不管不顧,非得立時上城北胡家,把他那四哥接回來不可。
說什麼胡話!接話是胡家二爺,家裡來人都說你讀書、長進了,如今看來竟還是個只
知胡鬧的!這小公子也是個不服輸的,梗著脖子便紅上了臉,連帶呼吸都急促起來;我說
胡話?四哥……四哥的事,難道就不是胡鬧?一旁胡三爺瞧著兄長一時語塞,幼弟連站著
都有些不穩,便一邊朝著兩個哥哥使眼色,一邊打圓場。
好了好了,吵什麼呢?小五你也是,舟車勞頓的,差這一時半會兒嗎?要在這臨水地
界病了,老爺子責怪起來還不都我們的不是?你四哥一會兒就到了,你親自問他豈不更好
?
四哥要回來了?聽見三哥的說話,胡小五瞬間眼睛就亮了;胡家三個爺不言聲地交換
過眼神,最後還是由胡三爺開口:
「你要來的事,老爺子老早就派人傳話了;你四哥知道你約是今日到,晨起便在他的
院子等著見你。你說吧,是不是要這個樣兒見你四哥?」
*
也就一如以往,這小公子吃完餛飩湯就會要點燙過的酒,喝過酒就會扯著朱老漢說家
裡的瑣事;說家裡都是當兵的,只有四哥走的是文路子。他其實不是老太爺的親生子,是
老太太的陪嫁丫頭死了未婚夫,偏生又已經懷上他。為了不妨礙這丫頭的前程,老太太便
做主收養了他,對外說是遠房親戚的孩子。原先按老太爺的意思是,做了他胡某人的兒子
,就與親生四子一樣,都用「知」這個排行;老太太是過意不去的,便做主在他的姓名上
做了註記,於是從那之後,胡家便有了五公子,大名胡識謙,也有個提醒他知所進退的意
思。
對於老太太的這個決定,胡家四位少爺多少有些不以為然。畢竟這胡小五雖然不是胡
家的親骨肉,也較他們年幼許多(胡小五出世時,胡家大爺都在談親事了),但畢竟是自
家兄弟,何必分得這麼明?但畢竟是老太太發話,幾個兄弟雖說心底是不贊成的,也不好
明著忤逆母親。便在胡小五啟蒙取表字時,由大爺作主,與其他哥哥一樣使用「從」字,
再借四哥的大名,稱為胡從善。
「其實娘做的對。」這小公子雖說喜歡朱老漢的燙酒,酒量卻不好。搖頭晃腦的,什
麼都說了出來。老太太心善,但他一個外人怎麼能混淆胡府血脈?再說老太爺與夫人的確
對他疼愛有加,四個兄長多有照拂,他很知足了,真的。
所以他從小最大的希望,就是跟哥哥們一樣去從軍。他會是哥哥們的前鋒,最忠誠的
部屬。四哥走的是文路子,但偶爾會隨軍參謀。他會保護好四哥,一定不讓四哥受到傷害
。
但是……說著說著,這小少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真是個太癡的少爺,朱老漢也只
能聽著,然後搖搖頭,把火盆往這處小少爺的近處挪。這小少爺來了一個月,幾乎天天溜
到他這兒吃夜宵。胡家三個爺拘管不住他,只得派人看著,看著他喝醉了就帶著車馬來接
人。想想昨天是三爺來,今天該是輪到大爺了吧?大爺從來給賞都豐厚,或許呢……
*
胡小五聽見他四哥的嗓音。
依然是那麼低沉、平和。但胡小五聽得出,自家四哥只是勉強按著不發作。那個討厭
的胡進南大概就坐在四哥身邊……不然四哥或許便會真正發作起來吧。
「怎麼就由得他任性?」壓低了聲音,他聽見四哥的埋怨:「他那是什麼好身板?就
由得他一路顛簸!爹也糊塗了,怎麼能夠聽由小五恣意妄為?萬一半道上出了什麼事……
」
「咱爹哪時拗得過小五?」這是他三哥,最是油滑。大哥二哥肯定是怕了四哥發怒,
推了三哥來……「你就別擔心啦,派了管家帶了大夫一路跟著,進城時街坊都議論著呢。
小五好得很,倒是你,就別與他置氣。你也好些時日沒見著小五了不是?」
是啦……他好辛苦才能來一趟,哪知道四哥就為了他給胡進南沒臉,就氣得拂袖而去
呢?睜開眼睛,胡小五一時有些弄不自己身在何處──總之不是在哥哥們的宅邸。所以這
裡是……
「是小五醒了?我去看看。」或許是聽見他弄出的聲響,三哥的嗓音從外間傳進來,
接著便是腳步聲。其實也沒有什麼,他就是喝醉了,也沒犯病嘛。他坐起身,還有些迷迷
糊糊的。
「三哥?我在胡進南的宅子吧,四哥不是不讓我來嗎?」
「不讓你來看看,你會願意罷休?」
接話的是他四哥。接著,他便看見他那四哥。
還有,胡進南。
*
其實,來到臨水那一日,他是見了四哥的,只是胡進南也陪著。那在他意料之外──
他原先以為,四哥會獨自見他。
憑什麼?憑什麼……他連見他的四哥,都還得忍受有一個外人在場?想到這裡,他便
感到一陣怒氣上湧。他逕自在他那四哥身邊落坐,連看都不看胡進南一眼。
「四哥,跟我回去。」
「都說你大了,怎麼還是孩子氣?」
胡知善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幼弟對胡進南並不友善,但他記憶中的幼弟,從來都溫文
有禮,進退得宜。就是對父兄放肆一些,對外也還能維持一副好皮相。怎麼眼下……
「別人怕他胡進南,我才不怕。」也沒管胡進南與他兩兄弟同桌而坐,胡小五甚至伸
手拉住自家兄長:
「我今次來就是要把四哥帶回家的……我還冀望有個四嫂呢!」
「小五,別鬧。」
早前他就知曉,幼弟對這樁……親事,其實很是不滿。但總想著木已成舟,小五也該
接受了。怎知如今小五不但來了臨水,甚至是個要拆散他二人的模樣。
「我沒鬧啊,四哥,你怎麼能跟胡進南結親!?」看著自家四哥還是那麼雷打不動,
胡小五有些發急。最古板的大哥,娶了溫婉慈祥的大嫂;最衝動的二哥,娶了思慮周詳的
二嫂;最滑溜的三哥,娶了……虎族的三嫂。四哥卻與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結親!
那是對他最好的四哥啊!他的四嫂,應該要靈慧動人,才能與儒雅風流的四哥永偕白
首。胡進南這樣的武夫,怎麼配得上他四哥!
「看來你書都白讀了!」喝斥了一聲幼弟,胡知善站起身,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怎
麼辦才好。
──胡小五長成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四個兄長其實是慣著他的。慣到後來,
他們這些做兄長的,隱隱覺得不大好,但想著小五的良善,卻又覺得這沒什麼。
但……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也不是你該管的。你先向進南兄陪個不是,就跟管家回老
家吧。」
「我不。」
……四哥竟然也同意嗎!胡小五咬著唇,別過臉;他知道自己除了怒氣外,還有一些
悲傷……還有一些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樣的,只知道要壓下去的心思。
「我沒錯,明明就是他不好!」伸出手,胡識謙指著兀自一臉水波不興的胡進南,怎
麼樣都無法接受,居然連四哥自己都承認了這樣的「結親」。
「胡進南!你究竟對我四哥做了什麼?別人怕你,我不怕你!」
「胡識謙!」
*
接下來的幾日,一手打理胡進南家內院的十一娘子可說是忙得足不點地。鬧了一番脾
氣,胡識謙便有些犯病。胡三爺、胡四爺瞧著不好,便只得讓這小五爺在城北胡府待下來
。雖說是這小五爺的任性之舉,但胡四爺與家裡大爺結親這許多時日來,可說是頭一回有
家裡人來府。雖說大爺沒說什麼,但十一娘子可是十分上心,不願城北胡府給城南的說個
「不」字去。
在院外分派完伺候人,留了兩個小子在廊下聽招呼。十一娘子拿定主意,不言聲地便
掀了簾子進到內室,只微微一躬身,便在胡進南身後站定。也在此時,胡四爺正有些無可
奈何地對著已經臥床幾天,一臉賭氣模樣的胡五爺開口問道:
「還生四哥的氣?」
幾日過去,終究是心軟了,他的四哥。胡識謙覷著是個機會,便只是可憐巴巴地盯著
胡知善看。
「是我不好,惹四哥生氣。」
哼……來硬的搶不回四哥,比軟的還不成?胡識謙很清楚哥哥們的軟肋在哪兒--畢
竟,他曾經休養許久。
大哥見不得他喝藥,二哥看他睡得太沉就心慌,三哥每到他的生日就特別開心;曾經
對他很嚴格的四哥,在那之後幾乎再也沒法子生他的氣。
「四哥沒有生氣。」
幾乎是要嘆氣了,胡四爺當然曉得小五是在賣乖;但很久以前他就告訴自己,只要小
五還能像現在這樣,在他身邊耍賴撒嬌,他就什麼都不求了。
只要小五還在他們身邊。
「四哥只是想,老家到臨水這兒這麼遠,你就這樣跑來了。來了又不安生,萬一怎麼
了,你叫四哥上哪裡給你找大夫去?」
「四哥要擔心我,就跟我一起回老家,我保證乖乖讀書,以後都不胡鬧。」
胡識謙紅著眼,看上去就只是委屈。胡進南坐在一旁,看上去像是置身事外,實際上
卻覺得有趣。
*
他認得胡識謙。
--應該說,做為龍族的眷族,狐族大多投身軍旅,成為龍軍的一員。臨水城的兩個
胡家,其實都是錢塘舊部;只是他在東翼軍,胡家五兄弟在西翼軍。那時他就聽說過,胡
家小五雖說不是老太爺親子,但卻兼具胡家文武之長。有胡家四爺的謀略,也有其他三個
爺的武勇。或許是因為年紀還小,所以多少顯得稚嫩些。但假以時日,其成就必定凌駕於
諸兄長之上--他聽過不只一個人這麼說,也驚訝那麼個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居然能夠刻
苦用功至此。
罷唷,連個庶子都算不上,那頭胡家能給他什麼好處?東翼軍裡不是沒有兄弟打過這
主意,大好男兒總得掙個前程,不然把他弄來東翼軍吧!胡進南聽了只是失笑,只覺得自
家兄弟真是傻。
不管胡家兄弟兄友弟恭是不是真的,但胡家小五的孺慕之情卻的的確確是真的。他就
看過胡小五為了這類閒話與自家主官打起來,拚著打板子也直著脖子在龍主面前爭個分明
。跟胡小五打一架倒沒什麼,但被胡小五扯著一起挨板子就不上算了。
「我真的沒有委屈。」胡知善只淡淡地說。
看著身旁的男人面上爬上倦色,胡進南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胡四爺頓了
頓,沒甩開。
「你要不信,就用自己的眼睛看吧。」胡四爺是這麼說的。胡小五一時沒意會過來,
只是傻楞楞地看著自家四哥。
「這院子且作為五爺的起居處。」發話的是胡進南。在一旁等候許久的十一娘子便踏
前一步,朗聲應道:「是。不知伺候人如何安排?」
「我剛剛叫人帶去口信,五弟的人一會兒就來,只是要偏勞十一娘子,與他們講講規
矩。」
接話的則是胡知善。十一娘子則笑應道:「五爺的從人想必都是懂事的,就是宅子大
,怕要辦點什麼便摸迷了。一會兒婆子就喚兩個小子過來這頭的院子,有什麼要辦的交代
他們就行了。」
*
其實一開始,他們兄弟沒想得太多。
其實多一個弟弟還真不是小事。只是五弟的生母,是他們從小就認得的;她那未婚夫
,其實是伺候著叔伯輩出遠門,意外死在歸程上。看著自己的陪嫁丫環愁雲慘霧的,母親
便作主收養了小五。只是那時父親與母親都已經上了年紀,小五其實就是他們幾個兄弟教
養大。大哥說,既然做了兄弟,就得教養成材。他們做弟弟的也無二話,自家得意的是什
麼,幾乎是一件不落地教給小五。
大哥的劍、二哥的砍刀;三哥滿肚子的詭計,自己懂得那些經綸與風花雪月,小五幾
乎都學得有七八成。二哥總唸叨著,小五若是再用功些,應該能夠更進一步。他與三哥聽
見二哥這麼說,只是互看一眼。
小五啊……小五。
他們的小五,看起來謙恭有禮,燕居時偶爾也撒撒嬌,賴著不想讀書不想去校場的。
大哥表面上嚴厲,但實則寵溺這幼弟。雖說在小五面前總是皺著眉頭一通好說,但避開小
五,便總說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小五願意苦學就是好的,並不求出第四位胡將軍。
他與三哥琢磨過,認定了小五似乎有什麼顧慮。三哥的歷練較他多些,一口咬定小五
肯定是自傷身世,他看著也像是,但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們的小五,撒嬌時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但總有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分寸在。是他們這
些做哥哥的太嚴格嗎?他問過三哥,那時的三哥也還年輕,只是搔搔頭,約莫應是許多後
,便下了斷語。
「老爺子連對我們都是一日三考察的,小五不敢鬆懈也在情理之中。」三哥是這麼說
的,他想想,也是。就是他這個讀書的,爹都要在外頭打探他的文章如何,談吐如何,風
評如何。外頭的夫子都說好,爹才能放心。小五怕是不想讓家裡失了顏面,才處處把持自
己。
於是他便把小五帶在身邊,帶著小五走遍名山大川。想著只要出了宅邸,便沒那麼多
規矩綁著。小五或許也自在些,不會總計掛著自己說什麼、做什麼可能會有那裡不妥。
於是,他們一同上了羽山,去了東海。西王母座下的郭蜜香去請上元夫人時,小五就
聽著他與宋辟非談論詩文,看著他替宋辟非挽髻,與墉宮玉女比較風流。去封十八姨那兒
盤桓,他老人家瞧著小五喜歡,便硬是收了小五做契子;兩人一起講石醋醋壞話,比他還
得歡心。
他們這一去,就是人間數百年。小五也逐漸趕上他們,從少年長成青年。
*
「你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原先料想著胡知善該是就寢了,豈知進房後便看見胡知善握著濕髮,正靠在炭爐邊坐
著。胡進南要過布巾,便幫胡知善擦起髮來。
「我是開心的嗎?」
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嘴角,胡知善仍是淡淡地,只有胡進南看得出來,自家男人眉眼
間隱藏的些許悵惘。
「或許真的是太久沒見到小五了。只是要給你與十一娘子添麻煩了,對不住。」
「不麻煩。」
把炭爐拉近了些,胡進南只是有些莞爾。
「看你平日清心寡慾,仙人也似的,小五一來便有了煙火氣。光就這一點,五爺就功
德無量。」
「……皮猴子似的,還不知道要人操多少心。」
胡知善頓了頓,沒將真心話說出口。胡進南也不追問,只是就陪在胡知善身邊。
*
胡小五兩次捨身救兄的事實在太有名……畢竟,誰也沒有想到,胡家小五兩次身故,
居然都能夠牽扯三界,搞得雞犬不寧。
第一次,是錢塘龍君征伐,點了胡家兄弟為將。胡家二爺殺伐太過,中了圈套,差點
把大爺與三爺都賠進去。胡知善趕回家時,五爺已經帶了人殺進敵營,硬是把兄長們都撤
出來,自己卻在斷後時被一箭穿心。閻君為此額手稱慶──畢竟,判官已經出缺好多年。
如今來了個年少有為、允文允武的胡小五,當然是要破格採用!
「狐壽五千年,你且在這兒等著。」個子矮了點,面孔嫩了點,但畢竟是閻君──就
是繼位未久,還缺了點經驗。此時閻君只想著要與胡小五說,地府有什麼不好啦?就是個
差事嘛。想家了就回去看看,看個幾天再回來做我的判官,五千年後你們再一道兒投胎當
兄弟,豈不美哉?
然而閻君話還沒說完,胡家四爺便已經殺進地府。旁人道這四爺儒雅風流,卻沒想過
他畢竟姓胡。胡知善就這麼一人一劍殺到閻君案前,看著他還傻楞楞的小弟。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就敢這麼來到這所在,回去看怎麼收拾你。」
「……胡知善,你道我這地府是什麼所在!?」閻君這麼應的。其實──一個判官怎
麼夠呢?當時的閻君是這麼想的,判官出缺這麼多年,一個人怎麼處理那些判狀文書啦?
胡知善再橫,要憑他那一人一劍要再出地府,那也是萬萬不能。正好兩兄弟都留給他,左
右判官一下子就都補齊了!
如此這般,閻君臉上不由得笑開了花。就說他這地府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當了官偶
爾回去看看家人有什麼?到時候一起在這地府團聚多好啦,這點子通融他還做得了主!
「什麼所在?不是孤的勇將該來的所在。」
一把低沉嗓音響起。映在胡小五眼中的,是一身燕居衣衫的錢塘龍君。他只是愣愣地
,看著兄長與主君。而錢塘龍君則只是一抬手,免了胡知善的禮數。
「你四哥教訓的極是。」沒有把閻君放在眼裡,錢塘龍君只是皺著眉頭,看著自己麾
下的小將。「平時看你還算冷靜自持,怎麼沒孤的號令你便敢帶人手出陣?是孤慣壞了你
!」
「……聽憑龍君處置。」
--事後胡小五哭了一場,說是怎麼能賠上四哥。闖了一趟地府也損及元氣的胡知善
則沒什麼好話,只敲著扇子,督促著胡小五把藥喝完。末了,才扔下一句:
『知道後悔了以後不許這麼魯莽……都不知道家裡多掛心。』
然而,此時的胡小五還沒回過神來,他知道自己陣亡,也已經接受這樣的命運。畢竟
救回了哥哥們,他再也沒有不知足的了;而且他也思忖著,或許就接受閻君的安排呢?
「知道我要處置你就成了。」錢塘龍君慢悠悠地說。這時,他才抬眼,看了看閻君。
「我眷族兩頭傻狐狸糊里糊塗地走迷了路,走到閻君的地府來。多有打擾,都是我這
主君的不是。」
……姓敖的!你家眷族是壽終,不是迷路啊!他哥哥……他哥哥就算了,你這麼說不
就是欺負人!
「龍君太多禮了。胡知善的壽元未到,的確不是我地府中人。但那胡識謙,生死簿上
明白載了他壽終於此,還請龍君高抬貴手。畢竟擾亂了天地,天罰咱們誰也逃不過。」
挺起胸膛,有點矮矮的閻君擺出架式,牛頭馬面登時上前一步,跟著左右護法。但錢
塘龍君卻只是似笑非笑,並不十分在意這年輕閻王的說話。
「天罰不過天火擊打或禁錮。」錢塘龍君笑吟吟道:「天火歸敖某掌理,想來要罰敖
某,只有禁錮一途。想當初敖某水淹地上九年、塞五山,不過禁錮三千年。吞吃涇川小龍
,更為上所寬宥。要是敖某不小心吞吃閻君……」
往前走上一步,錢塘龍君打量了下眼前的龍王。
「約莫三、五百年吧。於敖某事小,於地府可就非同小可,不知閻君以為然否?」
*
慢慢地哄著胡知善睡去,胡進南替他褪去鞋襪、拉上被褥,幾個機伶的伺候人便迎上
前來放下帳幔、點上安息香。十一娘子是早就候在門外的,見著家主踏出房門,不言聲地
便迎上前去。
「知善睡下了,你們看著他。要有什麼事,去客人的院子尋我。」
胡進南淡淡地吩咐,十一娘子略思忖了下,開口問道:
「婆子就在這兒守著。不過少爺一向睡得淺,醒來了肯定是得去看看那位爺,婆子不
在跟前伺候著是不行的。不如就由小子們通報,也不至於那麼大動靜。」
「便依妳吧。」語罷,胡進南便逕自離開胡知善的院子。十一娘子微微一禮,不言聲
退回院子。
*
也就在此時,閻君停下手中的筆,盯著案上的蒲牢紙鎮看。牛頭馬面對視一眼,並不
做多餘的請示,安靜地退出門外。
先是眼睛轉了一圈,然後是左右張望。閻君瞧著那蒲牢紙鎮還小心翼翼地轉過一圈,
沒忍住,便翻了個白眼。
「外頭有人看著,龍君有話不妨直說。」
丟下筆,閻君雙手抱胸,很是看不慣蒲牢一貫的謹慎小心。而蒲牢到底還是下地跑了
一圈,確定沒有隔牆之耳了,才跳回閻君案上。
「見過閻君。」到底是先行了禮,蒲牢才張開口;接著,才是錢塘龍君透過蒲牢發話
。
「不就是你說要找個精細點的妥當人來傳話。」龍君同樣沒有什麼好聲氣。蒲牢一邊
傳話,一邊也有些委屈--不就是為了這兩個大人物的顏面,他才被派駐到地府來的不是
?
「閒話休提,剛才進南那兒的十一娘子來了信。看那小五,應該是什麼都知道了。」
什麼都……一聽見錢塘君這麼說,閻君便有些發急。這些水裡的,就是保密都做不到
嗎!?
「消息是從哪裡走漏的?咱們當初不就說好了,竟是連胡老四都不讓知道最好嗎?怎
麼如今連胡小五都知曉了!」
「當初那事也不是滴水不漏。」雖然那時他認為應該是可以滴水不漏……多少有些氣
悶,錢塘君藉著蒲牢的爪子揮揮手。
「那小狐崽子也翻不出天去。再說了,胡老四好不容易安生下來,孤瞧著那胡小五也
未必就說得出口。」
聽了錢塘君的話,閻君並不搭腔,只是嘆著氣,抱著頭。
*
一開始,只是閻君的嘟嘟囔囔。
也是的,他有什麼錯呢?胡小五壽元已盡,到他地府不是天經地義嗎?胡老四就算再
有本事,也沒那本事把壽終之人帶離地府。要不是錢塘從中插手,他地府的判官早就補上
了。就知道欺負人,一點都不管規矩的……
嘟嘟囔囔嘟嘟囔囔。閻君見到誰都得埋怨幾句,見著容老爺子是,見著吳老闆是,見
著薄紅也是,自然見到春外也不例外。
那是春外到地府盤桓時。閻君一邊翻著生死簿,一邊嘟嘟囔囔。該死的沒死,自然就
得東挪西補的把「帳」給補過去。春外在一旁看得興致盎然,像是驚訝自己一手打造的世
界,居然自行成了這般模樣。
「錢塘他就不是個東西。」春外笑得沒心沒肺,唉呀,當初就是把那些龍造得太強了
。要是現在把他們怎麼樣了,這個世界可就麻煩啦。不過給他們找點不痛快還是行的,春
外說。閻君只抬頭看了一眼,其實沒有十分當真。
(要是他去問過其他人,或許就會將春外的承諾放在心上。)
(但這是之後才知曉的事了。)
然後,閻君被請出書齋,說是有客來訪。有客?他能有什麼客?嘟嘟囔囔地出了書齋
,閻君還記得要把生死簿收回架上。只是要到很久以後他才會曉得,他前腳剛走,春外後
腳便站起身。
*
胡小五再度醒來時,坐在他床邊的既不是胡知善,也不是胡進南。他傻楞楞地看著眼
前的男人,好半會兒才反應過來。
「三哥怎麼又來了。」聽著自家幼弟說得理所當然,胡三爺只得翻翻白眼。慣壞了啊
……這幾年,小五真的是被他們慣壞了。
「我說你這小崽子,怎麼說話的?」
胡三爺說。把手上的書本放下。看著幼弟坐起身,一邊還捏著眉心,胡三爺雙手抱胸
,並不多浪費口舌。
「總算退燒……你四哥說了,你要再不退燒,就得去請王醫來。我說退不退燒都得去
請王醫,看看你把自己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王醫開藥很苦的……」
自以天火誤擊過胡識謙後,錢塘龍君便應允了胡家兄弟:只要胡小五有需要便能去請
王醫。只是胡小五實在怕了錢塘府王醫的藥,一聽見哥哥這麼打算,便趕緊把伺候人端上
來的藥給喝了個淨。
「府裡的大夫也看得挺好,就不麻煩王醫了吧?」
「我們胡五爺也曉得怕啊。」
不輕不重地敲打了弟弟幾句。胡三爺是這麼想的:是啦,小五那時死了過去,他是發
過誓只要小五回來,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架梯子給摘下來。可這小五,也太恣意妄為,老大
老二都管不住的,他這做三哥的再不管,怕不是上天了?
「見過胡進南了?跟他說上話了?」話雖如此,但瞧著胡小五整個人都蔫了下去……
胡三爺就是認死了這幼弟得好生教訓才是,一時間也下不去狠手,只得從輕揭過。
「見著了。」呼……看著三哥的表情,胡小五知道自家難關已過。幾個伺候人取過迎
枕墊在他身後,讓他可以躺得舒服些。胡識謙則略沉吟了些許,開口說道:
「春外沒有騙我們。」
「……那個狗娘養該天殺的王八蛋……」
接著就是一連串詛咒。胡小五則只是閉目養神,等著胡三爺的憤怒過去。
*
一開始,他們就隱隱察覺有些地方不對。
小五第一次死去,不但是胡知善親自下地府,甚至驚動錢塘龍君出面。為了這件事,
龍君與閻君甚至打了場筆墨官司,最後甚至勞動容老爺子出面調停。然而這一回,龍君卻
是輕而易舉地便把人給帶了回來──閻君雖說是有些動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不過是
敷衍而已。
肯定有什麼不對……那時的胡三爺心裡是這麼想,但老四瘋著,老五病著,他也只能
先撂開手。畢竟,對那時的他們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他甚至想過,是不是就這麼
清楚不了胡塗了便罷。
但誰去管那些大人物想什麼?他家的小五雖說病著,但思緒卻仍像一把刀,切開他們
這些哥哥跨不出的迷霧。就是自己尊靜的龍主,此時也不在胡小五的心思內。眼下最重要
的,不是把四哥拉回來嗎?他是這麼想的。於是,他刻意變得任性,裝得比實際更衰弱。
他纏著胡四不放,逼著胡四看著他,看見他為自家兄長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他們的小五一點一點地把胡四從憤怒與悲傷中拉扯出來,讓胡四重新回到他們身邊。
只是很堅持、不妥協地去做,就像當初拚命努力,只為了成為讓他們自豪的弟弟那樣。
至於之後小五就改不回來了這件事……那也就算了。就是胡家大爺說的,就是當作代
價,也太便宜他們這些什麼都做不到的無能兄長。
能有他們這樣的兄長?比起大爺與二爺,看起來想得開的三爺其實是氣最不平的。但
胡家實在經不起折騰了──胡三爺心裡也有數。於是他誰也沒告訴,只是悄悄地派出人手
去打探消息。
什麼都查不到。胡三爺雖然氣餒,但不意外。看上去,胡四爺的一場悲戀,顯然與閻
君、龍君都有關……胡三爺原來還想追根究柢,卻被自家小弟勸住。
『四哥,都有人來跟我通風報信,要咱們家當心了。』
有些無可奈何地,病榻上的胡五爺當然明白三哥的不甘。但被困在屋子裡久了,他多
的是時間去思索先前發生的種種。他想不明白其中緣由,但他想通了自己該怎麼弄清楚這
些事。
胡家的小五爺裝出消沉的模樣,讓自家三哥在外頭長吁短嘆。幾個與胡五相熟的年輕
將領找上門問,三爺便狀似憂慮地說,龍君恩典,交代了小五需要什麼珍稀藥材都只管開
口。如此這般,王醫瞧著便說能好全,可得花時間。但小五本來就在外頭野慣了,這麼成
天累月的臥床,好好的人都得弄出點病來。偏生這小鬼頭心思深,什麼都不說,就怕他們
當哥哥的擔心。要是能有過去的好朋友能過府陪他聊聊,或許還能好些。
那有什麼?這些個年輕將領不單單是自己上門陪胡五天南地北的亂聊,更幫著四處奔
走,就是宋辟非、郭蜜香、封十八姨這些大姊姊也都時不時便派人送信來。有人陪著說話
,胡五看上去就精神些;姊姊們的來信他也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回,磨著他四哥畫個花草或
美人畫之類的,只為了討這些仙女歡心。
你啊,要不是被困著,哪來這好多時間風花雪月?時日久了,胡家小五爺院子的客人
,說話也就隨意了點。可要不是被這麼困著,哪能與姊姊這麼講究薰香啦?那是在胡五爺
終於能夠下地後,幾個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年長仙女約了一道兒來陪他說話。五爺笑著讓
伺候人端上品香盤,一個西王母座下的仙女端起一爐香,不經意地開口說道:
連我們娘娘都說,春外也……話才說出口,帶頭的宋辟非便輕咳了一聲。五爺則只顧
著讓伺候人到倉庫裡取他四哥昔日製的香來,像是什麼也沒留心。
是春外嗎?胡五爺雖說裝做什麼也沒聽見,心底卻有了計較。如果是春外,事情就簡
單了。眼下他要想的只是,去哪裡尋春外而已。
「春外什麼都說了?」
「嗯。」
終於冷靜下來的胡三爺尋了張椅子落座。他知道,若是事關春外,多半事情不會發生
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然而他也知道,若是事關春外,胡四與胡五的委屈,也只能就這麼算
了。
就算有多麼不甘心。
「這件事到此為止。」
沒有問到來龍去脈。胡三爺的意思很簡單,胡家不再追究,也不能再追究。若是與春
外有關,興許龍君也被牽涉其中。查得太分明,不光是給胡家招禍,也是給龍君添亂子。
「我曉得。」胡五也答得言簡意賅。他知道,春外那天說的那些話,他會在心底藏一
輩子。
只要有一個人知道,那就夠了。
*
一切的起源,都要從閻君那天離開書房開始說起。
「去找閻君前,我剛好在月老那兒盤桓了幾日。」春外笑嘻嘻地,就像只是在談一回
有趣的出遊。那是在他的小屋,胡識謙在這兒等了近一年,才看見春外從門外進來。
「錢塘也真是的,虧他還是個神,怎麼能因為你死了就去找閻君的麻煩?不過我跟閻
君說過啦,弄死一條龍很麻煩的,給他添點堵還行。」
春外從外頭進屋子,看他也並不驚訝,只問他要不要喝茶。他點了點頭,春外便從櫥
櫃裡拿出鐵壺,到屋外接了水。
「小子,你在臨水胡家排行第幾?」
「晚輩行五。」
「胡小五是吧。」
春外問得很隨意。他把鐵壺放到火上,便在胡識謙面前落座。
「錢塘我是不好殺的。不過事情是因你與胡四而起,既然你都死去活來,我也就算了
。胡四,總得受點教訓。」
春外說。胡識謙心知春外做什麼都是一時性起,但被春外這麼盯著,他卻連開口回擊
都做不到。只有在春外離座去取茶具時,他才能夠緩過一口氣。
「要在閻君面前動手腳,小傢伙肯定是不依的。不過我離開月老那兒的時候,沾了一
小段紡壞的紅線。」取下茶罐,倒出一點茶葉。春外抬起頭想了想,喝點釅茶好了。
「然後我把紅線貼在胡家老四的生死簿上。」春外一邊說一邊笑,就像是做了什麼有
趣的事。
紡壞的紅線,加上錯誤的使用方式,讓胡知善遇見早該死了的李近樓。而胡知善帶著
李近樓上錢塘府造訪赤霄,則讓錢塘龍君驚覺生死簿似乎有異。原先錢塘龍君的想法是,
讓閻君徐徐圖之,找個機會把李近樓收進地府。但他沒想到,此任閻君尚且年幼,竟是立
即將李近樓拘走。胡知善眼睜睜看著戀人被陰差拘下地府,卻又沒人能給出解釋;他一怒
之下便大亂三界,最後被被判受天火擊打。胡識謙拚著一條命保下胡知善,自己卻死在錢
塘龍君發出的天火之下。
閻君不能說,龍君說不出口。胡知善的一場悲戀,竟是由此而來。胡識謙只覺得嘴裡
發苦,雖說平時伶牙俐齒的,此時卻又什麼都說不出。迷迷糊糊回到家,自然是被哥哥們
一頓好罵。他因此憋屈出病來,接下來自然就被哥哥們禁足在家。
*
「你們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外頭天都黑了,也不喚人拿燈進來。」
胡四的話聲傳來,胡五與胡三對視一眼,很快地分別收拾了自己的心思。
「三哥訓誡我,要我早點回家呢。」胡五笑嘻嘻地,看見四哥進了屋子就開始耍賴。
「我好容易才出來一趟,怎麼才幾天就要趕我回家去?四哥你快說說三哥。」
「我說你啊,上天了你!」
瞧著自家三哥是真的要修理小弟,胡四只得站前一步,先把胡五護在身後。胡三甩了
個眼神給胡五,胡五原先還有些不願。但瞧著四哥似乎有些困惑起來,便只得按著胡三的
意思,開始胡鬧耍賴。
「四哥救我!」
瞧著胡三的動作,胡五開始嚷嚷;胡知善雖然隱隱覺得小弟似乎與過去有些不同,但
想著他先前遭罪甚多,便也沒多想。說好說歹,總算是把胡三勸出門去,不再與小弟計較
。
*
三個月後,胡家五爺一如來時,浩浩蕩蕩地離開了臨水地界。臨走時,自是對著胡進
南齜牙咧嘴一番,與無數個「你要是對我四哥不好,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諸如此類的威
脅。胡進南只覺得有趣,瞧著小五的車隊走遠了,便轉過頭對胡知善說:
「看起來有兄弟也不錯。」他說,其實已經開始有點懷念那個吵鬧的小子。胡知善站
在他身邊,只是看著車隊揚起的煙塵。
※李近樓是明代的琵琶名家
※胡五後來跟閻王在一起喔(暴雷)
※不過胡五的戀兄病一直沒好(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