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後面我又睡過去。明明之前睡了不算短的時間,可是身體分外的累。難得可以和檀誼沉這
樣見面,雖然是這樣窘的情形,也還是想把握機會,與他多談談。卻怎麼都撐不住,眼睛
一眨,就睡了一會兒。期間檀誼沉有沒有走開不知道,再醒來時,他仍舊在,坐在床邊的
椅子,神情淡淡的,略垂著眼睛,拿了手機讀著什麼。
我正要說話,沈特助匆匆趕到了。當面看見我的情形,沈特助不像在電話中一通責罵,又
通常的鎮定。大概顧慮旁邊有人的緣故。他為我大哥做事,對外的身份就算是我大哥,無
論怎樣不會失禮。他對檀誼沉表示感謝,一面遞出名片。
他道:「上面有聯繫方式,請您之後務必聯絡我們,讓我們有機會表達感激。對了,還沒
有請教貴姓?」
檀誼沉接過名片收下,倒也拿出了他的。他道:「敝姓檀,不必這樣客氣,我是一個醫師
,而且,他吃的……」
我聽這口氣彷彿要把責任歸咎為他自己,這絕對不是,他開的藥劑量很低,一次吃下兩三
顆不至於昏迷到洗胃的地步,是我不謹慎,喝酒引起的錯。還有酒裡的藥的緣故。我趕緊
打岔了:「沈特助——」
不只沈特助,檀誼沉也向我看來。我清了清喉嚨,道:「要麻煩你先找急診的醫師問問,
看我能不能出院了?」
沈特助便點頭,道:「我立刻去。」
他走開了,我對上檀誼沉的視線,道:「這是我粗心大意的緣故。」又想了想:「那杯酒
放的藥,絕對比你開的藥濃度高,我之前的話也不是辯解,沒有喝酒之前,雖然吃了你開
的藥,但是完全不會影響我的身體。」
這樣一說,反而我想起來,本來那幾人弄了這杯酒要逼著許覓喝下去,幸好許覓沒有喝了
,不然現在不知道會怎樣。那幾人對誰打壞主意不打,偏偏針對許覓,假使許覓不是我公
司的人便罷,現在當然絕對不能算了。
聽完我的話,檀誼沉開口:「還是我不對,本來你也沒有失眠,我根本不能開藥給你。」
我馬上道:「看病的前兩天我真是睡不好的,以前沒有過的,對我來說就是生病,那麼你
開藥,非常合乎實情。」
檀誼沉看上去彷彿被說服了。可看著我,他忽道:「……要這麼說的話,你是有點毛病。
」
我一呆:「什麼?」
檀誼沉道:「沒事。」就轉開眼,又道:「點滴需要打完才可以走。」
我看一眼點滴瓶,還有一半。我忍不住嘆氣,以前生病吃藥,藥物再苦都不要緊,最討厭
需要打針吊點滴,也不知道為什麼容易脫針,就不能大動作,打針的那隻手整個需要僵著
。
我忍不住嘆氣,道:「非要打完不可?」
檀誼沉看著我沒有回答。我立刻改口:「打完這些還要多久時間?」
檀誼沉道:「十五分鐘應該可以打完。」
我只好認命。
果然,沈特助再回來,帶了稍早看過我的醫師,與檀誼沉說的一樣。終於熬到點滴打完,
這之間沈特助來來回回,講上好幾次電話。當然我的電話也不少,原定要做的事全部耽擱
下來。沈特助為我也不知道延宕多少事情,其實今天簽約完成,他需要進公司一趟的。我
讓他先回去,他並不肯。
倒是,沈特助在這裡了,檀誼沉便要離開。他陪著我在這邊大半天了,從外人看來非常盡
心,當然他是醫師,對他來說,並不特別的緣故。對我來說,他這麼做,卻有種模糊的單
方面的意義。我倒是高興這次意外,使我與他之間的隔閡有化解的機會。
然而這時他要走,我並不能表現依依不捨。他看上去也確實有點疲倦,況且他送我到醫院
十分匆忙,他帶到渡假旅館的東西根本沒有收拾,還要回去一趟。
沈特助道:「檀先生怎麼去?」
檀誼沉道:「我有車。」
沈特助點點頭,又對檀誼沉感激幾句。檀誼沉看我一眼,略點了頭,就走了。沈特助跟上
去送了一送,過一下子便轉回來。
他換上一張比剛才更嚴肅的臉,皺了皺眉,道:「我準備向老闆報告這件事情,葉先生想
要我怎麼說?」
我道:「……說我拉肚子吧。」
沈特助吐出一口氣。他捏了捏眉心,道:「昨晚我根本沒有聽見說旅館有誰送醫,他們竟
然不叫救護車。」又說:「幸好你沒事,又幸虧沒有叫救護車,不然現在上報紙了,你讓
我怎麼對老闆解釋?」
我自知不對,不便回嘴。又聽他道:「這位檀先生也是謹慎了,吩咐旅館的人不能說,他
們當然也不會說——全部裝傻——讓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麼問!」
我尷尬地道:「不說也好,不是什麼好事。」
沈特助看過來:「您也知道不是好事!」
我不以為忤,倒要笑起來。我道:「好久沒聽你訓話,真是有點不習慣。」
沈特助抬起眉,可道:「那麼理由任我說了。」
我誠摯地感謝:「好的。」
沈特助一臉無奈似的。他準備拿手機,不過似乎摸到什麼,一併從衣袋掏出來。是一張名
片。他看了看,道:「精神科醫師……唔。這麼巧?」
我看他一眼,便道:「可不是?剛好他是醫師,唔,旅館的陳經理不是說過,昨天有醫師
團體在旅館辦研究會,應該就是這方面的醫師。」
沈特助道:「我記得。我的意思是,他姓檀。」他看著我:「剛才我看見名片,還以為巧
合,檀這個姓,也不算稀罕,可是想一想,又不對,就算是醫師,出於病人隱私,一般也
不會特地旅館的人不要聲張。」
他道:「他也不急著聯絡你的家人。」
我鎮定地道:「可能他一時沒有想到,你剛好又打電話過來了。」
沈特助單刀直入:「他與您本來就認識,知道您是誰。」
我頓了頓,微笑道:「就算我們早已經認識,也不會怎樣是不是?我一直有許多醫師朋友
。」
沈特助道:「其他人不會像是這位一樣特別知道小心。」
我知道沈特助不是惡意,對我絕對也不是過度保護的心態,雖然我不太過問我大哥生意的
事,多少聽見說過,還有周米他家,或者朱銘棣及章祈家裡,是這圈子的或多或少知道關
於檀家的底細,一面帶著顧忌,又還是積極攀交,想方設法從對方身上賺錢,在生意場上
誰不是這個樣子?利益最重。我也是做生意的,不會天真。
我便點點,道:「我知道他是誰,我想,這沒有什麼吧,大家交個朋友。」
沈特助看看我,便道:「當然了。」就頓了頓,道:「怕您不曉得,需要告訴您,這是您
二姐前次婚姻生的兒子。」
我想不到他知道,倒要訝異,面上也還是不變。我道:「我知道。你也沒說錯,他也知道
我是誰。」
沈特助卻道:「想不到他沒有抗拒與您來往。」
我心想,哪裡沒有,到現在也還是有點抵抗。一面也聽出奇怪,問:「這怎麼呢?」
沈特助卻諱莫如深起來,怎麼也不肯透露。大概他覺得失言。緣故可以猜到,檀家與我家
裡還能什麼原因不合,只有為了我二姐,這是我家的事,即使他跟隨我大哥多年,十分受
到信任,對這方面瞭解,但無論如何不合適談論。
我便不追問下去。馬上也把這段談話拋諸腦後,檀誼沉終於又願意同意我與他相互聯絡,
高興都來不及,況且早也已經知道他家與我家之間的複雜,也還是不猶豫,決定追求他,
絕對不會因為現在的幾句話與他保持距離。
我一面又覺得,就算家裡知道我與檀誼沉認識,也不至於怎樣。不過因為考慮到二姐心情
罷了,這段友誼的進行便隱密進行了。
因我的事延遲回去,絕對瞞不過我大哥,沈特助還是照實告訴。我大哥做過的荒唐事不亞
於我,鬧的幾樁艷事還上過報紙,到現在隔一陣子還會耳聞他新找的誰做情人。男人不免
風月,也沒什麼,可是因為喝酒送急救,又服藥,這樣的事傳出去影響太不好,不必父母
們把我唸一頓,他一通電話馬上打來關心。
好在我沒事,簽約的事情也沒有耽誤,他終於打消向上呈報的主意。我休息了兩天。公司
只有謝安蕾知道詳情,她並不罵我,就幽幽似的埋怨公務又要做不完。我承諾今年聖誕節
一定輪到她放假,她才滿意。
休息的兩天,我哪裡也沒去,便在家裡,十分勤快地傳訊息給檀誼沉。我告訴他,偶爾會
頭暈起來,沒有精神,傳出去後,怕他會認為我怪他無端開藥,又告訴他,晚上睡不好,
能不能用藥……。
檀誼沉的回覆還是簡單,他說:頭暈的時候坐一坐。又說:不頭暈可以出門走走。對我的
失眠。他說:用藥需要經過評估。毫無半句多餘。我讀著一則一則,不免嘆息。但是他越
這樣正經,越讓我斷不掉招惹的念頭。周米正好來電,我便告訴他,他聽罷,道:「都不
知道你有受虐的癖好。」
我心想,我也不知道。
對我的打擾,檀誼沉不曾不回應,拒絕還是拒絕。他的拒絕看上去不刻意,有理有據,普
通的朋友往來差不多也是這樣子。他把我當朋友了,又哪裡不滿意?周米這樣問我。我說
:到處不滿意。
周米開示了一句:「太漂亮的東西,需要遠遠欣賞。」
我不以為然。隔天我恢復上班。大概前兩天精神養足,今天醒得很早。昨晚睡下,我考慮
半天傳出一則訊息給檀誼沉,問他吃飯的意願。我打開手機,在一大堆新訊息中看見他的
回覆。我馬上讀了,答案不意外。倒是他傳來的時間是早上五點多。也不知道他是早起,
或者沒有睡。
我猶豫幾下,暫不傳什麼過去。就收拾一頓,我下樓的時候,成叔的車子還沒有到。大廳
中央的大理石台換了新的盆花,換上這時節的銀葉菊繡球玫瑰,美的和諧,十分風雅。我
站著欣賞,認熟了的門房過來與我介紹,這是唐梅女士新一季的作品。
我跟他隨便聊天,忽想到一件事。我問:「對了,好像有陣子沒有看見查爾斯先生。」他
是有點年紀的純正英國人,與我住同層,相互作息緣故,不常碰見,不過在假日晚上偶爾
乘電梯遇到,會搭訕兩句。
有一次我進電梯,正好撞見查爾斯先生帶人回來。是一個中年男人,長相不太有印象,查
爾斯看到我,略點點頭,看上去有點尷尬似的。他的同伴倒是微笑。出去後,各自分頭,
好像那次之後,我更少有機會遇到查爾斯了。
聽見我問,門房道:「咦,您不知道?查爾斯先生早已經搬走了,差不多半年了吧。」
我愣了一下:「是嗎?」這半年我也沒有出遠門,最多兩三天不在,就算假日也沒有聽見
搬家的動靜,可見搬得很急?
又聽見門房道:「查爾斯先生搬家那天,正好我當值,跟他聊了一會兒,他調職回國了,
不打算再來了。」
簡直沒想到,我點點頭,想了想,道:「那他的公寓就空著了?」
羅妮一直後悔當初不買下這邊的公寓,時時要我注意有誰要搬家賣屋,她好把握機會。
門房卻道:沒有,早賣了,賣得很快,那次差不多一個禮拜,就有人住進去。」
我還要說什麼,望見外面車道開進了一輛車子,是成叔來了。門房也看見了,便不多聊了
,送我到門口:「葉先生慢走。」
我笑一笑,坐上車。
對門悄悄地換人住,乍聽的時候吃驚,倒不會感傷,人總是來來去去。不過熟悉很久的人
以後再看不見,免不了唏噓。我搬過來時,查爾斯先生已經住了許多年,他是元老,一直
住在這裡。有的人本來也有房子,買下這邊當作投資,或者偶爾過來小住,有的住進來沒
有打算搬家,後來又不得已。
我甚少在白天遇上查爾斯先生。他在一家中英合資銀行做事,職級我不清楚,他作息十分
規律,早睡早起,只有假日的時候會晚歸。我正式搬來,是一個禮拜六,家具行李早早進
公寓,只剩下我。並不太順利住進去,前天我喝下許多酒,早上起來頭疼,我從停車場的
電梯上去,沒有經過大廳,忘記這邊的規矩是房客搬走立刻換鎖,我拿前任房客給的鑰匙
,怎麼也打不開門,又頭痛,不能冷靜思考。這時,英國人鄰居開門出來,他一身輕便,
一副準備出門的樣子,卻問我要不要幫忙。
後面等待門房去取新鑰匙,他還讓我進到他的家裡坐坐,請我喝茶。左面屋子與右面格局
差不多,方向不同而已。後來我再沒有機會進到那位英國人的屋裡。想不到他搬走回國,
不再來了。
倒也沒有十分掛住,我到公司去,很快忙碌了。謝安蕾把事情一樁樁不停遞上來,盯著我
處理,直到下午才真正有空。我打開手機,一堆訊息馬上跳出來。我篩選著看,許多名目
的熱鬧。除了私人的,還有公事,謝安蕾把一些需要出席的邀請一併傳過來。
晚上就需要去一趟朱家辦的宴會。朱銘棣不管家中事業,也要露臉。他找我一塊去,我便
告訴成叔去接他。
朱銘棣上車,標準男仕禮服。難得看他穿這樣,我笑道:「俗話說的太好了,人要衣裝。
」
朱銘棣嘆道:「少取笑我了。」
我道:「今天什麼名目,要你這麼盛裝?」
朱銘棣看我一眼,忽苦笑:「曹家最小的女兒回國了。」
我聽了,馬上明白。我知道朱銘棣一直有個婚約對象,倒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原來是曹家
。他又道:「我們相互都知道彼此有婚約,她大學出去唸之前,本來要跟我見一面,我那
時在準備開店,加上……我們年紀差太多了,我沒有答應。她出國後,曹太太到我家來,
透過我大嫂給我看過照片,也給了聯繫方式,不過我沒有給她寫過半封信。」
他道:「前年她研究所畢業,一直沒有回國,我大嫂悄悄去打聽,聽見說有一個男朋友,
好像交往時間不短。我那時聽見,其實鬆口氣,以為約定可以不作數,想不到她忽然回來
。」
我見他臉上消沉起來,寬慰道:「說不定她回國探望父母,過兩天又出去了。」
朱銘棣勉強似的笑了笑。我道:「反正去看看長什麼樣子,真是不喜歡,你找你大嫂說說
,她一向明理是不是?你不想娶,讓她幫忙在你父母大哥面前說話。」
朱銘棣笑道:「你說得對,我大嫂是一向明理。」
我笑了笑,便轉口:「說起來,這陣子是怎麼了?一堆人回來。前一陣子一堆人又出去。
」
朱銘棣笑道:「之前出去的,差不多畢業了,不打算留下,這時候也要回來,那剛出去唸
的,過三四年又前後趕著回來。」
我想到在渡假旅館遇到的年輕人,道:「或者回來分一杯羹。」
待要細講,車子停下來,已經到了朱銘棣家的別墅門前。這宴會說大不大,請的人物一個
個也很有來頭,我們進去時,已經不少人,四處談笑。朱銘棣陪我一塊去問候他家人,他
父母跟我爸是舊識,虛長幾歲,看上去與我爸不同,分外有種輩分的隔閡,比較生意人架
子。他們對我與對我大哥,不會相同態度,客套中有些敷衍,真正談不了投機。
他大哥大嫂和我大哥差不多年紀,算是看著我們幾個人長大,態度親近一點。朱家大嫂對
我笑道:「小葉好久沒到家裡坐坐了。」
朱家大哥微皺眉,道:「這什麼場合,這樣喊人。不好意思,葉總。」
我笑道:「朱嫂嫂願意這樣喊我,是把我當自己人,我很高興的。」
朱家大嫂笑著看她的丈夫。她丈夫面上才開懷了:「好好,是自己人。」就朝朱銘棣看去
一眼。
朱家大嫂對我道:「不好意思,小葉你隨意玩。」
我笑笑,眼看朱銘棣十分無奈似的隨著他們應酬。我從經過的侍者手上取了一杯酒。也不
用怎麼找快樂,那快樂便自尋過來。幾個熟面孔馬上過來搭訕,怪我前兩天又消失無蹤。
我一概虛應。我看見章祈的大哥與弟弟,卻沒有見到他。事前也沒有聽他說不來。他弟弟
過來說話,就告訴我,他臨時學校有事趕不來。我姑且聽之,倒又記起答應幫他的傅小姐
引薦人物的忙。
等我又看見朱銘棣,他正跟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談話,兩人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太遠了,
我並不能知道他們說什麼,倒是相互的神氣看起來很僵似的。
耳邊忽響起聲音:「她很年輕漂亮是不是?」
我轉頭,見到倪翠芝。我一笑,道:「倪小姐也一樣年輕漂亮。」
倪翠芝端著酒杯,對我笑道:「葉總太會說話了。」
我看著她,道:「我只會說實話。」
倪翠芝笑了笑,轉開眼,一面道:「今天主要讓他們見面的話,這宴會辦的太大了。」又
看回來:「朱家長輩不懂年輕人,兄嫂也不知道,害兩個年輕人彆扭。」
我道:「長輩總是考慮多一點。其實人這麼多,介紹起來也不會太特地。」大概原來是這
個意思,不過又還是特地介紹了。這方面,我幫不了朱銘棣太多。
倪翠芝忽低聲問:「你哥哥好嗎?」
我微笑道:「倪小姐指的是哪方面?」
倪翠芝不說話,略垂著眼睛,喝起一口酒。我看她模樣,心裡有點詫異,這樣看起來倒好
像她對我大哥認真。倪翠芝也不是初初見世面的小姐,有過許多對手,我大哥絕對不是女
人感情很好的泊岸。假如追求的是某種好處,那另當別論。
我對我大哥感情狀況並不很瞭解,他反正一天到晚一定有對象。我不想多說這方面,好在
倪翠芝沒有再問下去,她引我去認識她的幾個女朋友,又特別介紹其中一個何小姐。她告
訴我,她是何夢屏的堂妹。
何小姐道:「葉總,百聞不如一見。」
我一笑,道:「哦,我真不曉得自己有什麼可以讓妳可以知道。」
何小姐倒彷彿臉紅。大家一塊說上兩三句,漸漸我與何小姐單獨談話,她忽道:「裡面好
悶,唔,我是說菸味太重了。」
我道:「去落地門那裡,會通風一點。」
她點頭,與我一塊走過去。落地門後的陽台上亮著燈,放了桌子椅子,並沒有人坐在那裡
,倒是,牆圍那邊有兩位男性面朝外站著。她看了一眼,頓了頓,似乎不好意思過去。我
也看去,卻一怔,簡直不知道訝異還是驚喜,立刻兩步上前。其中一個男的轉過來看見我
,好像一愣,就去推他旁邊點菸的人。檀誼沉掉過頭,神氣還是淡定,在溟濛的燈光下,
又彷彿更冷冰冰。想不到會在這邊碰上!
背後一個女孩子輕呼了聲。我不多理會,眼睛只看著檀誼沉,帶著笑道:「真巧,你怎麼
會來?」
檀誼沉看著我,沒有說話,叫他的男子倒是橫插進來:「你好,我叫作邵正。」
我向他看去,點點頭:「你好,葉子樵。」
叫作邵正的男子笑道:「我知道。我們見過了,在醫院,記得嗎?」
我頓了頓,就想了起來。我浮起笑容:「哦,是你。」
邵正笑笑,彷彿越過我看著什麼。我回頭,是何小姐。她馬上更靠近,小聲地問我:「葉
總,這是你的朋友?」那一雙眼波飄來飄去,停在檀誼沉臉上。
我頓了頓,道:「這是,唔,何小姐。」
何小姐立刻接口:「何佳茜。」
邵正笑道:「邵正。」
檀誼沉彷彿看不仔細似的,盯著她看了一下子。他道:「檀誼沉。」
那口氣不知道為何有點懶洋洋的味道。他也沒有熄菸,何小姐彷彿不覺得菸味難受了,她
道:「檀?你是檀家的人呀,沒有見過你。我第一次參加這種宴會,跟著一個姐姐來的,
這裡也沒有一個同年齡的,完全沒有說話的對象。」
我淡道:「妳這個話,可不要讓剛才幾位聽見,不然她們很傷心了。唔,這裡菸味重,對
皮膚不好,還是進去吧。」看她呆呆的,微笑了一下,說:「女孩子還是不要落單才好。
」
何小姐一呆似的,很快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她咬咬唇,橫來一眼,轉身便走掉了,那背
影看上去很生氣。邵正道:「你剛才那麼說,好像有點欺負人家女孩子。」
他的口氣聽上去倒不為了幫腔。我笑笑,便道:「她年紀小,我與她一個堂姐很好,幫她
管一管。」
邵正倒是笑了,忽道:「何夢屏也是我的朋友。」
我便愣了一下,不禁去看檀誼沉。檀誼沉靠著圍牆,單手支頤,彷彿對這邊發生的一切不
感興趣。他當然聽見了邵正的話,開口:「算不上朋友吧。」
邵正聳聳肩。我不知道他們打什麼啞謎,就覺得古怪,心情很有點影響。邵正看我一眼,
忽說:「我進去喝點東西。」就走開。
檀誼沉沒有回應。他一直維持安靜,也沒有繼續吸菸。他把菸往旁邊牆台一放,那菸的味
道很嗆,與他上次抽的菸味不同。我並不知道他一直抽的什麼菸。我原來以為他不抽菸。
我想了想,開口:「我以為你不喜歡到這樣的地方來。」
檀誼沉半晌道:「檀家與朱家有生意合作。」
上次在倪家,他也是差不多說詞。我道:「這我知道,但是好幾回朱家請客,我也沒有見
過你。」
檀誼沉卻道:「輪不到我,我也不想理這些事。今天本來也不會是我,請的是伯父,他今
天不在國內,姑姑也不在,要檀壹文來,檀壹文醫院有事情,拜託我來一趟。」
第一次聽見他提到檀家的長輩,我有點意外,以為聽錯。又解釋這樣多……簡直很有情緒
的話。我不禁仔細看他。
檀誼沉皺了皺眉,似乎也感到說了太多。他頓了頓,朝我看來,道:「抱歉。」
我望著他的眼睛,那深黑的眼睛彷彿有著什麼,與平常不同。我只能夠看著他。我道:「
哦,不要緊。」
檀誼沉面上好像猶豫什麼。他忽道:「能不能麻煩你幫忙喊邵正回來?」
我頓了頓,微笑一下。我循循善誘:「其實不用捨近求遠,你有事情可以盡管麻煩我,我
很樂意。」
檀誼沉看著我,慢慢開口:「要麻煩你站近一點。」
我呆住了。又聽見他道:「不好意思,借你的手扶一把。」
我好像說:「沒有問題。」就覺得那聲音彷彿有一種引誘,身體不自主動了。不過我還沒
伸手,他先搭上我的手臂,整個重量忽然靠上來。我差點站不好,另一隻手連忙去扶住他
。
他輕喘了口氣,彷彿不太舒服。這樣近了,我才發現他面頰隱約有汗。我趕緊帶著他到椅
子上坐下。他便鬆開手,靠在桌子,扶著額,低垂下頭。
我猶豫著,也還是去摸了一摸他的臉。是冷汗。大概他真是身體難受,我這樣碰他,他也
沒有牴觸。我忙問:「你怎麼了?」
他低聲道:「不要說話,讓我坐一會兒。」
我沒有答應:「我送你去醫院。」
他不理會我。忽然落地門那頭傳來動靜,我便看去,是邵正回來了。我立刻道:「你快過
來,他不太舒服。」
邵正馬上兩步過來:「喂,你沒事吧?」
檀誼沉開口:「我沒事。」他抬起頭,神氣還有點疲倦,可是好看許多。他頓了頓,慢慢
道:「我是因為喝酒了。」
我愣住:「什麼?」
邵正肩膀一鬆:「哦。那現在你能不能走?」
檀誼沉道:「再一會兒。」
邵正點點頭。他轉過來對我一笑,把我往旁邊一拉:「沒事了,他再一下子會好了。來,
我們去拿一杯水來。」
我一時反應不來,就讓他拉著走了。我不明白:「到底怎麼了?」
邵正低聲道:「他不太能喝酒,一喝就這樣,有時不得已喝一點,抽菸能夠緩一緩,大概
我的菸太辣,抽了更頭暈。不要說出去,沒什麼人知道。唔,上次在醫院,我看你們應該
不只是認識,所以告訴你。」
我還怔著,聽他又道:「而且,他要是不相信你,不可能讓你發現不對的。」
宴會結束後,朱銘棣沒有打算回父母家,找了理由回了他私人住處。還是我送他回去,路
上他告訴我那曹小姐年紀輕輕卻十分明理的人,他們談開了,相互都沒有結婚的意願。朱
銘棣說了很多,我聽著,可在腦海想的全不是那些。我想的是邵正悄悄告訴我的事。
在我跟邵正拿了一杯水又回到陽台,檀誼沉倒是好了,那淡淡的神氣與前面強撐的鎮定不
同。是才發覺到了,極細微的變化,假如我不是一向很注意他,大概半點不會覺得哪裡不
一樣。又聽見邵正那樣說,不免很仔細地瞧他。
檀誼沉面對我,完全沒有因為剛才示弱尷尬。他接了我遞過去的水杯,還又道謝。他喝了
水,就準備走了。
當時我才好像真正反應過來,簡直想阻止。他這麼走了,下次見面不知道會什麼時候,就
算我跟他恢復往來,還是先前的情形,用上許多理由,他同樣不答應出來,在這樣下去,
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是不會突破。好像今天的場合,其實合適談天,我渴望能夠再聽他提起
家裡的人事。
但是哪能夠攔住的。我想可以藉機送檀誼沉回去,偏偏邵正也要走,他們先前便坐一輛車
來的。
這宴會十分自由,客人不必另外向主人告辭,可我並不便向朱家人不告而別。從檀誼沉的
話聽起來,朱家其實請的是檀壹文的父親,他本人不到,檀家也不能沒有人露面。推來推
去,檀誼沉來了一趟,他不是生意場上的熟人,朱家人最多客套兩句,大概不怎樣留心了
。如果檀誼沉為這樣不滿,就推說客人太多,招待不周。
總之,他們離開了。我還又耐煩繼續應酬,等到朱銘棣能夠脫身才一塊走。
現在坐在車裡,整個人沉澱下來,就想回來邵正的話,照著那意思,我在檀誼沉心裡的位
子稍微不同了?我有種竊喜的心情。在我所有的主動結交的朋友裡,他是唯一讓我到現在
都沒把握的一個,每次靠近,總又怕會隔得比前次更遠。他在我面前,總是淡定,對我任
何的提議不感興趣,就算答應,也要我費盡唇舌,今天幾乎沒有猶豫地接受我的幫忙,假
如發生在上個禮拜,我一定不相信。
我實在高興,不禁微笑起來。
「……你笑什麼?」
聽見朱銘棣問,我頓了一下,略收了笑,道:「沒什麼。說到哪裡了?」
朱銘棣反而好笑似的:「已經說完了。」他看上去並不怪我不專心,又道:「好了,換你
說吧,怎麼了?」
我有點猶豫要不要告訴他詳情。他勸過我不要與檀家人過於接近,後來知道檀誼沉與我家
的淵源,再沒有提這方面的話,照著我對他的瞭解,必定不會沒有意見,大概知道我不會
聽,也是白說。但是他並不知道,我對檀誼沉已經追求起來。他們三人之中,也只有周米
曉得實情。
我便笑一笑:「我哪有什麼事,可能前兩天身體不適,還沒有恢復過來,有點累。」
朱銘棣訝道:「你沒事嗎?」便好像懊惱:「你早點說,我也不讓你等了。」
我忙道:「等一會兒也沒什麼。」立刻轉口:「那你與曹小姐打算怎麼辦?」
朱銘棣道:「她很快又要出國了,那邊的工作沒有辭掉,她會裝作出去處理,再想幾個理
由拖延回來。」
我點點,道:「再怎麼拖延,還是要回來的話,或者你家人讓你去找她,那怎麼辦?」
朱銘棣道:「不會的。唔,現在我先不能說,過不久你會知道的。」
我知道他並不擔心我洩漏出去,他向來習慣一切確定了才公佈。我便不多問。送他到住處
後,車子往前一開,我也不掛心這個,立刻拿出手機。我打好字句,又斟酌半天才傳出去
。
回家收拾了,直到睡前,也沒有收到另一方的回音。我躺上床,翻來覆去,就起來到臥室
外面。牆上的時鐘走到兩點半鐘的位子,這最好睡覺的時間,對我倒是不早不晚,可是要
睡,閉上眼睛也能夠睡了,不至於今天這樣輾轉不成眠。也沒有不太高興的事情。
上次開的藥還有,我並不敢吃了。我打開酒櫃,取出一瓶酒與杯子,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倒一杯喝了一點。我想了想,重回到臥室去拿出手機。我倒回沙發上,打開手機檢閱傳去
的內容,還是不覺得不對。我寫著:今天能夠看見你,我覺得很高興,但是沒辦法跟你好
好聊天,有點可惜。到家了嗎?好好休息。
我發呆了一下子,忽然畫面跳出新訊息的提示。我嚇一跳,仔細看,是一則回覆。上面寫
:謝謝,在家了。
我又一呆,看看真是檀誼沉傳來的。在這時間?我坐起來,馬上寫:你怎麼還不休息?還
會不會頭暈?——就傳出去。我盯著手機,心裡七上八下。邵正說,檀誼沉沾酒會頭暈的
事,沒什麼人知道,其實他後來也沒有當面解釋他怎麼了,卻這樣問他,不知道他會不會
高興?可是我管不住去試探。
等了有一下子,他回覆了,寫著:休息了。我已經沒事。
算是意料之內的簡單回答,也有點料不到——他對我的關心沒有視而不見。我微笑起來,
又寫出去:太好了。不過你休息的時間太晚了,應該要早一點。但是我又想,幸好你這時
候想起來回覆,不然我不能夠剛好看見。
這次他的回覆很快:我現在才看見。這時間你應該早也要睡了,不要再回覆了。
我一看,愣了一愣。這是第一次,他在給我的回覆中加上他的意見。我心裡有點激動,怎
樣也要違背他。我還又寫:我想著你,睡不著。就要傳出去,我想了想,刪掉幾個字,又
加進去一些字。
我傳出去:我睡不著。要怎麼辦?我還有藥,能不能吃?
他那邊又好一下子沒動靜。我便端酒喝了一口,看見新的消息傳回來,他寫了:吃藥需要
再次評估。不要喝酒。
我馬上心虛,把酒杯放回桌上了。我又打字,想不到他先傳了新的,他寫著:暫時到外面
客廳坐一會兒,想睡的時候再回去睡。
我心裡一熱,寫了:好。看看時間已經快要三點了,我實在也不忍心打擾下去,便又寫:
你快休息吧,是不是明天早上還要到診所去?要是你明天沒有精神看診,這是我的錯了。
等了一等,他回了一則:那不再回覆了,你也休息了吧,晚安。
我對著這個幾字看了好半天,才忍住不回覆。倒是,明明心情有點亢奮,反而睡意跑了出
來。我回去床上躺下了,房間黑漆漆的,卻彷彿哪裡都是十分敞亮起來。我想著剛剛進行
的一切,有點恍惚,然而無比放鬆。
可不要是作夢,忽然這樣想起來,我漸漸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