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隔天天亮了,還是深秋裡很普通的一個涼冷的天。照常去公司,照常周旋,到處的交際,
種種對我十分得心應手的事,可是看在眼裡,想在心裡的,彷彿有哪裡不一樣,整個心情
飛揚。不只那個半夜,以後的每一個白天,或者夜裡,我跟檀誼沉互傳了不知多少則訊息
。
其實說的也不過很浮面的事,最多的也還是一問一答,我們還是好像兩個圈子的人。只是
他回覆的字多了,也沒有再答應過我任何的約會。我並不氣餒,回回變法子使他答應出來
。用盡心思,最後也還是尊重他,或者我到診所去找他。
檀誼沉沒有明令我不准去,但是去找也要看準時機,他不見得看診,或者忙於看診,沒有
空讓我見上一面。診所一堆的病人,都是需要他的幫助。
這天,我跟周米見面,我們坐在文家絹一位小姐妹開的紅茶沙龍裡喝茶,中間隔著一張白
色木頭雕花桌子,桌上放了一盞三層的點心架。這家紅茶沙龍一色的粉與白,到處充斥著
甜的香味。男人到這邊坐著,十分受到注目,周米是因為沒有辦法,被文家絹逼著來,她
們女孩子圍著一張桌子嘰嘰咕咕,他不很自在,正好我找他,他便逼我來這裡,聽我說追
求的進度。
周米嘲笑道:「葉子樵你第一天曉得什麼是戀愛嗎?」
我糾正道:「你說錯了,我們還沒有戀愛。」一想,就不免沮喪,要真是戀愛了也好了。
周米更一臉揶揄似的。他道:「我看你這家家酒要玩到什麼時候。」
我不理他,轉口:「說正經事了,我打算組一個茶會,想借用你家藝文會所的場地。」
周米道:「你家不少地方可以辦吧?」
我便解釋答應章祈的事情。那之後,我找了大姐夫的兒子,這也是外甥,我引薦他與那位
傅思耘小姐見面,他們談得愉快,十分願意合作,又願意帶她認識一些藝文圈子的人。我
這位外甥不想太正式,就辦茶會,但考慮到傅小姐日後立場,地點不便選在自家的地,怕
人多心。
周米聽罷,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他道:「是章祈的朋友,借他章家的地方,不是更方便
?」
我看看他,微笑道:「你說得對,不過他是什麼原因來拜託我,還是讓他告訴你吧。雖然
他也沒有告訴我。」
周米抬起眉:「哦。」
我道:「反正該說的時候,都會說的。」
周米哼了哼,便道:「你說他和朱銘棣為什麼這樣喜歡神秘?我們跟他們什麼關係?還要
隱瞞這麼緊。」
我笑笑。知道他說的是前兩天出來的新聞,朱銘棣的未婚妻又出國後,單方面發了聲明解
除婚約,她已經與那邊的男朋友結婚,懷孕兩個月了。曹家的人氣壞了,朱家那邊也一團
亂。朱銘棣倒是十分輕鬆,記者找到他的店裡,他理也不理。
周米不說話了,端起茶喝了一口。他瞟了一瞟另外一邊,那邊幾個女孩子還說得熱烈。他
忽道:「真羨慕你。」
我訝道:「羨慕我什麼?」
周米道:「羨慕你家裡不給你婚姻的壓力。」
我笑了笑,說:「你怎麼知道沒有?」
周米瞪著我:「你看起來會有?你沒有婚約對象,追求誰都是那麼自由!」
我聳聳肩,道:「也不是沒有,我爸以前為我選過,我媽不贊成,他們那麼自由戀愛的人
,反而要我傳統起來,說不過去。」
周米嘆氣:「反正羨慕你,想追誰就追誰,管誰是誰。」又頓了頓,看一看我:「不過你
可不要追到了別人的對象。」
大概他聽見章祈說過陳譁的小男朋友的事。但我這時聽見,想的卻是別的事情。我記起朱
銘棣的話,他當日勸我遠離檀誼沉,曾經提到檀誼沉有婚約的人。
可是上次在醫院,檀誼沉又親口說出沒有對象。仔細想想,說的也沒有不對,任何人在婚
約履行之前,都是很自由的。我問的時候,也沒有往這方面考慮——一直便不認為他與誰
已經訂了婚。後來又知道他的性向,難道訂的是誰家的公子?檀家再開明,應不至於同意
到這地步。
我想了一大堆,也沒什麼心思和周米聊天。告辭走了後,坐在車子裡,我左思右想,還是
很忍不住想問清楚。我拿出手機,又對著發呆,不知道可以怎麼問,無緣無故的,又好像
打探他家裡情形似的。與他之間的友誼剛剛進了一大步,又要因為唐突再後退好幾步?不
問,要我自尋煩惱。
我想了想,打出字:今天會不會很忙?晚上還需要看診嗎?假如不用的話,我們一塊吃個
飯?
回到公司後,我才看見檀誼沉回覆,他寫著:還好。晚上不必看診,我會留下來讀資料。
沒有辦法。
我盯著最末的四個字,又一次被拒絕。不過,我也不會容易死心。
無論如何檀誼沉不可能不吃飯,我決定買點吃的帶到診所給他。一上車,我吩咐成叔先去
一趟上官居拿預定的東西,又到朱銘棣的店裡買點心。因臨時過去,沒有看見朱銘棣,原
來近兩天他因為婚約取消的新聞,天天讓記者煩,還要應付家裡,乾脆到外地渡假。他不
在,店照常營業,毫無影響。
我帶了一堆東西,就過去診所。這時間已經休息,晚上也沒有看診了,我推門進去,沒人
阻止。來的次數多了,我跟診所櫃檯幾個女孩子很熟悉了,每次來,我也帶些甜點給她們
。世上沒有一個女孩子不愛甜點,現在她們見到我,不像之前故意要我出去等,十分歡迎
。
她們甚至擔任我的眼線,指引我找檀誼沉的最佳時機。譬如今天上班的湯小姐,她這裡最
資深的,與其他女孩子不同,她具有護理師的資格。我第一次去,遇到的也是她,她可沒
有現在對我的熱心。我不以為意,她也不會重提舊事。她倒是告訴我,好像我這樣的人不
少,男的女的都有,讓檀誼沉看過病,三天兩頭過來,很影響真正的病人。
湯小姐坐在櫃檯後,打開我特地帶給她的點心盒,昂起下巴向上點了點:「檀醫師離開診
間,就上樓去了,沒有下來過。他今天也要最後才走了。」
我道了謝,又奇怪:「他看病看了整個白天,怎麼還要忙到這麼晚?」
湯小姐道:「這我不知道了,檀醫師不會告訴我們的。」忽然,她左右看,壓低聲音說:
「我猜呀,大概蔡醫師又拜託他做什麼。」
其實她不用這樣小聲說話,根本蔡至諼也不在診所裡。我一笑,道:「哦。」想了想便問
:「蔡醫師時常這樣麻煩他做事嗎?」
湯小姐道:「那也不是,唔,偶爾讓檀醫師代班,讓檀醫師幫忙寫報告。反正這診所是蔡
醫師開的,他想叫誰做什麼,本來也沒有不對,但是薪水不成比例,就為難我們了。」
她對我微笑。我想到我媽說的,得罪誰也好,就是不要得罪女人。不知道蔡至諼怎麼惹她
生氣了,他該自求多福了。我笑了笑,沒有搭她的碴,提起東西道:「我上去找他。」就
上樓去。
我第一次到樓上,上去就是一個小的空間,也不像會客的地方,一方辟出一塊鋪地毯,擺
著幾張坐墊,靠近的那面牆裝了書架,另外兩面是房間,門板挖出的一小面壓克力窗掛著
百葉。一間的門緊閉,一間的門打開了,亮著燈。
我走過去,房間裡放了辦公桌椅,一大張櫃子,裡面放著一本本的資料。檀誼沉坐在桌子
後面,微低著臉翻著一本東西。距上次一見,又好幾天了,近幾次來,通常也不能見到他
,最多匆匆一面,他在看診的話,一堆病人等在外面,我也不便打擾。
我敲敲門框。檀誼沉立刻看來,倒是沒有嚇一跳的樣子,他道:「什麼事?」
我對他一笑,提起買來的東西:「吃飯。」就走進去:「你需要看資料,也不能不吃飯。
」
我看著他,笑道:「你不能出去吃,那我就買過來。」
檀誼沉沒有說話,不過站起來,把桌上幾堆的本子移開,方便我放下東西。我一笑,趕緊
打開袋子取出一盒一盒吃的。我道:「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我各買了一份,不過沒有湯
,我記得你不喝湯,另外主廚說有的東西要現場吃才好吃,不給我做,所以有幾道菜吃不
到。」
檀誼沉不作聲,就看著我弄。很快整張辦公桌上都是餐盒,上官居的料理很有口碑,不怕
不好吃,不過我不曾這樣打包出來,不知道味道會不會改變。我找出碗筷擺好,對他道:
「快點吃吧,要是打包不好吃的話,下次我們直接到店裡吃。」
檀誼沉沒有接腔,他伸手從袋子取出另一副碗筷,遞給我:「太多了,一個人吃不完的。
」
我看看他,便接過來。他又走開,到旁邊拉過來一張椅子,道:「坐吧。」
我點點頭,就坐下了,又看他,等他開始動筷子,這才吃起來。
這樣一塊用飯,算起來是第三次。檀誼沉同樣不出聲,一副專心的樣子。他每道菜都吃,
用的量不多,可是每道菜都要吃,花了也不少時間。他全部吃過一遍後,放下碗筷。
我猶豫幾下,問:「是不是不喜歡吃?」
檀誼沉道:「吃完了。」
我一呆,看看剩下來的菜:「你沒有吃什麼!」
檀誼沉道:「每道吃一遍,很多了。每餐不要吃過飽,有益身心健康。」
想不到他會這樣注重養生。我想想我自己,吃東西講究盡興,從不思考份量,很需要反省
了。此刻還有大半的食物,晚上沒有門診,樓下湯小姐大概已經收拾完走了。我略苦惱:
「那怎麼辦?還有這麼多。」
檀誼沉道:「也只好丟了。」
我道:「好吧。」
檀誼沉站起來,與我一塊收拾。他道:「以後不要買過來了。」
我朝他看去,笑道:「好,以後我們出去吃,吃多少叫多少。」
檀誼沉只道:「謝謝你的晚餐。」就動手收拾。
我連忙一塊整理,終於桌面又乾淨了,檀誼沉提起那一大袋東西出去,我探頭去看,他提
著下樓去了。再回來時,他的手上端著一只杯子。我呆了呆,就看著他走回位子。大概注
意到我的目光,他看過來。
我頓了一下,問:「你喝什麼?」
檀誼沉道:「咖啡。」
我道:「聞起來的味道不錯,哪裡來的豆子?」
檀誼沉一面把前面在看的本子移回來,道:「用即溶包沖的。」
我道:「噢。」
檀誼沉又朝我看來:「我需要做事了,不好意思,不能招呼你。」
我忙道:「哦,不要緊,我能夠自便。」
檀誼沉看著我不說話。這次我不肯就這樣回去了,開口:「我能不能等你忙完?」
他彷彿嘆氣,道:「你沒事做嗎?」
我微笑著看他:「當然有,我不是正在做了。」
他似乎不堅持趕我了,徑坐下來了。他道:「這裡沒什麼有趣的事情。」
我便也坐下,道:「我倒不覺得。我以為二樓沒什麼東西的,原來還有房間,這麼多的書
。唔,這邊放的書,寫的都是什麼?」
他垂著目光,彷彿讀起資料,一面道:「都是醫學的書籍,還有病人的資料。」
我道:「哦。」就看見旁邊的一本小書,書封是綠色的皮革。我不禁取了過來,打開來,
是一本英文書,看起來不太談醫學的書。
聽見檀誼沉的聲音:「夢的解析。」
我一怔,朝他看去:「什麼?」
檀誼沉看著我:「夢的解析。」又道:「它的書名。」
我點點頭,正好翻到的一頁上面寫了一些字,好像是誰的註解。我問:「這是你自己的書
?」
他道:「嗯。」
我還拿著書,卻比剛才不一樣的感覺,表示上面是他的字。我忍不住去讀了兩句,聽見他
說:「你有興趣?」
我馬上道:「當然!」看他看著,補了句:「這看起來很有趣。」又問:「我能不能看看
?」
檀誼沉彷彿想了想,道:「可以。」
我對他笑了笑。他便轉開眼,端起咖啡。我並不開始看書,只看著他喝咖啡。其實我很樂
得坐在這裡,就為欣賞他吃飯喝咖啡,什麼也不做。可以這樣靠近的陪伴他,不談天也無
所謂了。
忽然,檀誼沉又看來,我不及收回眼光,與他的視線對上,一時好像不知所措,也不知道
是不是窘的,心跳很快。我微微一笑。
他開口:「你想喝?」
我看看他手上的咖啡,頓了頓,道:「……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