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 閔玧其X鄭號錫 (糖錫)
閔玧其差了服務生結賬、熄火,起身將鄭號錫挪開身子遠離鐵爐子,以防他不小心在睡夢中燙著。
吃飽喝足以後沒被店家催趕,是跟這家老闆熟識的好處。這家二樓有著明亮乾淨的包廂、溫暖的燈光的兩層樓精緻小店,能夠自在盤坐地上享用韓式餐點,是閔玧其來首爾以後吃慣了的店家,當然他知道許多中上等級的好餐館,也說得出好幾家藏在巷弄的美食小吃。他獨鍾此戶,並非不喜嘗鮮,卻唯獨此處這裡是他終於在外地以音樂為生掙得第一筆錢時為自己慶祝的餐廳,是他曾幾何時還在努力適應首爾冰冷的人情,這裡簡單卻實在的食物溫暖了他過去憔悴的心與脾胃。
這些年他的口音染上了大都市標準的斯文腔調,走路步伐的速度從家鄉大邱的恣意悠緩,到跟上這城的緊湊匆忙,他是一隻由淺水往大海泅泳的魚,生存的欲望佔據他的一切,直到鄉愁在他的生活裡化開、沈澱,不再侵擾他之時,霓虹叢聚的陌生街道不再是與他為敵的水泥怪物,他寫的歌終於從憤世忌俗到懂得與世界相安無事。
閔玧其寫夢想、寫影射社會事件,他寫他自己,他寫他的愛情。只有自己知道貪婪、嫉妒那些藏污納垢的情緒,必須以光鮮亮麗的皮囊與文字來包裝妥善。幸運的是這世間尚留給他一些仁慈,他終靠著以強烈風格的曲風殺出一條血路,被幾間公司的製作挖掘以後,總算邁出了踏實的一步。
慢慢地他想擁有自己的工作室,恰巧表哥碩珍也買下了一處靜謐住宅區的房子,閔玧其以相當優惠的親友價承租了一整層房。
安身立命以後的音樂的世界仍太過嚴苛,圈子裡的同行是朋友也是競爭對手,善意裡也可能包含謊言,而人會聚散、會背叛。只有音樂不會。閔玧其曾經有過好幾個漫長的日子,感覺自己太渺小而孤獨,在快要被瘋狂想成功的思緒與恐懼被吞噬的夜深之時,他會獨自靜靜地彈琴,在一方小小的工作室裡,琴會誠實地回應他的感情、承受他的憤怒、接納他全部突如其來情緒,直到疲倦耗盡他的所有意識而睡去。
用一字一字的歌詞武裝自己、一首一首旋律抵抗輕蔑的目光,他曾經試過寫情歌,卻再也不寫情歌,因為有些感情必須遺忘方能癒傷。他像一個堆沙堡的孩子,滿懷期望地堆起丘谷,然後再被驟然乍到的浪潮給卷去所有。城裏尋愛的人多,寂寞總能讓人以本能尋求溫暖,但愛情是掏空自己之後會撕裂他人的利刃,年少時初來乍到繁華之地的閔玧其曾經小心地握著自己的心嘗試交給別人,直到後來他終於證實自己的脆弱與狂妄不能見光,曾經握緊過幾個戀人的手,放開以後,總是被誤解為冰冷木訥的人,明白本來就不該有人該有義務接納自己吹毛求疵的性格以後,他學會別過
身,跟首爾這個城市一樣,將殘破內裡隱沒在華美摩登的外殼之下。
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些事呢,已經過去了。閔玧其還是活著,依然過著日子,呼吸得理直氣壯。
剛才隔著爐子裊裊搖晃的白煙,閔玧其知道,鄭號錫垂著眼對著玻璃酒杯,輕描淡寫訴說的,藏在他溫柔語調裡的不甘心,是深怕沒有把握任何一個命運給予的機會,就會被這世界給遺忘、讓生活碾碎。他能明白那樣的感受,也瞥見柔和眼神裡隱藏著野心的火光。不是玩票性質的心態面對表演舞台,而是真心實意地為了投入角色而煩惱。
閔玧其恍然間感覺看到以前的自己,還沒找到這世界的遊戲規則前的自己,心中尚存憧憬的自己,羽翼尚未飽滿急著翱翔天空。
趴睡在身邊的鄭號錫輕輕震動了一下,醒轉過來時睜開眼眸,深摩卡色的瞳仁搜尋到旁人,他視線由下而上定定地落在閔玧其的眼底,然後有點靦腆地笑了起來。鄭號錫用雙手輕輕捻按眼角,聲音有些沙啞:「抱歉,不小心就睡著了。」
恢復精神的時候,閔玧其正在一旁幫他沏上熱茶。
才想說些感謝哥的話,這哥又先發制人調侃:「看來你們舞團跟劇團不怎麼一起聚餐喝酒,兩杯就倒。有人像你這樣的嗎?」
鄭號錫依然努力清醒,過長的袖子蓋過他的手掌,他微閉著眼,握拳揉著太陽穴:「沒人。因為只有我是小精靈,喝酒會消失的。」
閔玧其手指緩慢輕刮著手上的杯緣,他面上表情淡然回道:「沒辦法,想讓你吃好吃的,喝點酒放鬆心情。」他另一手支著臉,無名指尖輕放在唇邊低聲地說。隨後覺得自己這麼說像是泡小妞的大叔才會說的話,語畢便啜了一口熱茶。
鄭號錫誇張地皺起鼻子,擠開一個嫌棄的調皮表情,發出哎一咕的聲音。但禁不住眼神的笑意出賣了自己。
如果配合自己,對SUGA來說只是一份工作的話,SUGA很稱職。
SUGA配合自己的衣著風格,與自己一樣穿得休閒一起出門。找間平價但美味的餐廳用餐,選了半開放式的包廂,仍聽得見外頭熱鬧的人聲,又能保有隱私好好聊天。以為跟這人聊天或許會有壓力,然而這哥內斂沈穩地聽著自己說話,且剛才也沒有一絲不耐地陪著自己醒酒,沒有半途離開。
對於談感情,其實鄭號錫是有過些憧憬,在舞團裏團員們彼此的肢體接觸多,發生情愫與關係的所在多有,但來得快也去得快,圖一時歡快又散開。性向在舞團裡是模糊的,人與人之間的喜愛裡肉慾衝動多於精神滿足。鄭號錫不是沒遇過好感的對象,但就連被示好後少數幾個認真交往的對象也都未能長久,原以為自己終究能找到真心所屬又性格般配的對象,然而最後總是趨於平淡、煙消雲散。
因為有此自知,於是鄭號錫也並不擔心理性的自己會因為委託而輕易喜歡上對方。況且對於對方來說,自己的委託不過是一件工作罷了。只是,SUGA真的有些可愛。他想要知道這個人一臉世事與我無關的模樣,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工作,而他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閔玧其感覺到鄭號錫輕輕打量自己的眼神,對上視線後,後者以為自己沒藏好失禮視線的侷促,有些可愛,於是閔玧其並不感到討厭。「你的事情很有趣,就不罰你再喝了。」說完便把旁邊的牛仔外套遞回給他。
鄭號錫老實接過衣服後伸了伸懶腰,修長的雙臂展開,長期練舞的關係,胸前結實的線條在薄軟的連帽T恤下隱隱浮現。閔玧其嚥下口中的茶,眼神飄開看向包廂門外的時鐘。
「哥怎麼回去呢?」
「怎麼,吃飽喝足以後,現在想讓我走了?」
閔玧其想自己大概真的得攔計程車回家了。回看鄭號錫整了整自己的衣服,撥順額前瀏海的他恢復乖順的模樣,閔玧其心裡琢磨著是哪裡做得令對方不夠滿意嗎?突然覺得今天有些短暫,但也有些輕鬆好賺。
鄭號錫站起身,手插口袋向著他說:「跟我回家吧。」
閔玧其覺得心口被軟軟的微笑給高高拋起然後被一記重擊。關於這個金碩珍轉交給自己的工作,他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得那麼快進入人體按摩棒的程序。
想到金碩珍,閔玧其腦子裡高速運轉了一段想像影片,想像裡金碩珍一臉高尚卻穿著夜總會高級牛郎的衣裝拋飛吻,該不會這傢伙網路上那些什麼RJ的評價說得天花亂墜,果然暗地裡是做黑的,畢竟誰沒事年紀輕輕會在江南區買獨棟住宅。
「我住的地方恰好在附近,過橋的一端就是了。SUGA哥跟我散步回去吧?」
鄭號錫的邀請猶在耳邊,閔玧其意識到這十四日的委託他已經答應了,如果真的是被出賣,閔玧其認真考慮第一百零一次要跟金碩珍斷絕血緣關係,然後搬出去。
「這是我剛才想到的,哥不答應我的要求的話,處罰是......」鄭號錫往前走幾步,「你得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
***
鄭號錫的家說遠不遠。
橫跨江水的大橋卻也足夠他倆散步上半個鐘頭。他們並肩走在橋側的人行道上,偶爾有幾輛車駛過橋中央車道,橋底下的江面平靜閃著微光。
當鄭號錫手指著橋另一端的街區,說住的地方就在河堤邊上的區域,那裡有隨著坡道起伏錯落的幾間小型公寓,閔玧其回答他也知道那裡,附近有一些韓屋建築的舊書店、住宅區式的小咖啡館,素雅的迷你花店。那不是非常熱鬧的地方,但閔玧其工作上的合作夥伴很常去那裡的二手書店待上整天,有時電話聯絡不上對方,找不到人時,到那裡就有機會逮到那傢伙。
接近傍晚,橋上空曠的江邊的風挟帶著些涼意,是天空尚且明亮的最後時光,白金色的陽光篩灑下來,令人想要把握為時不多的白晝。灰色路面上兩人的影子因為並肩而行的距離,幾乎碰在一起。
「我剛才擔心哥真的把本名說出來了。」鄭號錫呼了口氣,「我其實喜歡有點神秘感。」
「還以為你會要我到大街上唱歌做處罰,那我可能真的選處罰。」閔玧其揚了揚眉毛後說道。
「真可惜剛才沒想到這個。」鄭號錫扁了扁嘴,「剛才哥說會去我住的地方附近找工作上認識的人,是什麼樣的工作?」
不做RJ的時候,你是怎樣的人呢。
「秘密。」閔玧其因為迎面的風而眯起了眼睛。RJ是保密的服務,是短暫的合約,是未來可以斷絕的關係。
好奇心被澆熄,鄭號錫先是感覺有些失落,才想起RJ不洩露本人身份也算是合約的一環。隨即又靈光一閃似的找台階下「是因為我說喜歡神秘感,哥才不說吧?」
閔玧其突然笑了,鄭號錫表情真的很老實。「當作是吧。」閔玧其拿出手機解鎖,滑動光滑的螢幕,搜尋幾個檔案。「但可以給你一些提示。」同時從胸前口袋裡撈出無線耳機遞給鄭號錫。
當鄭號錫戴上耳機。
先是低沈的貝斯吉他慵懶的聲音鑽進耳裡,彷彿挑釁一般地呢喃。
接著一道無視悠哉節奏的碎鼓闖進,彷彿閃電灌進血管末梢,陸續混進小調的電子混音,層層疊疊排山倒海的開場,與瑰麗的鋼琴旋律驟然揉合起來像是倒灌了一場美麗的暴雨,底下反覆踏著穩定步伐的低音鼓聲仍緊搭著貝斯的重拍節奏,擊中聽者鼓動著的心臟。
在令人想要隨著節奏舞動身軀的當下,轉瞬之間,有個強烈而嘶聲的饒舌男聲劈開暴雨的中心,一層又一層加速,恣意、瘋狂、破壞,絕望卻又不服輸,執意主宰樂曲的中心,彷彿有股強烈的力量在逆著狂風前進。
彷彿被勒緊脖子一般屏息,讓聽者無法也不想動彈,任憑節奏捆綁、帶領,捲入這團瘋狂直抵最頂的緊張,直到音樂驟然收束、消失在清脆明亮的拍點上。
暢快以後殘響的餘韻,彷彿雨過天青。
「......這是你嗎?」鄭號錫幾乎是愣在原地。
「嗯。或可以說是其中一個。」閔玧其一手一邊,輕巧地拎走鄭號錫耳朵上的無線耳機,「很久以前做的了,這後來有其他版本,你是第一個聽到原始版的。」
「我很喜歡。」鄭號錫低著頭發出的聲音小到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意猶未盡的感受油然在心底升起,又或者是其他的感覺參雜在一塊。鄭號錫感覺音樂與節奏像傾盆大雨滲透他的身體,喚起一種欲哭的情感在深深共鳴。
突然感覺自己剛才在餐館裡的傾訴是被理解的。
在兩人獨處的橋上,太陽幾近西沉,橙黃色的光芒斜映在側邊閔玧其的身上,他白皙的皮膚與淺亮的髮絲染上一層薄暉,他眨眼時睫毛也映著光,彷彿閔玧其本來就是金黃色的、溫暖的,而且,閃閃發亮。
在彼此之間沒有言語流動的短暫時間裡,鄭號錫有一股想要更靠近眼前這個人的衝動。
「可以的話,希望也有機會看你跳舞。」閔玧其乾咳了兩聲,繼續往前邁步。背著陽光之故,看不太清楚眼前鄭號錫臉上是什麼表情,只隱隱可見他嘴角上揚的梨渦,就當做他是喜歡自己的音樂吧。
「現在就可以啦。」鄭號錫一把勾住閔玧其空著的手臂,「放一首你做的曲子吧。」
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更感覺鄭號錫比閔玧其稍高一點,閔玧其視線稍微往上便能迎上鄭號錫的眼神裡惑人的笑意。
閔玧其開啟擴音,接連滑過幾首亂數播放的旋律,刻意選了幾首嘈雜的實驗作品。
在鄭號錫接連以皺眉及擠出怪表情搖了五次頭拒絕、並且跳了一個搞笑的機械舞動作以全身表示抗議之後,終於選到一首令他滿意勾起笑容的曲子。
那是首輕柔的旋律。是閔玧其接案製作的未完成品。
只有極簡風格的前奏與幾個輕柔Bridge的銜接,因為遲遲合不上更滿意的編曲,而只好延遲製作的Demo片段。
鄭號錫面朝著閔玧其後退了幾步,將身上的牛仔外套脫下拋向閔玧其。
他先是僵硬得彷彿整個人凝固成金屬,在極簡的前奏下彷如機械人一般地移動,而在前奏結束、柔和的旋律加入,便像是雪融了一般鬆弛開了動作,彷彿機械人被注入了生命而甦醒,他的四肢與身軀開始隨著節奏律動。
閔玧其一邊感到新鮮,卻也感到困惑。
新鮮的是自己做的曲子在鄭號錫的舞之中再次誕生了。
卻也同時困惑著人的肢體能夠這樣動作的嗎?
訴說著關於離別的旋律,是對於深愛的人即使滿懷不捨,也只能轉身離開。
即使跳著的是淒美的悲傷情歌,也能看得出來這個人深愛著舞蹈,那是融入音樂之中滿溢的滿足之情。
鄭號錫伸向天際的手指在空中放開又收緊,彷彿綻放的花開又凋謝,在空無一人的橋上,他輕盈而有力地旋轉,在手肘遮擋雙眼之前拋來一個哀戚的微笑,音符在他身體的流動再次活了過來,充滿了透明感,閔玧其意識到鄭號錫確實是個帥氣的舞者,即使美麗地扭動依然不減男子氣概。曲終之時他輕巧地跳躍後緩緩跪地,手指撫上脖頸,閉上雙眼。
曲子非常短,舞蹈與音樂一樣必須在短暫的時間裡觸動心靈。
音樂不會騙人,舞蹈也不會。
鄭號錫張開眼睛,回歸表情到原本那個清澈的模樣,「再跳下去要收費了,手機付費請打以下號碼。」臉上頑皮嬉笑地模仿電視購物,報上自己的電話。
閔玧其大步緩慢地走向鄭號錫,後者正要站起身的時候,閔玧其伸出手拉起對方。
——珍哥,這對寫歌真的有幫助嗎?
——玧其啊,這次你寫不出來的不就是情歌嗎?
——少多管閒事,這跟寫什麼有何關係。
——呀,南俊都跟我說了。總之幫我代班就對了。聽哥的沒錯,你想漲房租嗎?
——這是語言暴力與經濟制裁。
——呀!你哥我可是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
——出事你負全責。
數日前與金碩珍的對話仍猶言在耳,當時還不知道會遇上怎樣的委託。
如果說,會遇到令他一見鍾情的人,時空倒轉的話他是絕對不信的。
「金碩珍,你要負責的事可大了。」閔玧其以幾不可聞的聲音對著腦海裡的金碩珍說著。
他使勁將鄭號錫拉起,後者出了點汗,前額的髮絲有些濕潤,淺麥色的肌膚上隱約閃著亮光。「謝了,SUGA哥。」他說。
閔玧其沈默地在鄭號錫站起身時將他拉進懷裡。一輛從橋上另一端呼嘯而來的跑車,瞥見一個銀灰色頭髮的男人貼在身邊的棕色頭髮男人的耳際邊說話。
該車的駕駛沒能目睹的是,棕髮男人靠在銀灰髮男人肩膀上,露出瞪大眼睛的表情。
銀灰髮色的男人輕推開他,勾起笑容走到橋的盡頭。
「我會再打電話給你,號錫。今天先不去拜訪你家了。」
爾後他攔下一輛計程車便離開。
鄭號錫感覺身邊周遭一切像是默片被突然抽去噪音。
只留下方才跑車呼嘯而過的時刻裡,那個男人在他耳邊的低語。
我改變主意了,以後,叫我的本名吧。
「閔玧其。」
鄭號錫默念了一遍,那令人微醺的醉人嗓音,在他耳邊輕誦的好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