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上)
曾有極端主義者主張,耶拉沒有資格與奈靈共處,種族隔離才是唯一的路。
這樣的言論紅極一時,卻也如潮水般快速的湧退,只因一個難以反駁的事實:奈靈
需要耶拉。
這並不誇張,就算是一般的奈靈家族,也會有一個耶拉服侍左右;更遑論是貴族子
弟了,倘若沒了從小照料的耶拉僕人,只怕連綁鞋帶紮衣服都是問題。
因此耶拉跟著奈靈一起進了校園,然而學習並不是他們的主要目的,除了回應奈靈
主人的需求,他們大部分都尚有工作在身,這是最當初耶拉被允許受教育的條件之一。
因為家業的緣故,雨果進了學校的車廠,照顧奈靈的各式愛車。畢竟從小耳濡目染,
保養與維修對雨果而言皆不陌生,對引擎與機械的瞭解也多,他上手得很快,也因此
從入學第一天以來便深受車廠的前輩同儕歡迎。
然而就算雨果能力再好,早上來車廠,晚上在圖書館,中間還要上課,也讓他漸漸
開始感覺力不從心。
不過一個恍神,雨果正在擦拭車子的手不小心失了分寸,沿著流線的車型滑了出去,
人也跟著重重摔在地上。
這一下很疼,但也把雨果摔醒了。他揉著撞到了的下巴,順勢打了個大大的、都到
嘴邊的哈欠。
「沒事吧,『兄弟』?」西貢問,他是車廠最資深的技工,在這裡工作四十餘年了,
一直很照顧雨果這樣的學生。
耶拉稱呼所有的同胞為手足,比起重視門第禮節而活得疏離的奈靈他們更加容易親
近彼此,「四海之內皆為兄弟」,他們以兄弟姊妹互相稱呼的同時也互相幫助,正如
他們的稱謂,他們就是一家人。
「沒有,『兄弟』。」以兄弟相稱則必須以兄弟回應才是禮貌。雨果應了,卻嘖了
一聲,「我剛剛大概睡著了一下。」
「連這樣你都可以睡?」西貢嘖嘖稱奇,一旁關心的眾人也不由自主笑出了聲。
「我在發呆,發著發著好像就睡著了。」雨果也跟著笑了,也許是因為肉體的疲憊
到了極限,導致他現在只要一躺下來一定是一秒昏迷,所以他總盡量讓自己保持專注。
只是他的集中都奉獻給課程了,像是這種他做熟了的車廠工作,或是晚上不太用到
大腦的書籍整理,都是每當他回過神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一腳踏入了睡眠狀
態。
「你這樣太辛苦了啦。」雨果的狀況西貢也是知道的,他嘆了一口氣,「你把這邊
停掉吧,專心做好書的工作就好。」
「那可不行,倘若不在這裡做事,我連入學資格都沒有了呢。」車工畢竟才是雨果
的專業,也是他將來沒有意外會走向的方向。
然而,雨果現在正在用自己的雙手,努力製造意外。
雨果從未跟他人說起,因為那不過是心頭不敢宣之於口的奢望,但是他很努力想要
實現的夢想。
「話是這樣說,可你現在一顆心都在讀書上啦。」儘管雨果沒有提,明眼人卻都看
得出來,西貢又重重嘆了口氣,「雨果啊,你別怪我多嘴,但你這樣……很危險啊。」
「我知道我在自找麻煩。」雨果無所謂地聳聳肩。
他的態度愜意輕鬆,卻隱隱透著倔強和奮不顧身,於是西貢知道再說什麼都是白說,
眼前的人是心意已決了。只是他還是忍不住碎碎念,「老楊那傢伙也不說說你……」
雨果放聲大笑,「我爸才不會說我什麼呢,他可比我還固執啊。」
這倒也是。西貢沒好氣的橫了他一眼,伸出髒兮兮的手,用力揉亂了雨果的頭髮,
惹的他哇哇大叫。
「去後面睡吧。」用蠻力壓制了雨果的反抗,西貢以都要把頭顱擰掉的力道將雨果
往他們的休息區扔,「我允許你光明正大的翹班。」
「你沒吃錯藥吧!」雨果瞪大眼睛,平常他們要是偷個懶西貢都氣的怒髮衝冠的。
「少囉嗦,快給我去!」西貢踢他屁股,「待會上課給我打起精神了,要是沒考第
一名回來小心我打你啊!」
雨果是要做大事的人。西貢是這樣想的,他不過是個平凡又缺乏膽量智慧的耶拉,
一輩子也大概就是這樣了,可雨果不一樣,雨果正在用行動證明,他做得到,也不會
停止嘗試。
所以,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給予雨果幫助。
「謝啦。」雨果沒有再推辭,因為他的確很想睡,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我就睡
十分鐘。」
「給我睡到中午,你這小混蛋,就愛逞強。」
雨果又笑了,直到他躺到那張看起來隨時都會垮的小床上閉上雙眼,他都在想自己
真幸運,能生長在這個年代,能得到這麼多手足的幫助。
倘若是再早幾年……他的思緒很快就斷了,因為他很快的也進入了夢鄉,他真的太
累了。
然而補的這一點眠給了雨果奇蹟般的幫助,之後上課他精神絕佳,思緒無比清晰,
連反應都快了不少。這樣的亢奮甚至持續到下午,那時他站在高高的梯上正將學生隨
處亂放的書籍歸位,然而老舊的硬皮書太厚了,他沒拿穩,眼看就要將這歷史悠久的
經典摔落。
雨果放開手,在跳下梯子的同時將之牢牢抓住抱回心口,與書本一起落到了地面。
他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的輕撫了一下書封,只幸自己沒有讓前人的智慧有所損傷。
他爬回梯上,將書籍放回它該在的地方,並在心裡暗自警惕,切莫別再走神了。
「雨果,很厲害啊!」當雨果低頭要取下一本時,發現大木已經站在他身旁,由衷
的表達欽佩。
「你來啦,今天怎麼比較晚。」雨果看著大木,一種奇怪的預感確在此時冒了出來。
雖然大木一如往常的笑得傻氣,但是他的眉宇之間卻帶有一絲愁悶──雨果對於人
心的感受一向很敏銳,或說這是耶拉的本能,他們天生就擅長察言觀色。
「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啦……」大木游移了一下視線,「我只是在想、你今天能不能幫我熄燈?」
圖書館晚上九點關門,雨果通常頂多待到六點而已,熄燈一向是大木的工作。雨果
皺了一下眉頭,不解為什麼大木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其實沒什麼要做的,關燈、關門、關窗、確認大家都離開了,把門鎖好就可以走
了。」大木語速快了一些,有些急迫,「啊、可是就也要麻煩你早上先來開門,早上
八點。」
「這倒是沒問題。」雨果一階一階的往下踏,但他氣勢迫人,大木不由自主的也一
步一步向後退,直到冷汗直冒還撞上了身後的書架,雨果凌厲的目光都緊咬著他,
「可是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跟我說嗎?」
「沒、沒什麼事啊……」明明雨果還矮他一整個頭,大木卻覺得自己好渺小。
「大木,你不跟我說,我無從幫起你。」
「我沒有需要幫忙。」大木似乎發現自己回得急了,於是低下了頭,「真的沒事。」
「好吧。」大木仍然閃躲著他的雙眼,因此雨果確定其中必定有鬼,可既然大木不
肯說,雨果就算再不安也沒轍,他拍拍大木的手臂,要他別放在心上了。
那天晚上是雨果第一次熄燈,他格外謹慎,每一扇窗簾都拉開來確認鎖有扣上,每
一間討論室也都打開來看,確保真的沒有人在,直到萬事都妥當了,他才回到自習區。
拉斐爾・艾曼奴兒還坐在原位,就著一盞微光,視線專注在文字上。
雨果曾經留心過究竟對方看的都是些什麼書,發現都是些過於冷僻的、或艱深難懂
的,基本上斷不會有人去讀的,好比說通史、報章文獻、論叢等等。這樣讀書到底有
沒有讀進去呢?每當遠遠的看著拉斐爾,雨果都會感到疑惑。
他走近了對方,第一次開口跟他說話,「不好意思……」我要熄燈了。
然而雨果話還沒有說完,拉斐爾便站了起來,逕自撞過他的身邊而去,連書頁都是
攤開的。
……好吧,總比深怕與耶拉接觸好像會感染什麼細菌一樣來得好。雨果摸著自己被
撞到的手臂,雖然不疼,但總覺得燙燙的,他忍不住低頭去看。
沒什麼變化,就只是他的一條臂膀,在暈黃的桌燈下陰影清晰可見;這也是理所當
然的。雨果在心裡笑著自己真是傻了,怎麼會如此介意這個人呢?明明他們沒有對談
過,連一點交流也沒有。
可還是很在意。雨果看著拉斐爾留在桌上的書,思索了一會兒,將隨身攜帶的書籤
放在那一頁上。
儘管窗戶都關妥當了,照理來說是不會有風的,可要是這頁不見了,也許對方也會
覺得困擾吧。雨果知道自己多管閒事,鬼使神差的,他還是這麼做了,才將桌燈按熄,
走到圖書館外面去鎖門。
雨果在夜風中踩踏著緩慢的步伐,想著在回家前再去一趟車廠,說不定有什麼他需
要幫忙的。今天他翹了大半天的班,也該是他投桃報李的時候了。
縱使時間已經很晚了,雨果驚訝的發現車廠的燈還是亮的,連車位都比平常滿。
怎麼回事?今天有活動嗎?也太多奈靈還在學校了吧。雨果暗暗驚訝,幾個老師的
車他是記得的,但其他都是些他沒印象的車了。這倒是新奇,因為奈靈作為曦和後裔,
鮮少在夜間活動。
「兄弟,怎麼還在?」雨果走進車廠,看到西貢正與一個耶拉司機抽菸聊天。
「兄弟,這麼晚不回家?」西貢挑挑眉,「你還是學生吧,老楊還真的是不擔心
啊?」
「別老拿我當孩子看了。」雨果沒好氣,他看向一旁的那位司機,「倒是兄弟怎麼
還在這裡?今天晚上有什麼事嗎?」
那名司機說,「沒什麼事吧,我家小姐說會晚一點,我便等了。」
雨果輕蹙了一下眉,下午的不安預感在此時又悄悄地浮出心頭,他希望他所想的不
是真的,可是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情很反常。
而大木今天下午的舉止也很反常。
雨果將包包甩在地上,「幫我看下東西!」他只來得及丟下這句話便拔腿就往外跑,
還差點與此時開出來的車相撞。
喇叭聲響徹雲霄,雨果卻顧不上這麼多了,他心裡那個急啊,聽到此等噪音只覺難
耐,因此他一拳拍向引擎蓋,狠狠瞪著擋風玻璃後的司機,朝他舉起中指。
那司機似乎也被雨果的暴躁嚇到了,沒有再多有反應,而轉眼間雨果已經在百米之
外。
校園很大,雨果不知道該從何找起,只是他奔跑的毫不遲疑,彷彿冥冥之中有誰在
為他指引方向,他知道大木就在那裡,他與大木之間的距離正在縮短,因為他的兄弟
正在呼喚他。
本來只是心之所向,卻因為愈來愈靠近的關係,雨果聽到了聲音。
「好了吧,可以回去了吧,已經好晚了。」男生的嗓音,帶著慵懶與不耐煩。
「這傢伙不懷好心,你怎麼不幫我出氣啊!」屬於女生的埋怨,似嬌似嗔,卻有些
神經質和蠻橫。
「你都已經自己出完了,我還要做什麼,都已經被你打成這樣了。」
雨果聽到這句話簡直無法忍受,他加快了速度衝出轉角,看到的是坐在司令台上的
奈靈男性、站在一旁指揮的奈靈女性,還有四周應是他們家僕的幾個耶拉男女。
以及倒臥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大木。
「住手!」眼看一邊的耶拉舉起腳,就要朝著毫無反抗能力的大木身上踹,雨果怒
不可遏的暴吼,人未到聲先至。
當眾人紛紛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雨果邁著大步向前,他的雙拳握得死緊,
眼中盡是火焰,毫不畏懼地迎向所有人的目光,尤其在兩位奈靈男女身上。
原本滿臉無聊的奈靈男性肅穆了面容,卻沒太多反應;倒是奈靈女性有點退縮了,
雨果來勢洶洶,使她不由自主往她的同伴身後躲。
「你是誰?一個耶拉也敢對我們大呼小叫!」然而嘴上仍不饒人,她抓著奈靈少年
的袖子,似乎有了可以繼續囂張的底氣,「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分,想要跟他有一樣的
下場嗎?」
她不提這個還好,一提及雨果更火了,可思及大木的狀況更加重要,他壓抑了自己
的怒氣,蹲到了大木身邊確認他的情況。
大木這樣一個高大強悍的人,竟也被他們揍的都是瘀青,即便看上去沒有生命危險,
可也淒慘的教人不忍卒睹。雨果不願浪費時間與他們糾纏,將大木的手臂拉起來,打
算扛著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你站住,好大的膽子竟然無視我!」奈靈少女拔高了音階,指著雨果痛斥。
「堂堂的奈靈竟如此毫不講理,濫用暴力還振振有詞,我倒想知道您的姓氏門第。」
雨果話說得很酸,他深知奈靈的痛腳便是愛面子,斷無法接受這樣的指控,「但我的
兄弟現在需要治療,而且刻不容緩,您該讓我離開而不是跟您算帳,您的醜態才不會
被我大肆宣揚。」
「你、你威脅我!」奈靈女性不可置信,「我看你是活膩了!」
「那您想怎麼樣?」雨果冷笑出聲,斜睨了在場所有的耶拉同胞一眼,「我不是大
木,那種打不還手還有耐心的好人。」
「哼,不見棺材不掉淚。」區區一個低下的耶拉也敢與她嗆聲,當著卡斯托利安家
少爺的面讓她下不了台,她心中的恨意更深一分,決心讓他很後悔,「上,讓他好好
學習重新做人。」
沒有任何一個耶拉有動作。
他們低垂著首,並不對她的命令有所回應。
「你們聾了是不是?我叫你們打他!」
「他們不會這麼做的,別為難人了。」雨果不冷不熱的說,他直視著奈靈女性的雙
眼,他的眼神太堅定了,讓後者承受不住地別開目光,「您太看不起人,但您可別小
看我們耶拉了,我們是兄弟、是手足、是血脈相連的同根,我們看顧彼此彼此照應,
別妄自以為您的權力可以凌駕在我們之上。」
「罪人後裔還敢說手足之情,不過是賤民而已,若不是曦和大發慈悲,這世間哪有
你們的立足之地?」
她說的太過分了,而雨果再也無法忍受,眼前的女人欺人太甚,被人打一頓也是剛
好吧。曾經雨果反對耶拉將對大環境的怒火發洩到個別的奈靈身上,可如果奈靈都像
這女的一樣,雨果真心覺得他們有相應的下場也不是太令人意外。
他放開了大木,從地上直起身子,一步一步朝著奈靈少女踏來。
少女終於知道害怕了,因為她所帶來的耶拉僕役也完全沒有要幫她的意思,只是漠
然地看著這一切,就像他們方才漠然地看著大木挨打一樣。
始終未曾開口的奈靈男性跳下司令台,擋住雨果的去路。
「您要護著這女人嗎?」雨果試圖穩定自己因怒火而變調的聲調。
「不要這麼衝動,『兄弟』。」他說,漂亮的臉蛋彷彿帶著一如奈靈少女那般,惡
意的嘲諷。
兄弟這個詞所代表的友善僅存在於耶拉與耶拉之間,倘若由奈靈說出口,便是明目
張膽的挑釁。
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雨果揮拳了,他的拳頭既狠又快,然而此擊卻沒有
得手,途中便被對方攔截了。還來不及感到驚訝,左側一陣勁風襲來,雨果連忙偏頭
閃避,才堪稱驚險的躲過了對方的反擊。
雨果自認打架這件事是不會輸人的,因此他很意外,這奈靈分明長了張女人臉,竟
是與他不相上下。他的怒氣稍稍被驚愕驅散了些,因而留心到對方也有與他同樣的詫
異。
儘管如此,雨果的鬥爭心已經完全被挑起,而奈靈也是,他們你來我往,拼了命的
一般拳腳相薄,彷彿至死都要分出高下那樣。
奈靈少女和其他人完全傻住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糾纏倒
地還扭打成一塊,互相都掛了彩。奈靈與耶拉的血落在大地上是一樣的鮮紅,分不清
誰是誰。
雨果終究是技高一籌,他的膝蓋狠狠撞在奈靈的背上,將人完全壓制在地;後者的
金髮已經染滿了塵埃,卻還掙扎不休想要從雨果的桎梏中掙脫開來,白皙的臉頰都漲
紅了。
「請住手!」就在雨果張嘴意圖叫他投降之時,他者的聲音先一步傳來。
雨果回過頭,不禁為來者瞪大了雙眼。
「請放開他吧,雨果。」多明尼克嚴肅的說,朝他們走來。
TBC
* 謝謝大家對於這個設定的認同,我會盡力讓世界更完整,在寫下這個故事前看了
不少動人的文字,謝謝他們所建築的眼界,讓我也能畫出自己的形狀,所以更謝
謝諸位的肯定 ><
* 一如往常的,謝謝看到這裡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