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柏林筆記(5)

作者: hhwang (雪野)   2018-07-07 13:07:32
  12
  彼得在迷濛中看著清晨微曦的窗前,有個高大女人的身影,但他還來不及反應,她已
經衝上前,一巴掌往大衛腦袋上打,然後是臉頰,大衛反射地縮了一下用臂膀擋住頭,但
抵擋不住女用手拿包上佈滿的水鑽,仔細看還有幾個卯釘,或許真的有點痛了,「太好了
,法蘭。」大衛總算抱住了她,「太好了,你終於來了,你從來沒遲到那麼久,我還以為
......太好了......」
  「你以為我死掉了。」法蘭被環住了雙臂,仍然試圖用穿著高跟鞋的腳踩人,她的聲
音沙啞,措辭卻很陰性,「然後你就馬上找了另一個賤人來陪你嗎?」
  「你這樣講我也不能否認。」大衛說著慘叫了一聲,大概是被踢到什麼地方了,「我
做了晚餐,想說也不要浪費......」又慘叫一聲。
  「你知不知道以前他們沒人敢惹我,今天竟然覺得可以綁架你的女友來威脅你。」
  「你有沒有告訴他們說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認真的?頂多只是普通砲友?」大衛放開
了她,走向餐桌,那裡還放著昨晚他們用餐的杯盤,大衛直接拿彼得那一側的杯子為她倒
了一杯酒。
  「操你的!」她一飲而盡,好像只是為了解渴,「其實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KGB的人
,荷爾蒙讓我情緒有點失控......」突然乾嘔了起來,放下杯子直奔向水槽嘔吐,卻似乎只
是乾嘔。
  大衛上前拍拍她的背,幫忙將一頭長假髮往後撥以免沾到嘔吐出來的穢物,「懷孕幾
個月了?是我的小孩嗎?」
  儘管大衛閃躲得快,腹部還是正中了一拐子。
  「接受荷爾蒙療法會經歷劇烈的生理和心理變化。」彼得旁觀至此忍不住說:「法蘭
小姐那麼不舒服,不是開這種玩笑的時候。」
  「三倍的劑量還是有點多,不應該那麼貪心。」法蘭打開水龍頭漱了漱口,「你看人
家觀察多麼細膩,不愧是以監視人民、迫害人民為專業的......噢,我說出來了,對不起我
就是那麼直。」用手背擦了擦嘴邊,法蘭斜睨著他說。
  「法蘭小姐是外國人,不瞭解民主德國的內政,也不瞭解我的工作性質,沒有關係。
」彼得不知道自己在這齣鬧劇中該扮演什麼角色,本該閉嘴旁觀,但既然忍不住插話了,
那就多說一點吧。
  「你受傷了。」彼得注意到儘管法蘭穿著黑色的絲襪和襪帶,只有洋裝的開衩底下露
出一截大腿的肌膚,沾染著血跡,「我想我真的該走了,今天......昨天晚上我過得很開心
。」彼得摸索著尋找落在地板上的衣物,順序卻不太對,褲管一邊正一邊反,是情急之下
脫去的結果,是該告辭的時候了,既然真正的客人已經來了,就不用繼續這場尷尬的家家
酒遊戲,那兩個人之間才有相同的語言。
  大衛伸出手來拉他,其實根本不用這樣,彼得還沒把衣物翻正,或至少是反得很一致

  「法蘭說,他不介意今天晚上三個人。」彼得回過頭,看見一雙帶著水光的眼神,「
況且,我需要人幫忙。」
  「這是他們弄的嗎?」
  趴在桌上讓大衛檢視傷口,「我本來想要去看看他們在搞什麼鬼,但是那個蠢蛋的後
車箱雜物太多了,我怕血流太多,加上有點情緒一時失控......」法蘭不情願地承認,「就
把他們全解決了。」
  「傷口滿深的,可能需要縫合。」大衛對彼得撇了撇頭說:「你,幫我抓住這傢伙。

  「我不需要這傢伙抓我,我可以忍耐不亂動。」法蘭抗議。
  「但是我需要。」大衛將他幾樣簡單的器具放在盤子裡,淋上伏特加點火,剩下的遞
給了法蘭,「給你最後一次反悔去醫院的機會。」
  「你幫我處理就是了。」法蘭以口就瓶喝了幾大口,「除了替我做手術的醫生之外,
我還比較信任你。」
  「噢,多謝你信任我被醫學院踢出去之前,拿葡萄練習的那些小伎倆啊!」大衛開始
清理傷口,用雙氧水清洗消毒,倒在傷口上發出滋滋的聲響和濃密的氣泡。
  彼得感到法蘭的肌肉緊繃了起來,雖然她的確沒動,彼得還是多用了一點力壓住她,
「他本來是學醫的?」
  大衛和法蘭兩人都悶不吭聲,一個看起來專心縫合,另一個看起來專心忍住不動,看
來不是問這問題的好時機。
  「是什麼手術?」彼得不死心地又問。
  在一針與一針之間的空檔,大衛停下來喘一口氣,「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果然是這樣!「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彼得問:「你是找哪一位醫生動的手術?」
  「怎麼?你又想逮捕誰啦?」法蘭咬著牙噴出回應,「我才不會當告密者。」
  「我本來還想,你到底是在哪裡做的手術,丹麥、荷蘭,或是跑去亞洲,現在我知道
了,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是誰。」彼得突然對此有些得意,「不過在解放的民主德國你毋需
為這種事而擔心,你想指責我亂逮捕人,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國家的福祉,而且我可
從來沒有以同性戀為名逮捕誰,倒是那邊,那些叛亂分子千方百計想要去的圍牆另一邊,
你說的告密和入罪可是確確實實發生的,只要有一點『性向不正確』,就可能被舉報。」
天曉得這種事連最無聊的線人柯爾太太都懶得理,「坐牢只是最基本的,就算出獄,還得
面對社會輿論的壓力,眾叛親離,不管是找工作、念書,甚至只是想租個房子——因為可
能被趕出來,都會被議論、被拒絕,我想這些你不會不知道,不然你不會留在這裡,因為
只有在這理,你才有愛他的自由......」
  「看來有人把政治宣傳當真了。」法蘭逐漸掌握大衛下針的節奏,像游泳一樣配合著
換氣,「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愛男人,身為男人一樣可以愛男人,你認為這裡是天醣,
我不想跟你爭辯,我也不想在這裡久待,我要退休了,然後我就要回英國,我在約克鄉間
有棟房子,反正就是離這鬼地方遠遠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彼得詫異地問:「不用我提醒你,你的工作可不是你遞
上辭呈之後,各種風險就會自動消失啊!」
  「看吧!我也是這樣告訴法蘭的。」大衛專心處理傷口,頭也不抬地隨口附和一兩句
,「昨晚本來是要為這傢伙餞別的。」
  原來如此,彼得想,所以大衛等不到法蘭,以為他最好的夥伴怎麼樣了,所以才找上
了我湊數,排遣他那無人能理解的寂寞,亦或是因為無人理解所以寂寞,彼得趁著兩人親
熱地鬥嘴時悄悄放開手,無聲地移動腳步,假裝只是要抽根煙,甚至只是搔搔臉頰或鼻頭
的癢。
  退了幾步,彼得更加確定自己是多出來的那個人,而現在是退場的時候了。
  彼得繼續倒退著走路,躡手躡腳地從根本沒關上的門離開。
  真是神奇,車鑰匙就這樣插在車子鎖孔上,車窗還破了,竟然沒有被偷,車子還好端
端地停在原地,鑰匙也還在那裡,彼得開著這輛破車,在人車來往已經熱鬧起來了的路上
,竟然沒引起側目,或許那是因為人人都低著頭,抵禦著迎面而來的風雪。
  
  13
  「當我意識到身後好像少了什麼時,已經過了好幾天了,我還對馬可發表了一段感傷
的演說,怨嘆自己的感官與直覺已漸漸衰老,也許我也該退休了之類的傻話,也沒有人會
躲在我家樓下監視,防火巷就是防火巷,停在路邊的破舊車輛就是一台普通的國產車,不
過那些竊聽器都還在,我懶得拔掉它們,當然我的書櫃被埋得更深了,我想我只是不希望
哪個技術更拙劣的菜鳥冒冒失失闖進來弄倒了書,還有,他們裝的竊聽器會和收音機共振
,發出可怕的回授聲。」老人原本就佈滿皺紋的臉又縮得更皺了,彷彿真的聽到了刺耳的
噪音。
  「我得承認我不知道連接著錄音設備的接受器在哪裡,那個裝置很小,是用電池驅動
的,所以功耗並不大,也許就在附近,不過也不排除有中繼站增幅,我想像著在某個地方
,長長的盤帶緩慢捲動著,彷彿從世界之始就已經開始轉動了,但其實每隔一段時間就會
有個『史塔西』走進那安靜的房間更換盤帶,就像我每回走在路上,總可以辨識出幾個,
或許這種事情不用他們親自出動,還有更多忙著通風報信的線民,幫忙逮捕在他們名單上
,以及不在名單上的人。」
  老人說話的速度並不快,但是傑克卻找不到提問的時機,只能愣愣地聽著他說,接受
故事所帶來的衝擊,從事情報的人員得對身份保密,這聽起來再理所當然不過了,但這麼
多年來,就連一點點無關緊要的瑣碎知識也不曾洩漏,歲月和秘密逐漸地有了實體、有了
重量。
  這可能是老人第一次揭示這些過往,傑克覺得彷彿能聽到自己興奮的心跳聲,可真不
容易,想起前幾次的拜訪,不知道尷尬地唱了多久的獨角戲,才換來幾個用單字完成的回
答,有時候甚至省略到單音節,傑克想。
  直到酒精開始起作用。
  他們當初或許曾發誓過要將秘密帶進墳墓,但是時代和風向都改變了,或許老人覺得
已經沒有守密的必要了,或許他覺得自己即將進墳墓,再沒有誰需要保護,於是也再沒有
什麼需要顧慮的了,「你從那天之後就沒有再見到那個秘密警察了嗎?」傑克靜靜等待老
人說完,直到他凝視著牆壁後面的遠方,確定沈默得夠久了,才提出問題。
  「又沒有酒了嗎?」老人伸手向桌上的酒瓶,卻只能象徵地倒出一兩滴。
  「我得要跑好幾家店買你要的酒,你喝太多了。」傑克起身順便收走空酒瓶,「我們
休息一下,我去泡茶,或是咖啡,得看我找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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