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2月28日是白觀森的結婚紀念日,程瑜還記得去年的這時候,白禮像頭橫衝直撞的公牛,
隔著玻璃門也不怕過路人的眼光,一股腦地指責李若蘭的失禮。
隨著煙霧往上,程瑜望著防火巷上方那片狹窄的天,路燈照不盡的灰暗,細雨飄落而下。
把菸捻熄,還剩半截,隨手扔往旁邊的垃圾桶,程瑜推門進入餐廳,瞧見劉軍秀正在清點
今日的備餐。她只看了他一眼,露齒燦笑,回頭繼續手邊的工作。晚間上班的同事不多,
畢竟只招待白家一戶,不需要過多的人手,放假的等於賺一天帶薪假,上班的人補貼雙倍
日薪,何樂而不為。
程瑜洗了手,搓上一點檸檬把菸味洗淨,自己拿了刀,緩緩地切開羊肋,沿著肌理組織,
一刀一刀地輕劃。料理能使他得到寧靜,什麼都不必想,僅僅依照自己的直覺。
手藝精湛,讓圍觀者不自覺屏住氣息,就連劉軍秀也看入迷。她曾經與公司同事在休息室
揣測過,李若蘭之所以處處針對程瑜,某種程度上應該是見不得別人好,如果這人還留在
她的餐廳會是多大的助力,養了這麼多年竟然被白禮連皮帶骨給撿走了。
是呀,當初程瑜來的時候也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就是不曉得白禮到底用甚麼手段把程主廚
給挖來的。
五人份的餐點很容易準備,找幾名廚助就能搞定,犯不著主廚親自料理。程瑜想起白觀森
像五月暖陽似的笑容,身上全是老好人標章,想著想著,還是覺得自己該親手處理以示尊
敬。劉軍秀隨著主廚指示把蛋白打發,歪著頭說「我記得小白老闆一家才四個人,這第五
個人是誰?」
不用腦袋也會知道是誰,程瑜沒有接話,專注在自己的料理上。
得不到答案的劉軍秀,縮著脖子靜靜地處理那鍋蛋白,白泡還沒挺立,只能再繼續。
最近休息室的八卦,自從上一波熱情如火新女友風波以後,下一波的重點就是白禮跟主廚
鬧不愉快的故事。大概是程主廚太貼心,他從不會打擾同事說八卦的興致,也不過問內容
,哪像白禮,一天到頭鬼混不上班,有上班就泡在休息室打屁聊八卦,結果別人問了他是
不是惹惱主廚,白禮就只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鳥毛,一看就有鬼。
肉骨萃出了鮮甜,與北非小米打混成粑狀。小米是摩洛哥的主食,當地人會混著塔吉鍋或
燉肉一起用手抓著食用,只是程瑜玩弄小技巧,把橄欖油與蜜棗磨成泥,混著小茴香、荳
蔻、哈里薩辣醬等非洲香料粿上羊羔肉肋骨,用油紙與棉線纏緊,一起將粑狀的小米入窯
烤。
出爐之後,北非小米粑烤得乾香,散發著肉甜,淋上玫瑰醬、拌上肉桂,佐著再旁邊沙拉
享用。最主要的小羊排早已烤出蜜汁,香氣四溢,肉質油亮油亮,再加上一點點醃檸檬與
薄荷,化成了爽口的肉餐。冷得凍人的摩洛哥之夜,牧人仰望星空的寂靜,要用豐富的香
氣來化解食慾。
大概是吮著海島的奶水長大,程瑜很擅長處理地中海傳統料理,尤其是香料與海鮮,但他
總是保守,跟他的性格一樣,低調不張揚,只敢偷偷地在眾人無法察覺的情況下,一點一
滴的滲透入料理之中。所以有些人嚐出來的時候,總會被嚇著,像魔法似的在口腔中綻出
驚異的光芒,令人心蕩神馳。
地中海還有一項特色,鮮魚、燉魚、醃魚,總離不開海的料理。程瑜沒這麼壞心眼,也不
想好端端的人吐了出來,壞了這頓晚餐。
切開洋蔥,他最喜歡愛琴海魚湯,加上釀酒的葡萄、羊奶乳酪、無花果、乾番茄、胡椒與
希臘茴香酒,只是把魚改成蔬菜,熬上貝類,燉煮幾個小時以後用棉布濾出清湯,盛上白
色瓷盤,綴以番紅花。
有人推門來提醒,說白老闆一家已經到了。
基本上的處理也已經告一段落,程瑜抹淨手,劉軍秀接手後續,她招招手「子豪,你來
一下,」她把前菜的那盤溫沙拉灑上現磨的海鹽,順便清點盤數「等等幫我把雅瑪邑白蘭
地冰淇淋跟香草豆莢拿出來。」
人手不夠就是有這壞處,就連蔬菜主廚也得被抓去當跑腿廚助。等江子豪把冰淇淋根香草
豆夾取回時,程瑜已經在前場接待白觀森一家。
典型的成功人士的標準笑容,白觀森下車以後立即握住程瑜的手,暖語寒暄,互相介紹起
對方,先是他深愛的妻子,再來是令他驕傲的一雙子女。白禮略微緊張,眼神有點不安,
身旁的女子是他的妹妹。白樂一頭波浪鬈髮,搪瓷般的肌膚、汪汪的大眼,禮貌性地對程
瑜點點頭,露出可愛的梨窩。
鶼鰈情深、父慈子孝,白觀森一家就像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美好家庭。在應侍的帶領下
眾人安排坐在琴臺旁的包廂,台上有三人演奏爵士樂,樂音伴隨著酒香與玫瑰味緩緩流瀉
。
白觀森瞧著空著的第五個位置,輕輕一嘆「璿璿還是不來嗎?」
梳攏著長髮的白樂,噗哧一笑「蒼璿大哥都幾歲了,爸爸不要再用疊字稱呼人家了,怪好
笑的。」
全身僵硬的白禮偷偷覷了一眼旁邊的程瑜,程主廚若無其事的指揮上菜,毫無波瀾,只有
他心中有鬼似的渾身不對勁「爸,蒼璿這小子不會來參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別硬拉他
來。」
「我只是...想說從小看他長大,不知不覺就算上他一份了。」白觀森蹙起眉頭,哀怨說
「有這麼生疏嗎...?」
白樂眼神中有股鬼靈精,她左瞧右瞧,忍不住說「一定是哥又惹了什麼事情了。」
白禮懊惱地瞪了她一眼,後者哼一聲又繼續轉著腕上的小銀鍊。
這場家宴並沒有想像中來得輕鬆,程瑜不斷地替白觀森解釋料理的細節,一旁的白夫人勸
也勸不了。
好爸爸的關懷攻勢無間斷落下,白觀森眼睛閃亮亮,拉著程瑜的手,手心滾燙,從父母親
問到兄弟姊妹、從興趣問到吃喝拉撒睡,甚至想讓程瑜直接填補那第五個人的位置,熱情
得無法招架。程瑜解釋得滿頭大汗,連首席侍酒師介紹酒品時也救不了他。等到應侍生端
上了主菜,才找到藉口鑽入廚房內,稍稍微解脫了一點。
副主廚正與蔬菜主廚討論甜品的怎麼擺盤,驚魂未定的程瑜已經不想再走出廚房,假藉指
導的名義,乾脆龜縮在裡面不見人。來自牛庇里斯山的雅瑪邑白蘭地抹上香草籽,與法式
酸奶油、蜜棗醬攪拌,冷藏四小時,華麗的冰淇淋就誕生了。
挖幾球用銀器盛裝,配上蛋白霜、焦糖片與香草莢,其實不需要太多指導,劉軍秀搔著鼻
尖,不太懂程瑜為什麼不去前場接待。程瑜一人能抵十人用,這下子副主廚跟蔬菜主廚都
沒事可做了。
「程主廚不去前面接待嗎?」劉軍秀刮著香草莢上剩餘的精華,偏著頭問「這邊我們來就
行了,不會太麻煩的。」
「讓他們一家人好好聊天吧,」程瑜輕輕地放下焦糖片,認真的神情彷彿那杯冰淇淋就像
是藝術品般神聖「...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也是啦,人家結婚紀念日,留在那裡真的有點尷尬,」江子豪收拾著桌上的器材,閉起
眼睛如癡如醉「這可是我第一次看見白家的人,白小姐長的好可愛,不知道她幾歲?」
劉軍秀把刀尖上的香草籽抹入玻璃盒中,漫不經心說「是呀,我也是第一次看見白觀森一
家人呢,跟白禮長得好像喔,果然孩子不能偷生。」
這兩個小朋友說起話來沒什麼分寸,開始品頭論足相貌,程瑜還在專心地擺盤,突然間,
似乎一道驚雷閃過他的腦海,劈破了思緒,立即質問劉軍秀「第一次見到白觀森?你不是
被大老闆挖角來的嗎?」
「啊?」劉軍秀猝然一驚,疑惑地瞧著程瑜「沒啊,我沒見過白觀森啊。」
程瑜蹙起眉頭,手上的香草莢還凝在空中「你不是被大老板挖角......」
「我的確是被大老板挖角來的啊。」劉軍秀摸不著頭緒,萎下音量,畏縮地說「我們餐廳
的大老闆姓林,主廚你不知道嗎?」
大老闆姓林?林蒼璿?
程瑜立刻冷下面容,江子豪跟劉軍秀還在狀況外,一股腦地呱呱聊天。
江子豪說「大老闆姓林啊,我也是他挖腳來的,聽說是小白哥的老朋友,神龍見首不見尾
的,我只見過他一次面而已,之後再也沒看過人了。」
劉軍秀點點頭「上到餐廳室內設計、股份出資,下到人事配置、制服設計等等的都是大老
闆一手包辦,小白老闆只負責管理、經營,......還有吃閒飯。」
江子豪朝著程瑜一笑說「程哥很少來休息室聊天嘛,也難怪不知道。」
桌子底下的拳頭早已捏緊,江子豪跟劉軍秀早就習慣主廚的冷面孔,一旁自勁打鬧。程瑜
有一股衝動,想要把這身制服當場脫下來,內心裡面髒話連篇,好個他媽的肥水不落外人
田。
「我去抽根菸。」程瑜轉身就離開,留下錯愕的兩人。
狹窄的防火巷是他最大的救贖,程瑜拿出一根菸,急急地抽起,卻反嗆了一口,嗆得咳嗽
不止,肺部疼痛。程瑜倚靠著磚牆,望著光害沖淡的稀藍夜空,夾在建築物中間只剩一小
片,菸香裊裊直上,逃不出困境。
為什麼要把事情搞得這麼可笑?林蒼璿到底在想什麼?蒙在鼓裡的感覺好受嗎?一點也不
。知道實情以後,更加難堪而已。
程瑜再度抽了一口煙。
他捏爛手中的菸盒,憤怒地扔往地上,咬牙啐了聲「我去你媽的混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