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隆冬時節某日,雨雪紛飛,偌大的江左盟難得靜悄悄的,內外皆無人走動。這種
天氣無論外出辦事皆大兇,難得清閒的宗主梅長蘇,便窩在自己屋裡抱裘擁卷。
不遠處的小爐裡燃的是上等的銀屑炭,輕微的燒裂響聲久久才有一兩聲且毫無煙
氣,爐上架著一把紅泥大壺,圓肚裡的清水業燒滾,團團白煙帶著水氣爭先恐後
自細嘴飄出。
年輕的侍衛飛流坐在梅長蘇腳邊畫畫,但不時抬頭偷覷一眼。他知道雖然梅長蘇
表面上一派悠閒,可打從甄平入內稟報後,他就一直心不在焉。可不是嗎,雙眼
雖盯著書,卻已經好半天沒翻過一頁了,而這水滾了老半天,也不見他提起茶壺
沖茶。甄平寥寥數語他聽不懂,不過他知道那是令蘇哥哥魂不守舍的壞事,也因
此對甄平離去的方向忿忿哼哼了幾聲。
甄平心裡亦苦不堪言。他向宗主報告完那件要緊的事後,宗主眼也不抬,只頷首
讓他退下。他摸不清宗主心裡究竟如何打算,便一路踱進前廳,對著黎綱嘆了老
大一口氣。
「啥情況?」
「是有水牛的動靜了,我也親自去確認過,雖然我到的時候水牛已經跑了,可他
還在城裡,是錯不了的。」
「這幾個月來不已經發現兩三次了嗎?」
「是啊,但要逮要放,宗主死活不鬆口,我也不能自做主張。」
「這水牛也怪,要嘛回來要嘛乾脆走得遠遠的,這麼吊人胃口實在…」
「可不是嘛。」
哥兩兒一邊看著漫天飛雪,一邊嘀嘀咕咕論起水牛的不是,從牛角到牛尾巴都數
落過一遍了,總離不了忘恩負義、勞民傷財、冷酷無情之類之類。
末了,黎綱看看左右無人,便往自己臉上比畫了一圈,同時壓低聲音問道:
「大水牛是不是真的…」
甄平抿起嘴,慎重地點了頭。黎綱見狀,搖頭嘆氣道:
「孽緣。」
「嗯。」
待到午後,風雪既霽,梅長蘇午覺方醒,便要飛流鋪紙研墨,又命人傳喚黎總管
入屋。
黎綱進屋時,梅長蘇正伏案振筆,他便立於案下等候,不敢打擾。可直到那把紫
兼毫早落下最後一筆,字跡都乾透了,宗主仍遲遲未示意黎綱來取,只是瞪著面
前兩張紙發呆;黎綱數次以眼神詢問飛流,但那孩子亦不知何故,只能對他聳肩。
屋裡暖和,可這異常的氣氛令黎綱覺得自己都要站成一塊石頭了,總算聽到宗主
一聲如天籟。
「拿去吧。」
「是。」
黎綱上前恭敬接過紙張,乍看便面如死灰。
「宗主!萬萬不可!」
「我心意已決,你們照辦便是。」梅長蘇喝止黎綱,「第一張的內容,即刻昭告
天下各路英雄豪傑,第二張則發給信中所註各人,說梅某有要事相託,請他們務
必盡早前來。」
黎綱即使老淚縱橫亦改變不了宗主的鐵石心腸,兩張薄紙重比千斤,他捧著瑟瑟
發抖、冷汗直冒。
江左盟的告示於七日內傳遍大江南北,各門各派無論大小遠近,皆收到那份蓋有
江左盟印記的比武招親,大剌剌的白紙黑字朱印,令江湖中人或驚或喜或躍躍欲
試,所引起的效應正如同那一日的狂風驟雪,鋪天蓋地捲起江湖千層浪。
正是因為江左盟現任宗主梅長蘇,年紀輕輕便執掌天下第一大幫,憑著殺伐決斷
軟硬兼施的作風,令人又信又懼,但為人卻極為低調不輕易露面,聽說相貌生得
玉樹臨風,頗有崖上花高冷清麗之姿,因而愛慕者有之,懼其勢力者有之。
無論是何種反應,這份文書,江湖中人莫不視若珍寶。然而,普天之下,卻仍有
兩個人膽敢對這份江湖聖旨,做出大不敬的舉動。
第一個人姓藺,單名晨,為梅長蘇的至交好友兼琅琊閣閣主。當他從總執事手中
接過江左盟加急的兩封書信後,好生疑惑看了第一遍,不可置信看了第二遍,怒
髮衝冠看了第三遍,而後氣急敗壞,對著總執事大聲嚷嚷。
「梅長蘇發什麼神經!就為了激那頭牛出來,居然拿自己的終身大事做賭注!你
看看!」
琅琊閣做的是情報生意,見不得光的骯髒事這琅琊閣閣主見得多了,且他的性格
放誕風流、玩世不恭,很少把什麼事放在心上,像此刻這般爆跳如雷的神態,總
執事還真沒見過,因而誠惶誠恐接過信件。只見江左盟專用的信箋上寫著幾行正
楷:
「江左盟宗主梅長蘇比武招親
參賽資格男女不拘老幼不論已婚亦可
比賽日期二月初一至二月初五
婚期二月初六
望各路英雄好漢共襄盛舉」
區區數行字,總執事卻看得目瞪口呆,抬頭又見閣主焦躁地轉來轉去,詛咒碎語
不斷,又是另一幅奇景。
「男女不拘老幼不論!怎麼不把死活無礙也寫進去!萬一最後那頭牛仍不出現,
活該嫁給死人!信給我!」
總執事趕緊遞出信箋,只見閣主刷刷刷幾下,轉眼間信箋變成白色碎片飛撒在空
中,與窗外如絮飄雪相映成趣。可藺晨無心賞景,一邊咒罵一邊俐落地拆了第二
封信。
這回,總執事沒機會得知信中寫些什麼了,因為閣主看完後,抬起頭時業已恢復
素日的冷靜,說道:
「我要去一趟廊州,立刻。」
而在廊州城裡最大的酒肆內,一個偏僻的角落中,一名灰衣男子坐姿端正,面前
的幾道小菜與二支酒瓶早已半空,但一雙筷子整齊地置於手邊,沒再動過,正因
離他最近的那桌,正在大聲談論那江左盟宗主的神來一筆。
比武招親告示貼出後,江左盟所在地的廊州城天候亦轉晴,許多外地人衝著比武
招親而來,酒肆茶館裡顧客川流不息人聲鼎沸,大家說的聽的總離不開這回事。
可那桌三人隨著濁酒一杯杯下肚,愈發得意忘形,言語愈發下流不堪入耳,灰衣
人雖雙眼深沉如潭,內心卻愈發冒火。
「沒想到這梅長蘇興趣竟異於常人,男女老少通吃。」
「賽期有好幾天,他會不會看中哪個人就先叫去嘗鮮了呢?」
「那個誰誰誰不是給他寫了情詩嗎?搞不好已經是入幕之賓了。」
「哈哈哈鐵定是!什麼暗香浮動的,若非已經睡過了,怎麼會知道!」
灰衣人再也聽不下去了,大手一揮竟捲起一陣強風,把出言不遜的連人帶桌一起
撞破牆,掃到酒肆外跌個狗吃屎,看那哀號不已的淒慘模樣,肋骨或是手腳跌斷
了並不意外。
這場動靜鬧得極大,群眾迅速圍觀上來,而酒肆裡的客人也多去看熱鬧了。灰衣
人混於其中,冷漠地看了一眼,轉身要離去時卻被一旁的佈告牌子吸引住了。
貼於其上的,正是江左盟昭告天下的比武招親文書,他眼神一暗,伸手便撕下揉
成一團,手心燃起青焰把紙團燒成飛灰。
連日來的流言蜚語他聽得太多,可這比武招親的真相只有他知道,這是為了激他
出面而設下的苦肉計,他心知肚明。然而,他已斷然離開江左盟、離開梅長蘇,
本就不該理會這種事,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處理。
可為什麼,他卻甘願做個遊魂,冒著被江左盟眾逮到的風險,在廊州城裡流連不
去?
灰衣人抬頭望著江左盟的方向,突然想起那畏冷的人被他抱在懷中時說過「有你
在,我不冷」,此情此語令他渾身打了一個激靈,之後身形一晃,一眨眼便消失
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