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澤之回到京城後的日子可以說過得很不舒心,無論外頭沸沸揚揚傳了什麼,打他回護國
公府後便幾乎都見不着關山盡了。
國公夫人與他是同鄉,也是因著國公夫人當年的引薦他才成了關山盡的老師。然時隔經年
,他與關山盡分開一次,再會後國公夫人便從未掩飾過自己的不待見。
在吳幸子出現前,國公夫人疼愛兒子,對他的存在睜隻眼閉隻眼,有了吳幸子這個老東西
後,國公夫人連敷衍都懶了。
魯澤之儘管被關山盡護得太好養廢了,腦子不夠好使,性格又如兔絲花般,可畢竟不是個
傻人,哪能感受不到自己地位的尷尬?
他原本等著,等關山盡再回來他身邊,他就不信十幾年的感情比不上一年不到的新人深厚
。
關山盡是依戀自己的,魯澤之總這麼說服自己。
可看他等到了什麼?白紹常入國公府他並沒放在心上,他明白這是個陷阱,自己甚至還添
了磚瓦。
可他的本意絕非陷害關山盡,畢竟他後半生的榮寵都與這個男人牽扯不清,讓他再回去自
己家鄉當個教書匠,魯澤之是萬萬不樂意的。
他只是想把關山盡的心拉回自己身邊,即使手段有些見不得人,可結果能好就好了。
果然,白紹常害得關山盡入天牢,護國公府一時風雨飄搖,吳幸子銷聲匿跡也不知是不是
逃回清城縣了,他總算把關山盡身邊的人清理乾淨。海望是他從小看大的孩子,什麼樣的
品性魯澤之能不知道嗎?薄情寡義、愛憎分明、殺伐果斷,誰人犯他,必千百倍報復回去
。一但恨上了,今生都不會回頭。
吳幸子先逃了一次,已經惹得關山盡痛恨,這回又攀上別的高枝,在護國公府遇險的時候
都沒出面表示一二,關山盡還能愛他疼他?
所以魯澤之安心地躲在護國公府後院等待,滿月不讓他去天牢探望關山盡,說是主子的交
代,那種地方汙穢陰森,不想髒了魯先生的眼。
魯澤之知道,海望總是心疼自己的。
然而他等了又等,數個月過去,京城飛雪連天,白紹常已經被逐出國公府,關山盡也拿回
原本的差事,顏文心通敵案沸沸揚揚,就是總蝸居在自己小院裡魯澤之都知道得鉅細靡遺
,卻怎麼也等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這日,魯澤之醒來,外頭銀裝素裹,前夜下了大雪,他的院子積了層厚厚的雪,屋子裡燒
著地龍暖得彷彿陽春三月,他披了外袍走到窗邊推窗往外看,雪地纖塵不染、潔淨可人,
竟然連一個腳印子都沒有。
他明明住在京城裡,明明住在護國公府裡,整個大夏朝首屈一指的權臣世家,天子之下幾
乎無人可及。他卻發現自己彷彿被天地給遺忘了,猶如一座孤島,無人關心、無人探問
......
「來人!」魯澤之握著手,明明暖得後頸冒汗,卻從骨頭裡直顫抖出來。
等了半晌,並無人回應,他拉高聲音又喊:「快來人!」
這次總算有人遠遠跑來。
直到這時候魯澤之才驚覺,自己身邊竟然已經沒有所謂的貼身侍從了!
來的是個大丫環,臉色冷淡微微喘著氣,看來跑了段距離才趕過來,大冬天的鬢角隱隱汗
濕。
丫環抹去了汗,恭恭敬敬地福了福:「魯先生,請問有何事吩咐?」
「叫海望來見我。」魯澤之已經端不起高潔冷淡的架子了,他心裡現在很慌,慌得口不擇
言。
大丫環輕皺了下眉,語氣依然冷淡:「魯先生,不是奴婢不替您轉告,實在是世子不是誰
都能輕易見得到。」
「我難道是隨便的哪個人嗎?去,去把海望叫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有什麼藉口不見
我?」他做了那麼多,等了這麼久,怎麼能忍受關山盡的疏離?
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大丫環訝異地抬頭瞥了眼魯澤之:「好吧,奴婢替您將話帶給管
家。」
「無須透過管家,我想見海望還需要管家傳話嗎?你直接將他叫來!」過去在馬面城的時
候,他身邊隨便一個奴僕都能直接帶話給關山盡,有誰敢阻攔?魯澤之完全不認為今時不
同往日,海望將自己從喜堂上帶走了,還能不喜愛自己嗎?
大丫環不多廢話,她也是見多識廣的,這種一朝失寵還不願意面對現實的人海了去了,她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用不著多勸解什麼,省得惹禍上身。
見大丫環領命而去,魯澤之仍無法安心地摳著自己掌心,他心裡隱隱約約明白,對方並不
是真的去見關山盡,而是依然把話帶給管家而已。他今日是否能見到關山盡,還是個未知
數。
但,他又能怎麼辦?
魯澤之懨懨地關上窗,在桌前坐了好長一段時間,心裡紛亂異常,一點主意都沒有。直坐
到腰都痠了,他才猛然回過神,失魂落魄地望著窗外。此時他一咬牙,穿上了與當年和關
山盡在燈會上重逢時一樣的衣裳,將自己打扮妥貼,也不穿氅衣襖子,就這樣一身單薄地
走出房門,一腳將雪地採出痕跡。
雪花很快化為水滲入鞋襪中,沒幾步路魯澤之就凍得臉色慘白泛青,嘴唇都微微發紺了,
纖細身區宛如雪中幻影,在不甚明朗的冬陽下罩著一層粉金。
這下沒人敢再晾著他,實則小院外就站了兩個親兵,聽見裡頭傳來聲響入內一看,嚇得臉
色大變,連忙上前想勸魯澤之回去。
「我要見海望,見不到他我就不回去。」魯澤之已然凍得四肢發僵,但仍硬著頸子站在雪
地裡,一字一句說淂緩慢卻清晰。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縮,今天再見不到關山盡,他一輩子
都會被軟禁在這個地方。
「這......魯先生,小的立刻就替您帶話給大將軍,只是外頭太冷,您還是回屋子裡等吧
。」親兵之一溫聲勸解,回頭對同袍揮揮手,看來確實是去叫人了。
然而魯澤之現在的腦子前所未有地清楚,不會輕易被唬弄過去,關家軍有事一向先報給滿
月,滿月再決定需不需要呈報給關山盡,這點小事肯定直接被滿月給攔下。
魯澤之太過清楚滿月有多不待見自己?他要是真回屋去等,就沒有下次機會了,畢竟滿月
有的是手段讓他好吃好住的活著,卻一生離不開這個院子那個房間。
「沒見到海望,我不回去。」饒是魯澤之已經連呼吸都覺得痛苦,他仍不肯妥協。
親兵沒辦法,從外頭叫了個小廝讓他灌幾個湯婆子進來,順道把魯澤之的堅持帶給滿月。
看來,這位魯先生算是硬頸了一次。
滿月得到消息著實厭煩,這魯先生好好的日子不過,時不時整些么蛾子,到底求什麼?都
不回頭瞧瞧自己幹些什麼嗎?但,再厭煩也不能真讓人凍出好歹,滿月只好硬著頭皮去找
關山盡。
果然,關山盡幾乎忘了自家後院還有這麼個人,要不是吳幸子就在邊上聽見了稟報,關山
盡會不會心軟還難說。
總算,魯澤之盼到了關山盡的探望,卻也同樣盼到了另一個他從未想過的人。
關山盡並非獨自前來,他一身暗色狐裘,襯得更加面如冠玉、丰神朗俊。魯澤之雖然抱著
湯婆子,卻早已經凍僵了,連想掙脫親兵扶持迎上前都沒辦法,也因此慢了幾步才注意到
關山盡身邊的人。
「你、你怎麼會......」他牙關喀喀作響,打從血液中竄出一股比外頭白雪更冷的氣息。
關山盡身邊的,是吳幸子。
魯澤之自然早已不記得這個人的姓名,卻忘不了那張平凡無奇的老臉,塌鼻子、小眼睛,
一張厚嘴唇,看起來親切又畏縮,眼下裹在一襲毫無雜色的銀色狐裘中,臃腫得可笑,在
雪地裡一腳高一腳低走得岌岌可危,關山盡卻很有耐性,溫柔體貼地摟著他慢步而行,眼
中的疼愛歡喜藏都藏不住,彷彿盯著眼前的人就擁有了三千世界。
就是魯澤之再傻,也知道怎麼回事,關山盡這段日子陪著的人,就是眼前的老傢伙!
「海、海望......」魯澤之幾乎出不了聲,他感到一陣暈眩,從所未有得慌亂了起來。
「老師怎麼不在裡頭等?」關山盡這才施捨般朝魯澤之睞了眼,隨即將視線轉回吳幸子身
上,柔聲問:「冷了吧?要不我抱你走一段?」魯澤之的院落因被刻意冷落,竟無人記得
替他掃掃院子裡的積雪,吳幸子一個南方人肯定走得萬分艱難,關山盡哪裡捨得?
「別別別,就幾步路而已,我能行的。」吳幸子老臉一紅連忙搖手拒絕,還有外人看著呢
,他也不是孩子了,哪能讓人抱?
「踩進雪裡鞋襪都得濕,你會凍壞的。」關山盡不樂意地皺眉,二話不說在吳幸子的驚叫
中輕鬆把人打橫抱起。「這才幾步路而已,抱著不礙事......話說,你是不是又瘦了點?
怎麼感覺輕了?」說著掂了掂手上的重量。
吳幸子羞得渾身僵硬,細聲辯解:「哪裡瘦了?這些日子你也好、薄荷桂花也好都緊著餵
我,大冬天的哪兒也沒去,腰上都長肉了。」
「我先前怎麼沒摸出來?」關山盡低頭用鼻尖蹭了下吳幸子的鼻頭,就他看來吳幸子就是
瘦弱,怎麼養都養不胖,在京城裡不趕緊補補怎麼成?待回了馬面城又得瘦了。
「還沒摸到那兒......」吳幸子老實答完後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連忙摀住嘴,臊得不敢
往魯澤之在的地方看。
噯!這還有外人呢!
魯澤之赤著眼看兩人親熱膩歪,卻無能為力。
關山盡也似乎才想起還有人等著自己關注,總算又瞅向魯澤之:「老師凍壞了吧,老胡還
不快扶魯先生回屋子。」
親兵得令半點不敢怠慢,半扯半抱著將魯澤之拖回屋子裡,看眼前這人癡癡地看著大將軍
,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聲勸:「魯先生,命中無時莫強求,將軍會保你最後的臉面的。」
「誰讓你說話了!」魯澤之根本聽不進這句話,虛弱地將親兵推搡開。
既然如此,親兵也懶得多言,他也是一路看著以前大將軍如何寵愛魯澤之,而這魯先生又
是如何惺惺作態,吊著大將軍不說心還挺大意圖攀附上樂家,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將
軍這樣的男子,還能被如此耽誤玩弄嗎?活該到頭來兩手空空,恐怕連最後的體面都保不
住了。
關山盡很快就抱著吳幸子進屋,顧不得自己鞋襪褲腿都濕透了,小心翼翼把人放在椅子坐
好後,將內力逼於掌心烘了烘吳幸子有些凍著的臉頰,等老傢伙臉上透紅了,才吩咐親兵
叫人送新的鞋襪來,順便把院子裡的積雪給掃乾淨了。
一切交代好,關山盡貼著吳幸子身邊坐下,笑吟吟看著魯澤之問:「老師今天找學生來有
什麼吩咐?」
「海望......」魯澤之一身單薄的衣物濕了大半都黏在身上,他本就長得清麗宛如水月觀
音一般,雖被凍得嘴唇發紫仍楚楚可憐,眼底滿是克制的哀怨與期盼,要是一年前的關山
盡見了肯定心疼。
然而往事已矣,他竟連最後一點憐惜的尾巴都抓不住。
關山盡嘆口氣:「老師,你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這麼冷的天何苦如此苛待自己?不如換
件衣裳再與學生敘話?」
魯澤之聞言咬咬牙,硬著頸子不回話也不肯動。
屋子裡暖得很,吳幸子已經脫下身上的狐裘,瞅著魯澤之髮上的雪花化成水滴往下落,既
狼狽又脆弱。他開口想勸,但又想魯澤之恐怕不待見自己,只能訕訕地閉上嘴,拉了拉關
山盡的袖子讓他勸。
沒成想關山盡竟作不知,他本就是個薄情寡義的,除了放在心尖上的幾個人以外,對誰都
沒多少真情。魯澤之這般作態他只覺膩味得緊,哪有心思柔聲細語的勸?
對於關山盡的冷情,魯澤之可比吳幸子清楚得多了,他不敢置信地盯著曾經那般寵愛迷戀
自己的男人,拼命想從那雙看著自己卻冷情甚至帶著嘲諷的眸子裡尋找一絲往日對自己的
依戀。
可惜他註定要失敗了,關山盡顯然沒什麼耐性應付他,開口就道:「若老師無話想說,那
海望便先行告辭了。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護國公府供養老師一生也還辦得到,你不用
客氣好好住下吧,開春後學生將回馬面城戍守,你要是覺得護國公府住得尷尬,這些日子
就挑選個地方,學生會為你置產,保你下半生衣食無缺。」
魯澤之聞言,腦中轟的一聲,克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他沒想到自己等了大半年卻等到這個結果,關山盡這是要撇清兩人間的關係啊 !他怎麼
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海望!你難道忘了嗎?是誰,在樂家喜堂上搶了我?是誰,把我拘在身邊十多年?又是
誰,承諾過要與我攜手白頭?」魯澤之顫巍巍地起身,眼前赤紅一片,一步一步走向關山
盡質問他。
「是學生在樂家喜堂搶了你,也是我將你留在身邊十多年,都是我。」關山盡嗤的一笑,
眉眼邊的豔色足以迷得人神魂不屬,卻又凌厲得令人膽寒。「原來老師都記得。」
如何忘得了?魯澤之明白自己才華平庸,撐死了只能是個縣城裡的私塾先生,他本來可以
安心過自己的小日子,沒見識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他也是個安分守己的人。
但,為何偏偏讓他嘗到甜頭呢?關山盡又為何要招惹他?他離不開的,無論是關山盡的溫
柔也好,護國公府能給他的富貴權勢,他一樣都放不下!讓他回去當私塾先生還不如、不
如......
「你是不是怪我?」魯澤之嗆然問。
「怪你什麼?」關山盡已經懶得維持表面上的尊重,他知道魯澤之捨不下曾有過的榮華富
貴,卻沒料到他能這麼不識好歹。
「怪我不肯給你......」魯澤之含首斂目,露出一截修長的頸子,彷彿承受不住風雪卻苦
苦支撐著驕傲的翠竹,讓人恨不得將他摟入懷中,替他擋風遮雨。
「噢,你這麼想嗎?」關山盡笑了,他看著眼前仍矯揉作態的人,心裡除了厭惡更多噁心
。
過去,他不介意抬舉寵溺魯澤之,就算知道魯澤之貪慕的是錦衣玉食的日子,對他雖不能
說完全沒有愛戀,但終歸及不上貪婪與慾念。而眼下,明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卻仍想端
著塵俗不染的架子,妄圖再次獲取他的關照,他堂堂鎮南大將軍還真是被當成一個傻子對
待了。
「海望,不是我不願意接受你,而是男子之間畢竟有傷人倫,我魯家就剩我一支獨苗,我
不能任性斷了血脈,這是數典忘祖啊!」
「巧合了,我關家也只有我一支獨苗。」關山盡撫掌大笑卻笑不達眼,厭棄地睨著一臉悲
切無奈的魯澤之。
沒料到他會這麼不客氣的噎住自己,魯澤之惶然抬頭看他,被那雙艷得銳利的眸子燙得渾
身顫慄。
「海望......你當真......不顧念我們過去的情誼了?」魯澤之戚戚惶惶地問,那模樣關
山盡不心疼,吳幸子卻有些同情他了。
「魯先生,海望......」誰料,吳幸子才開口,魯澤之就惡狠狠剜去一眼,猛一箭步上前
,伸手就朝他臉上搧去。
這巴掌魯澤之顯然是豁出去用了全力,硬生生把吳幸子打得摔落椅子,臉頰高高腫起整個
人都懵了。關山盡沒料到魯澤之敢在自己眼下爆起傷人,竟被他得手,一時反應不及甚至
沒來得及伸手穩住吳幸子。他臉色瞬間沉下,猙獰得彷彿地獄修羅恨不得將眼前人剝皮剔
骨,伸手就扼住魯澤之咽喉將他往地上摜。
魯澤之渾身顫抖,他血氣還沒完全恢復,這一巴掌幾乎令他脫力,又被關山盡毫不克制地
摜倒,霎時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卻還是撐著最後一絲自尊才勉強保持意識,可頭溫眼
花的根本爬不起身,眼睜睜看著關山盡如珠如寶地扶起還沒緩過神的吳幸子,碰都不敢碰
臉上的五指痕。
吳幸子還是頭一回被打得這麼嚴重,他伸手想捂臉,可一碰到那熱辣辣的痕跡就疼得直抽
抽,怪不得以前有一個縣官愛罰人打嘴吧,除了羞恥之外還疼,比其他地方都疼得多了。
他有些暈呼呼的,耳朵裡嗡嗡作響,眼前看東西都略有些模糊,甚至都沒反應過來打他的
人是魯澤之。
關山盡俐落地將他扶起,臉上表情看起來比他還疼,手掌虛虛撫過腫起來的地方,顯得不
知所措。
「我、我沒事嘶......」吳幸子才開口就扯到臉頰上的傷,直麻疼到肩膀,眼眶都濕了。
「別說話,這能不痛嗎?」關山盡心疼又氣惱,他緊緊把人摟入懷裡,又小心翼翼避免壓
到傷處,心中恨不得把魯澤之給千刀萬剮,更氣自己太過托大,忘記被逼到絕境的兔子也
會咬人,魯澤之不敢對自己放肆,可對吳幸子撒氣卻是敢的。
「魯澤之,原本看在你陪過我幾年的份上,想給你留些臉面,保你下半生衣食無缺,你就
是這麼報答我,嗯?」關山盡輕手輕腳把吳幸子安置回椅子上休息,一眼沒看魯澤之,輕
柔的低語纏綿如情話,卻足以令人膽寒震顫不已。
魯澤之咽喉上半圈紅腫,簡直像套了圈繩,足見關山盡剛剛對他起了殺心,恐怕是擔心嚇
著吳幸子才收斂了些許力道。他現在渾身散架似地疼,咽喉腫起呼吸也顯得困難,嘶嘶嘎
嘎的吸氣聲粗呱得像破風箱,要不是扶著桌沿根本站不穩。
饒是如此,魯澤之仍不甘心,也不願意相信,他滿是哀怨地瞅著關山盡,淚水順著蒼白臉
龐往下滑,又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們在一起十多年了!他最好的年歲都在關山盡身邊,關山盡怎能說不要他就不要了?
「你怎麼能如此狠心?我自認沒有對不起你什麼,當你最艱苦的時候,是我陪在你身邊的
!是我,讓你離開那西北那吃人的大地!是我,讓你活得像個人!你又是如何回報我?」
魯澤之拼著嗓子不要,終於捨去了長年來高高在上、不染塵俗的架子,指著關山盡哭吼。
他怎能不哭?他真恨不得再打吳幸子幾巴掌!看那老東西現在什麼作態?一臉畏縮可憐,
像屋簷下躲雨的雜毛雞,憑什麼讓關山盡上心?這老傢伙甚至勾搭了別的男人!
「你沒對不起我?」關山盡聞言挑眉,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縱聲大笑,笑得魯澤之心
慌,咬著嘴唇強撐,卻藏不住瑟瑟發抖。「魯先生,我的好老師,你再說一次,你真沒對
不起我過?」關山盡的笑聲戛然而止,輕柔的又問一次。
魯澤之下意識縮起肩,他心虛了,他知道關山盡現在氣到極點,就等著他回答出錯要出手
整治了。但......魯澤之咬咬牙,那件事滴水不漏,關山盡肯定不知道的。
所以,他搖搖頭,嗆然道:「為師要說對不起你,也就曾動過與樂三小姐結親一事,可你
也知道,為師心裡頭掛記的是你,樂三不過是娶回來生子罷了。你能任性不延續血脈,我
不行啊!時至今日,你竟然仍不肯理解為師的苦楚?海望,你能怪為師無法信任你嘴裡的
深情嗎?」
如此情身意切又苦澀無奈的訴說,著實打動人心。可關山盡唇邊掛著淺笑,依然連個眼神
都懶得給他。
吳幸子臉上的掌印腫得厲害,這會兒被抹上了一層薄薄的藥膏,長年軍旅關山盡習慣在身
上攛些外傷瘀傷的藥救急,藥膏帶著沁人的香氣,恰到好處地鎮住了腫脹與疼痛,吳幸子
的神情也舒緩了許多。
關山盡捧著老傢伙的臉細細檢查,唇角有些許裂傷,也敷上藥,萬幸沒咬傷舌頭或臉頰肉
,他這才鬆口氣,安慰似在吳幸子唇上啄了幾個輕吻,魯澤之氣得肝疼,直想衝上前撕開
兩人。
「海望!」
「老師,您別急,學生不會忘了你。」關山盡淡瞥一眼,又仔細搓揉了吳幸子一回,才滿
意地把人安置在離魯澤之較遠的椅子上,自己擋在兩人之間,看來是打算好好把這筆爛帳
算清楚了。「老胡,讓人端茶點進來。」
「是,大將軍。」屋內的騷動外頭親兵聽得清清楚楚,可沒有大將軍吩咐,他們不敢擅自
進入,只能守在門外等消息。老胡手腳俐落,很快就送來了茶與點心,目不斜視將東西放
下就跑。
嘖嘖嘖,看來魯先生這回要倒大楣了,大將軍看來氣得不輕啊!是不是該通知滿副將一聲
?老胡關上門前偷偷打量了下屋內情勢,決定還是先通知滿月,免得後頭的事不好處理。
姑且不管老胡究竟為何擔心,屋裡確實氣氛詭譎。
吳幸子見到茶水點心眼睛就亮了,他被打受了驚嚇,正需要點甜的東西緩緩神呢,雖然臉
頰還疼,可阻止不了他拿起棗泥糕一點點用門牙蹭著吃。
關山盡也端起茶啜了口潤喉。
「老師,過去種種,那是學生心甘情願的,是誰負了誰,都隨前塵往事忘了吧。你心裡清
楚,當年你對我有多少情意,又有多少是攀附利用,只能怪學生自己目障了。」關山盡全
然不打算留一絲情面給魯澤之,他們之間的感情債誰都不乾淨,一筆爛帳索性忘得乾淨。
魯澤之開口想替自己辯解,關山盡卻懶得聽,果斷舉起手阻止魯澤之說話,一雙鳳眸冷冷
凝視眼前人:「可,回京城後,你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沒有數嗎?」
聞言,魯澤之猛得抽搐一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向關山盡的眼神簡直跟見鬼似的。他
抖著嘴唇,發出幾個不成調的嘶嘶聲,咽喉的傷太重,適才又吼了幾句,這會已經發不出
聲音了。
「本將軍一直在想,白紹常如何能知道那個密室的位置,還知道怎麼進去?他剛進府,我
怎麼可能讓他進書房?你說,在馬面城那幾年,你進過本將軍的書房嗎?」關山盡端起茶
撇去浮沫,施施然啜了口,而魯澤之抖如篩糠,蹣跚地退了兩步,腳下一踉蹌幾乎摔倒。
他什麼話也說不了,只能搖頭,一開始是不可置信地緩緩搖動,接著越搖越用力,搖得髮
絲了亂了,臉色蒼白的像是死了一般。
「別晃了,你就是把腦袋晃落在地,做過的事也不會憑空消失。」關山盡一臉厭煩,長指
敲了敲桌面續道:「馬面城的書房本將軍沒讓你進去過,怎麼會在京城漏這麼大一個空隙
讓你鑽呢?魯澤之啊,你若是要榮華富貴,本將軍可以以給的,就當念在那十多年的情誼
上,護國公府養個廢人也不費勁。你為什麼,要背叛本將軍,替顏文心暗害護國公府呢?
」
這其實是個測試,關山盡想知道魯澤之會自私自利到什麼地步,才刻意讓與母親聯手用白
紹常刺激魯澤之。為的就是想看,當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時,魯澤之究竟會不會背叛他。
結果令人心寒,魯澤之還真咬上了顏文心的餌,透露了密室的位置。
魯澤之哭得梨花帶雨,他張口想辯解,想告訴關山盡他只是怕自己被白紹常比下了,怕關
山盡不要他了,他並沒有想害護國公府地意思!他只是不想離開關山盡!
可魯澤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嗚嗚啊啊的好不容易才擠出嘶啞的:「海望......」
關山盡看著他可憐的模樣,似乎有些心軟,嘆了口氣起身去扶他,魯澤之彷彿溺水的人抓
到浮木,死死反握他的手臂不敢放。
「老師,我知道你只是想陷害白紹常,讓他被逐出護國公府,讓我身邊只有你一人。」關
山盡柔聲細語道,憐惜地伸手替魯澤之將散落的髮勾回去,那模樣,和過去幾乎沒有分別
,宛如一碗濃郁的蜜水,可以把人溺死在其中再也不願離開。
魯澤之點點頭,一聲又一聲粗嘎地喊著海望。
「魯澤之啊,我知道你不聰明,但卻從不知道你這麼蠢。」明明仍是彷彿情話般的絮語,
包裹的卻是冷勵如淬了毒般的詞句,魯澤之瞬間就懵了。
關山盡不等他回神,動手將他摜在地上,勾唇笑道:「你用護國公府的安危換自己的前程
,最後不都是鏡花水月嗎?你這把槍不但好用,又沒有麻煩,怪不得顏文心願意用你啊!
護國公府垮了,你拿什麼繼續你的錦衣玉食、風花雪月,嗯?」
魯澤之張著嘴,吶吶無法成言,他直到這時候才終於轉過彎來,終於懂了自己做出多愚蠢
的決定。
「魯澤之,你好自為之吧。滿月會安排你的去處,以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關山盡摸
出帕子擦了擦雙手,彷彿碰了什麼髒東西,厭惡地將用過的帕子扔進一旁的火盆裡燒掉。
魯澤之仍痴痴傻傻地坐在地上,雙眼無神地看著關山盡抱起吳幸子,推門離去......
「海望──!!!」
※※※※
魯澤之離開得無聲無息,也在沒見到關山盡一面,全由滿月安排。滿月也並沒有苛待他,
給了一筆錢,替他在故鄉買了宅子與幾畝良田,後半輩子就算不教書,收田租日子也都過
得去。
倒是吳幸子恰巧見到了魯澤之離開,那日關山盡被皇上叫進宮去,他偷偷摸摸想上街買剛
出屜的梅餡糕,好巧不巧就這樣撞上了。
魯澤之已不再是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他裹著看不出是灰色或米色的大襖子,臉色蒼白、
雙頰凹陷,沒有了曾經那種翩然出塵宛如謫仙的模樣,眼尾刻著細細的皺紋,並不顯眼,
卻也難以忽視,憔悴得讓人難以直視。
他也瞅見了吳幸子,目光直直落在前些日子自己打了一巴掌的部位,神色扭曲地勾起唇角
,既像怨恨也像嫉妒,還有濃濃的後悔與不甘心。
魯澤之身後跟著一個小廝一個丫鬟,不遠處停著輛牛車,正催促他趕緊上車,否則出發太
晚,趕不上鄉鎮歇息打尖,這大冬天的也太折磨人。
吳幸子張口想問候魯澤之兩句,他心裡明白對方有多怨恨自己,可他對魯澤之卻沒有太多
厭惡,無論如何當年確實是魯澤之讓關山盡不再沉溺於西北慘烈戰事留下的鬱鬱。
可魯澤之卻側身很快躲進牛車中,小廝和婢女對吳幸子告了聲罪後,匆匆駕車上路了。
吳幸子目送牛車遠去,久久沒有回神。
「主子?」薄荷拉拉他的袖口,輕聲問:「主子,巧食軒的梅餡糕已經出屜了,再不去就
買不到了,咱們去嗎?」
「啊......去,去去去,唉......」吳幸子這才如夢初醒,收回視線朝薄荷笑笑:「薄荷
啊,你說我是不是太心軟了?也不知到魯先生以後的日子過得如何。」
「甭管他過得如何,都與主子您沒有干係了。」薄荷沒有吳幸子那麼多軟和的想法,在他
看來魯澤之完全是自作自受,當初大將軍那般疼寵他,卻把這種真心任意揮霍,活該到頭
來空夢一場。
「是啊......」吳幸子個性雖軟,卻不是個拎不清的人,感嘆幾聲後就恢復了精神,興沖
沖帶著薄荷往巧食軒的方向小跑去,就怕再晚些真的啥也買不到了。
冬天就這樣和和美美的過去,關山盡趁著還有空閒,整天整天與吳幸子膩在一塊兒,有時
後早晨起來用過早膳,關山盡就摟著人窩在暖洋洋的書齋中,他自己手上拿著一本書,吳
幸子手上也拿著一本書,兩側桌上擺著茶水糕點,各看各的各吃各的,肆意消磨時光。
也因為關山盡得空,一日三餐都經他的手,他怎麼看吳幸子的身形就是不滿意,可勁的搗
騰補品吃食,硬是把老傢伙餵胖了兩圈,兩頰都長肉了,抱在懷裡軟綿綿的,這才算滿意
了。
護國公及夫人都懶得管這妻奴似的兒子,老關家的種騙不了人,甭管定下來前多瀟灑肆意
,一但認定了心尖上的人,就恨不得把自己栓在對方腰帶上哪哪兒都要跟著。
吳幸子過得滋潤,就是有件事讓他心裡發堵,幾次想與關山盡場開心扉說道說道,臨到頭
又畏縮起來,拖著拖著竟過了年。這個年他沒能回家祭祖,關山盡倒是都安排好了,派了
人替他回清城縣盡孝心,待開春南下再好好祭一次祖,順道稟報兩人打算結契的安排。
京城的年特別熱鬧,大年三十鄰近子夜時,半個京城天空都是燦爛耀眼的煙花,一叢一叢
火樹銀花,有百子圖、倒春圖、福祿壽喜、百蝶穿花等等看得人眼花撩亂,吳幸子腦袋越
仰越高,張著嘴半天都合不上,還險些一個踉蹌仰頭摔倒,多虧得關山盡眼疾手快一把將
人摟住了,所幸雙雙席地而坐,半仰半躺將天上煙花看個仔細齊全。
「海望,我從沒看過這麼漂亮的煙花。」吳幸子嘆息。
煙花整整放了半個時辰,空氣中隱隱夾帶著火藥的焦味,待子時一到滿大街都是鞭炮劈哩
啪啦的聲響,震耳欲聾又歡快非常,護國宮府外也掛了兩串鞭炮這時正放著,但關山盡和
吳幸子並沒有走出去查看,兩人摟抱著坐在自己院落中,凝視著重回黑暗的夜空,星子過
了好一會兒才又點點亮起。
「你喜歡?」關山盡低頭啄了啄吳幸子髮頂,用大氅將兩人裹得密密實實,遠遠看過來彷
彿一個人似的。
「喜歡。」吳幸子連連點頭,不捨地將目光收回,縮進關山盡懷理蹭了蹭。「這是我們在
一起的第二個年了。」
「是啊......」關山盡想起去年,忍不住低低笑了。那時候他和吳幸子兩人壓根沒交心,
他甚至都沒查覺自己對吳幸子早已心生愛戀,否則怎麼會吃那麼大的醋,撕了鯤鵬榜呢?
他摟著已經打起哈欠昏昏欲睡的吳幸子搖了搖,柔聲哄著:「我有好東西送你,你想不想
看?」
「送我?」吳幸子用臉頰在他胸口磨蹭幾下,眼裡都是好奇。
關山盡從不吝惜送他東西,卻不會特意邀功,畢竟對關山盡來說送點小東西連心意都算不
上,沒什麼好說嘴
「你肯定喜歡。」關山盡撇撇嘴,唇邊雖帶笑,眸底卻有些許鬱悶,吳幸子看出來了,心
裡更加好奇,瞌睡蟲一股腦兒都跑乾淨了。
抱著人起身,關山盡摟著吳幸子回房,先塞了個湯婆子給他暖手,又交代他在椅子上做好
別亂跑,這才走進裡間鼓搗一陣,再出來時手上拿著個紅漆木盒。這盒子別說多精緻了,
一層層紅漆絲色澤飽滿,四面用金絲鑲嵌出梅蘭竹菊四君子,圖案並不大卻很細緻,好比
那張梅花圖,米粒大小的梅花開了滿樹,連花心都清清楚楚,彷彿是真的梅花縮小了直接
嵌進漆盒。
這盒子是漂亮,可吳幸子讚嘆過後不禁有些疑惑,這樣的東西不像是關山盡會特意拿來獻
寶的。
「我要給你的不是盒子,是盒子裡的東西。」關山盡還能看不出老東西眼裡的迷茫嗎?他
寵溺地笑笑,捏了把吳幸子的肉鼻頭,這才將盒子打開塞進他手中。
裡頭,是一沓紙。
吳幸子困惑地又看了關山盡一眼。這沓紙上似乎寫了什麼畫了什麼,他躊躇了下才伸手把
紙拿出來攤開來看。
「這是......」接著吳幸子倒抽口氣,眼裡頓時浮現一抹淚光,感激又感動地瞅著關山盡
:「海望這些都是......鯤鵬圖?」
「是。統共三百六十張,是我從大夏各地精挑細選出來的。」關山盡心裡既得意又悶氣,
眼看吳幸子感動得落了淚,連忙身手替他抹。「哭什麼,喜歡不喜歡?」
「喜歡,很喜歡......」吳幸子連連點頭,怕自己的眼淚滴下來沾濕鯤鵬圖,連忙將三百
多張圖都塞回盒子裡蓋起來。「噯,海望......海望......」他早就對鯤鵬圖沒有那麼大
的興趣了,都記不得自己多久沒去翻那個寶貝藤籠了,卻沒想到關山盡還記得他這點羞人
的小興趣。
胸膛脹得滿滿的,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吳幸子本就口拙,只能一聲又一聲輕喚關山盡的
字,
整個心神除了眼前的男人之外,再無奇他。
「我知道你喜歡看這些小玩意兒,以後咱們可以一起看。」關山盡捧起吳幸子的臉親了親
,接著把人摟入懷中。「咱們年年歲歲都在一起,嗯?」
「好。」吳幸子用力點頭允諾,他的心是滿的,早已不需要這些鯤鵬圖了......不過,還
是有些在意就是了。
外頭鞭炮聲已停,兩人耳中聽到的唯有眼前人的呼吸及心跳,綿綿長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