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海》
3. 天氣預報
本日的開始一切都很正常。無論是天空的顏色，或是海面的波浪。
馮嗣凱吃完早飯後捧著他的牛奶到客廳，打開電視看了看本日的新聞，空氣濕度
為百分之九十，天氣先生說今天會有局部地區性驟雨。
自己這個幾乎足不出戶的人對這些數據沒有概念，只知道下雨天就不要出門。
也不知道宋祐恆有沒有帶傘出門，他來了一個半月都沒有下過雨。
遠水不能救近火，不過這一帶下雨影響也沒有低窪地區大，反正不是颱風也沒有
甚麼預防措施可以做。
他又看了一眼天氣圖，白花花的不知道是雲還是風從左上方穿越這個小島。
這個城市這麼小，說地區性也好，也不過是嚴重性的差別，都無法避免整個城市
都在下雨。
他聳聳肩，回到廚房將水槽裡面的碗盤都洗好，放在架子上風乾。
房客已經先行離開去上班，昨天好像說過是帶某家學校的暑期班去看小動物。
當時他就覺得這個人好像挺期待今天的出遊，宋祐恆說他喜歡帶小孩子，培養他
們對大自然的興趣，也能看能不能教出新一代的動物學家。
雖說他不太能夠理解這種作育英才的心態，不過既然對方如此的喜愛小動物，想
必也是同樣的喜歡小朋友。
逆向思維，既然小動物喜歡親近他，同理可證，小朋友也會喜歡他。
果然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作為一個獨生兒，父母常年不在身邊，他對感情的需求從來都不高，也不是真的
對自己以外的事情有多在意。
搞不好他連對自己的事情都不太上心。
有時候馮嗣凱也會好奇在乎一件事情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可是他又從不覺得自己
目前的生活方式有什麼問題。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性格能有什麼樣的執著和追求，也無法想像自己對目前的人生
有和目前不一樣的選擇。
若然在乎名利，他就不會掛在恩師的工作室下，當一個沒有名氣的設計師；若然
在乎金錢，他就不會守著這個沿海的房子，一直堅持不賣；若然在乎別人的眼光，
享受萬千寵愛，他就不會一直躲在陰影裡，不會孑然一身，連個社交網路的帳戶
都沒有。
自己生命中存在的東西都太重要，根本無法以物質和身分地位衡量。
馮嗣凱想要的生活就是守住這個地方，做自己的工作，過自己的日子。
縱然不太能感同身受，馮嗣凱知道喜歡那些事情並非一定是膚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他不批評也不妄下判斷，因為他人的事情都與他無關。
他自然也不想自己的事情和別人有任何關係，同理可證，別人也不見得希望自己
關注他們的生活還指手畫腳。
他看著海鷗在海面掠過，海和天的界線在遠端顯得有點模糊，天上飄過白雲，海
風強烈卻不凌厲。馮嗣凱看著這麼美好的畫面，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他不知道
這樣的生活水準能怎麼提高。
進步的空間太少了。
隨手將窗簾拉上，他轉過身，完美的錯過了無聲地沾上玻璃窗的雨點。
一整個早上，他都沒有機會再看一眼窗外的景色。
直到下午兩點，當他終於想起自己還沒有吃午飯的時候才終於離開電腦桌，窗簾
外已經物是人非。
不光是整個玻璃窗都鋪滿水滴，風雲色變。
該不會是突然來個颱風吧。他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新聞播放著城市北邊的地方有
洪水，哪裡的街道已經被淹沒，屏幕右上方的顯示著紅色暴雨的警報。
圍繞著公寓的大樹在強風下無力地向後傾斜，即使自己身處室內也開始意識到它
或許有倒塌的機會，甚至它地下的泥土可能也會有山泥傾瀉的危機。
遠方一道閃電將畫面分割，久久才聽到一陣悶雷，隨即有第二道閃光出現在山頂。
他看了一陣子才想起宋祐恆應該仍然在山上。
馮嗣凱用力地深呼吸，強迫自己不要顫抖，身體卻一直在反抗，不只手指僵硬得無
法點開他手機的畫面，他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想起宋祐恆的電話號碼。
風嘯聲穿透緊閉的窗戶，一聲一聲如低鳴的警報器，成為整個空間內的唯一聲音。
掌心中的手機突然響了，馮嗣凱沒反應過來，手一鬆就跌落在地板上卻無阻它繼
續震動，他愣住，任由手機在木板上造成地震。
宋祐恆：
天氣轉壞，你不要出門。我在路上，大概二十分鐘內就會到家。
風有點大，你不要站在窗戶旁邊。
這個人如果小學在這裡讀書，造句肯定零分重作，無論是標點或是文法都非常有
問題，幸好他外表看起來也能被稱作外國人，能寫中文已經是超越大家的幻想。
鬆一口氣後，馮嗣凱心裏嘮嘮叨叨，忍不住依靠著沙發坐在地上，天知道剛才想
到宋祐恆還在山上。
差一點就被他嚇死。
雖然機率不高，而且他打工的旅社能在這個小區立足多年想必經驗豐富，這種連
颱風都說不上的暴雨也不過是小case，照理來說是應該會知道什麼時候該終止行程
立刻下山，但看到雷電交加的畫面自己還是無法保持冷靜。
馮嗣凱坐了五分鐘，最後還是拿著傘，在樓下等他。
雨水在傘上彈奏出一首無名的奏鳴曲，他難以想像自己十分鐘前會如此的焦慮，
這分鐘又能在等待的途中有片刻的悠閒。
站在簷篷下他的衣物滴水不沾，抬頭就能看到雨怎麼被傘擋住去路，又怎麼順著
軌跡落下，最終消失在腳邊的小水窪，週遭無限的小雨點重複著同一個過程，千
百萬次。
想到它們將在太陽下蒸發，成為雲朵，最終又成為雨，他突然有一種頓悟。原來
這就是輪迴啊。
沒有菩提樹，甚至連富貴竹都沒有，他就這樣成為了一個哲學家。
撐著傘，宋祐恆幾乎全身濕透的回到家門前，看到的就是小房東仰著頭，大致形
成一個四十五度的角度，一臉高深莫測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安詳，彷彿一個雨天仙
子一樣吸收著日月精華。
雖然有點不太懂，但他仍然毫不在意的走過去，靜候對方回過神。
「喔回來啦。」馮嗣凱淺笑著點點頭，伸手將自己雨衣的帽子推後，拿出準備好
的手帕擦掉額頭上的水滴。
「嗯，剛剛走到一半的路程，怕走到對面車子無法開過來接我們走，所以就決定
走回頭路。」
他將剛才的擔憂輕描淡寫，將倒樹、泥濘、雷電都化成一個結局，反正自己最終
還是回到這裡。
而小房東沒有回答，只是說了句回家吧。
大門咯噠一聲的開了，樓梯間沒有燈，他只能靠著身後的門不要關上才能看見馮
嗣凱的身影，而那個人發現他沒有跟上的時候在樓梯上回頭一看，突然方才的不
安和驚恐都迴光返照來了一個回馬槍，宋祐恆偏過頭才能順利阻止自己的失態。
他其實當下沒有怕，也沒有焦急。他知道這種情緒一旦開了個頭，大家這個晚上
就真的下不了山。
今天的團體活動不只他一個，同行的也是一群小孩、以及三位比他更手無寸鐵的
老師。在那個場面，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一個。
宋祐恆不怕自己被困，畢竟自己不是沒有求生技能的人，可是他怕身邊的人撐不
下去，他怕自己回不去小房東會擔心。
深呼吸一下，宋祐恆搖搖頭，跟著他的步伐上樓。
小房東看起來有點冷漠，這讓他更擔心。
不過凡事都有解決的辦法。
他們將雨傘、雨衣和帶著無限水氣的鞋子都留在門外，宋祐恆將襪子脫掉才敢踩
上拖鞋，看到馮嗣凱正在廚房燒水，他從後將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累了，借我靠一下。」
覺得冷，取暖不就好了嗎；對方害羞，就讓自己來。
「嗯，你隨意，不收費。」
宋祐恆得到他的允許後就整個人靠在他背上，許久沒有感受到自己以外的體溫，
他除了感官上有點莫名的安心，在精神層面上也感覺到踏實多了。
小房東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洗衣粉、柔順劑、沐浴乳和青草的味道。
他覺得這個味道很好聞，克制地朝著馮嗣凱的頸項又湊近一點。
過了好一陣子宋祐恆的大腦重新開機，他卻仍不願意起來。
「剛才你是不是很擔心？」
他抬起眼眸才看見馮嗣凱悄然的點點頭，這個瞬間他非常確定自己喜歡這個人，
比看見這個人的第一眼、或是日常的相處，更為心動。
即使知道他的擔憂就不過是人之常情，並不包含任何風花雪月的感情，但他也
很清楚，馮嗣凱並不是能夠對這種事情坦承的人。
自己喜歡這個人；他的在乎、漫不經心、恣意、孤獨、內斂，他全部都喜歡。
喜歡他，有點開心，又十分的難過。
這一點讓人無奈又好笑，明明喜歡該是一個美好的心情，為什麼會覺得不快樂呢，
人生苦短，所做的一切都應該要樂在其中。
「晚餐怎麼樣？」
宋祐恆是沒有心思去處理，但自己不吃孩子也要吃啊，而且還要吃得好。自己有
點了解為人父母的心情了，雖然不見得自己的父母有過這樣的煩惱。
「隨便吧，我不太餓。」
小房東看起來興致不高，也沒什麼吃東西的心思，宋祐恆在櫥櫃裡面找到三包快
過期的出前一丁、午餐肉罐頭、僅剩的一顆雞蛋，難得煮了一頓非常地道的餐蛋麵。
對方看著碗裡的食物，突然笑了，還笑得很歡樂，聲線清脆又動人。
注意到自己的疑惑目光，馮嗣凱搖搖頭，給他解釋，「你知道麥兜嗎？」
宋祐恆搖搖頭後，他一邊按手機、一邊接著說，「那是一個香港的卡通片，挺可
愛的，麥兜是一隻豬、他媽媽叫麥太。」
馮嗣凱將手機舉到他面前，宋祐恆突然就懂了。
他的碗剛好是麵條在上，半圓的午餐肉在下面像嘴巴，中間一顆太陽蛋在左手邊，
和手機上的那位很有精神的豬媽媽有八成相似。
「這位媽媽看起來很非傳統。」
「這個翻譯不好，我又不是聽不懂英文，你可以直接說英文的。」小房東忍不住又
笑了，在笑聲中問，「你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啊？」
「Unconventional？」
自己歪著頭，其實也不是很確定的回覆，畢竟他本來連英文都沒有想好該怎麼形
容這位豬媽媽。
「All moms are special and typical。」
馮嗣凱就只是點點頭，對此深表認同，然後一如既往的一口氣將晚餐吃掉。
下午兩個人都沾了點寒氣，宋祐恆從櫥櫃拿出一瓶他添置的Bailey’s。
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在馮嗣凱的要求下給他倒了一小杯。
酒精進入身體的瞬間是灼熱的，落入肚子裡是溫熱又讓人安心的，消化後讓人有
點模糊不清，兩人小口地喝著看起來像奶茶的酒，從飽足進入懶也。
「我媽媽來自書香世家，卻一點都不迂腐，從小就喜歡遊山玩水。」
馮嗣凱撐著下巴看著客廳的窗，「她就是在海灘上遇到我爸，那一年她好像才初
中，也不知道畢業了沒有。」
「她是建築師，卻從沒逼我繼承她的衣缽，倒是我爸當年為了追她發奮圖強讀書，
為了考上和她一樣的大學，最終如願以償，可是填錯志願進了機械學院。」
「每個同學都很羨慕我的家庭，卻不知道我爸媽其實也和尋常父母一樣不准我挑
食，晚上吃飯前要完成功課，十點半就要去睡。」
「他們也和尋常父母一樣，會在自己的人生和我的人生中掙扎和做出選擇。」
這是一個很適合抽菸的氣氛，宋祐恆在聆聽和思考的同時分心配合著畫面的憂愁
腦補了一下。
不過這個人的氣場倒是不太適合吸菸，甚至連喝酒都非常的格格不入，無論是外
表和性格都像一個喝水長大的人，太清澈通透。
「最後我替他們的掙扎作出了選擇。」他輕輕的呼出一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嘆息。
「在我考上大學那一年，我爸跟著我媽一起去美國當教授。本來他們是打算等我
過去讀大學的時候才過去，可是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這裡的打算，他們不能為我留
下來、我也離不開。」
「每個人都說我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我踏出我的舒適圈，我卻不明白為何我
必須要這樣做。」
「我問你啊，外面的世界真的那麼好嗎？」
宋祐恆其實不太知道該怎麼回答，但他知道馮嗣凱在等他給一個答案，不必太多
的分析也不必顧慮對方的感受，只是一個好和不好。
可是他自己也需要一點時間去思考自己的觀點，兩人中間落下了一陣等待及思考
的不語，仍然有點猛烈的晚風在門邊和窗邊低鳴，一聲一聲的提醒著自己時間的
流逝。
自己心裏沒想出什麼大道理，將自己一個半月前至此刻的想法和感受想了一遍，
勉強將一個不成熟的結論整理出來。
「我決定要離開澳洲是半年前的事情吧，看到身邊不是讀醫學的朋友一個一個準
備好要畢業，找到好的工作，我卻仍然在校園裡面讀書考試，那個瞬間就覺得有
點羨慕他們，又有點迷惘。」
「說羨慕是因為他們每個人都開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原地踏步。每個人都
安慰我說，我的將來會更好，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此刻就更好，為什麼我不
能此刻就過我自己想要的人生。」
「最近想通了，我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需要經歷此刻的磨練才能達到，無論我怎
麼逃避、怎麼思考，都無法避開這個事實。現在的努力仍然是為了我要的人生，
只是在這一刻我無法感受到，這一刻不是不好，只是比起我當初考上獸醫系，比
起我即將畢業來得遜色。但我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過去和將來的自己會感受
到的那一刻負責。我必須要尊重並且相信過去的自己所做的選擇是最正確的，而
我當前能做到的就只有努力熬過去。」
「我想我離開澳洲不是為了在這裡尋找到答案，而是我需要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
離開一個會讓我鑽牛角尖的地方和群眾，給我一點空間去整理一下思緒。」
大半年過去，目前的他理性上理解為什麼自己不能有那樣的選擇，卻無礙心裏仍
然會有點藏不住的難過，像墨水穿透了紙張落在它的背面甚至是下一頁一樣，掀
頁仍
然留下痕跡。
這種坦白沒有讓他如釋重負，生活和選擇仍然沒有改變，只是少了一個難題，他
說出口後甚至有一點急不及待想要回澳洲的感覺，相比起整個河床裡面的砂石的
其中一顆的重量和份量的一點。
「我們其實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人生，我們都知道想怎麼過自己的生活，而
自己的生活怎麼才過得好永遠都在自己的掌握中。沒有人能告訴你什麼是好和不
好，或是適不適合，因此沒有人能告訴你該停留或是離開。他們說你會錯過某些
美麗的風景，但卻從不知道攝影師都是待在一個地方等待最美麗的一刻來臨。」
「而那些告訴你可以不可以的人，都太狂妄、太有自信、而且非常的魯莽。到目
前為止我仍未遇到一個人能夠有這樣的資格去為誰的人生負責。而隨心對你的人
生下定論的人肯定是從沒想過你會因為他們說的話做出決定，如果想到了就肯定
不會對你說出那些陳腔濫調的對白。」
原來這個世界還是會有人能跟他說這樣的話。
也說不上有多感人肺腑，只是很單純的將心底話毫不修飾亦毫不保留的和他說，
沒有思考過是否符合場合以及常理，一個非常單純的意見，並不摻和任何的建議。
當全世界都在跟著主流意見勸喻、慫恿他，這個人聽完他的牢騷單純地說自己要
尊重並且相信過去所做的選擇。
他總會想，自己的決定是不是真的是最好的決定，但馮嗣凱知道再好的決定我都
不想要，他根本就不想離開這裡，不想離開自己熟悉的人事物。
連他也走了，父母就真的無法再回來了。
每一個叫他不要留守的親友都沒有嘗試去理解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選擇，對他的
決定抱著質疑的態度，唯獨這個人，相處的時間剛好只足夠一個月相的週期，沒
有任何的猶豫和掙扎下毫無條件的相信並肯定了自己。
本來就有點傷感的他莫名的開始落淚，落在淺灰色的桌布上，有點像下午降在水
泥地上的雨，這一場細雨卻無處可去，累積成一個越畫越大的圓。而馮嗣凱意識
過來後雙手掩面，任由淚水濺濕手心。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喝了酒，可是他口中甜膩的感覺又讓他無法感到難堪或不
適。
本來坐在對面的人說不上驚訝但手足無措，馮嗣凱又突然覺得有點可笑，伸手就
將他拉了過來，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肚子上。
誰弄哭人就誰該哄。自己也只想要一個無以名狀的安慰。
對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揉了揉自己的頭髮，輕撫他的耳朵又拍了拍他的後背，
最後就單純的摟著他。
(tbc)
故事勉強算是有進展。換來是我工作沒進展。

選擇人生的那一段話好深刻，講得好棒喔！

懂宋祐恆那時靠上小房東的心情，很不安的時候的確就會像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