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診所老醫生,是看著兄弟兩長大的,雖然二十年不見,在吳東星架著人進診間
時,他眼一抬就開口數落:
「大人大種矣,還把自己舞成按呢,真正是…」
「好啦好啦,緊看啦!」吳東星把人按在診療椅上,阻止了老醫生碎念,「伊發
燒、頭殼痛、畏寒…」
「你惦惦,站邊仔。」
診斷結果是一般感冒,張承勳年輕力壯,只要燒退了再休息兩天就沒事了。不過
,老醫生還記得他轉身就把藥丟掉的壞習慣,硬是逼他當面把藥丸吞了,還交代
吳東星記得帶小肉包來打預防針。
回到民宿,張承勳被扔上床、胡亂塞了一堆被子枕頭,卻還是呆呆的一言不發。
吳東星看他從診所開始都沒講話,終於忍不住問他:
「怎麼都不講話?真的很不舒服嗎?」
張承勳這才如大夢初醒,從腫脹的嗓子裡逼出聲音來說:
「耀揚哥,謝謝。」
「你頭殼燒壞去哦?不就帶你看醫生而已。」
「看來我得多住幾天了,房錢要算我便宜一點。」
「記在牆上啦!再講錢我揍你!緊睏!」
吳東星罵罵咧咧地正要離開,他老婆此時敲門進來,扔了一塊香皂到床上差點丟
到張承勳,張承勳覺得她是故意的。
「學長,艾草皂,阿母怕你被沖煞到,叫你洗澡用這塊洗。」
「哦…謝謝…」
林樂琪,不但是吳東星的老婆,也是他們兩人的國中學妹,吳東星只是講話比較
大聲,但林樂琪是真的兇。坦白說張承勳還真有點怕她,就像叫耀揚哥會讓吳東
星炸毛,而林樂琪一叫他學長,他眼皮都會跳兩下。這兩人從國中就開始交往了
,但一路分分合合吵吵鬧鬧,前幾年宣布要結婚時可跌破大家的眼鏡。
今天有兩房住客,所以夫妻兩很快就離開去做事了。或許是生病影響了心理,他
們一走,張承勳竟寂寞得想哭,索性把手機音樂叫出來,點到的是每週都會更新
的西洋新曲,有點吵,無所謂,只要房裡有聲音就好。
方才跟吳東星道謝的理由,不僅僅是帶他看醫生而已。
要不是稍早在廟裡,舅媽提到以前他們打工變成打架那回事,張承勳自己都太久
沒有想起了,而且有一些隱情是長輩們至今不知道的,包括吳東星右臂那條疤,
是為了保護他而被酒瓶割破的,包括從急診室回來的那一夜,他自己是怎麼度過
的。
那是張煥堂入住民宿後的第六天,一早吳東星講完電話,就問他今晚要不要一起
去打工,說是南灣那裡辦私人派對,缺端盤子的。而那天早上他跟張煥堂在民宿
門口拍了照,是張煥堂提議想留個紀念,由吳東星掌鏡,而那照片以後就一直躺
在張煥堂的保險箱裡直到被媽媽發現。
剛開始還很順利,被酒精和熱音催化後就變調了。一名女客見兩人年幼稚嫩、長
得又好看,就出言調戲了他們還毛手毛腳的,當場惹得男伴吃醋,罵他們罵得很
難聽,而旁人見了也跟著鼓噪。最後究竟是誰先動手、打的是誰已不可考,總之
,一場好好的派對瞬間變成一場混戰,拳腳餐具食物齊飛,還有幾名酒客掉進泳
池裡。
在風暴中心的兩人都掛彩了,趁著一團混亂趕緊溜回家去,但一到家門口才發現
這身狼狽怎樣都瞞不過長輩的。兩人又懼又痛,可是不敢進屋去找王麗月,就在
跳腳之際,被從外面閒逛回來的張煥堂遇到了。
張承勳的記憶到此也明晰起來了,他記得張煥堂一看到他們兩全身血污時,原本
細長的雙眼瞪得老大,兩人也像夜裡突然被車燈照到的小動物一樣,呆在原地不
知怎麼辦才好。
他以為張煥堂要叫老闆娘出來處理的,可是那人卻沉下臉,一手抓一個人,把兄
弟兩扔上自己的車後座,驅車飛到了醫院急診室。也是在被抓住手腕的那瞬間,
張承勳才體會到,成年男子即使是瘦瘦像竹竿的,力氣也是很驚人。
幸好急診室那晚空蕩蕩的,值班醫生手腳俐落,縫縫擦擦包一包,很快就處理好
了。最嚴重的就屬吳東星的右臂,縫了三十針有吧,麻藥還沒退是不痛,但腎上
腺素退了讓吳東星在回程的車上不停發抖,而張承勳看到那一大包怵目驚心的白
色繃帶,也不停地掉眼淚。
「對不起、耀揚哥對不起…嗚嗚…對不起…」
「說、說什麼啦!不割我的手,就會割到你的頭了,那樣有比較好嗎!」吳東星
邊抖邊大聲說,「你不要多嘴、多嘴跟我媽說這個,聽到沒!」
「好啦…」
張承勳擦了眼淚,抬頭跟車內後視鏡裡張煥堂的視線對上,說:
「張大哥,謝謝。」
而張煥堂應了一聲後,眼睛向前看了一下路況,但沒幾秒又飄回後視鏡裡,就這
樣反反覆覆的開回民宿去。現在想想,當時兄弟兩在車後座的位置,是吳東星在
左側而他在右側的,依一般駕駛的習慣,後視鏡通常往右調一點以免視線被自己
的頭擋住,所以當時張煥堂幾乎看不到吳東星。
塵封的記憶厚牆被敲開一角後,開始崩落,牆裡的東西不斷往外推擠,加快了崩
壞的速度,就再也藏不住。那些被他刻意封存的事情,開始一件件回到原本的位
置。
張煥堂從後視鏡裡看的人,是他。
張煥堂發現兄弟兩受傷時,出手先拉的人,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