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9天
正如艾許所料,危險的徵兆很快就來。
有太多事是學徒逃不掉的,只能認命做到好,像打水,跑腿,清理爐灰,把
店裡地板擦得發亮,好讓接下來上門的客人踩髒。記帳,接手老闆太忙時的帳,
接手那兩兄弟錯誤百出,怎樣都對不起來的帳。這點他倒是不討厭,數字恆久不
變,易於掌握,是他唯一可靠的伙伴。
還有禿樓。這是海關的綽號,聽名字就能想像外型:矗立在碼頭邊,醜得讓
人不忍直視,只要人走進去,總要被剝光才出得來。造船廠附近常有宵小出沒,
但都比不上這裡的官員凶猛。他們多半是低地國人,留著長鬈髮和兩撇小鬍子,
算盤撥得飛快,說話速度也是。如果聽的人跟不上,就會挨上白眼,這是禿樓裡
唯一免費的東西。
「這幾天貨物很多,昨天的船都還沒清空,你拿單據來也沒用。」稅務官咬
著捲舌音,撥算盤的手完全沒停,一排長桌全是同樣的聲音此起彼落。「我們沒有
人力處理,三天後再來。」
艾許早有準備,臨出門時多塞的一袋錢就是在這時候用的。於是稅務官捻了
捻鬍子,收下賄賂,妥妥放進腰間的袋子。「稍候。」他拿著單據和印章起身,往
後方一送,喊道:「急件優先!」
半小時後艾許爬上甲板,站在船舷邊,等著官員確認蓋印。水氣逼人,凍得
艾許耳朵發痛,一吸氣全是水和魚腥味。後方苦力開始幹活,扛起貨物下船去。
那些全都是高地蠻子,從前線戰場運回來的俘虜,穿著跟破布差不了多少,繳了
械,還有士兵嚴加看守。
「有蓋印的箱子都要搬,勞煩。」艾許自認待他們還算有禮,還為此學了幾
句高地語,雖然他發音總像喉嚨裡卡著東西,有時苦力聽到會咧嘴,但很難分辨
那是示威還是在笑。
倒不是艾許特別有同理心,而是怕惹毛他們,貨物會被扔到河裡或下咒。上
個月才有人信誓旦旦,只不過罵了苦力幾句,剛上岸的一桶醃菜就在大庭廣眾下
炸成泥,附近的貨物全都遭殃,噁心的黑色黏液還刷不掉。
據說高地人崇拜邪神,挖人內臟,看他們臉上的刺青,艾許寧可信其有。
走到倉庫足足五百碼,艾許得來回奔走,扯開嗓門確認他們真的聽懂命令。
這已經是件苦差事,而且從頭到尾還有「看門狗」在附近閒晃,腰間的武器叮噹
作響,刀、劍、還有長短不一的匕首。
看門狗,名字取得真好,但沒人敢當面這麼叫。那是城主雇用的傭兵,專門
用來維持碼頭秩序。艾許快步從他們身邊經過,一顆心提到喉頭,就怕給他們出
聲叫住。偶爾,他們會索取「額外費用」,或者就只是無聊找事做。幸好他們剛忙
完,沒心思惹新的麻煩。
「地上那塊髒兮兮的是怎麼回事?」發問那個人剛走過來,嗓門奇大,艾許
偷瞄一眼,只見他鼻子扭曲,歪向旁邊,肩上披著狼皮,看來炫耀意味遠大於實
用性。「有人提水來過?」他的語氣比較像是:有人鬧事我沒趕上真是可惜了。
「沒啥啊,沾了點血,還有染料。」另一個人開口回答,艾許才發現她是女
的,長得高又壯碩,黑髮參差不齊,像是被一把鈍刀犁過。「有個不長眼的苦力把
貨掉在地上,貨主就抓狂了,罵個不停還動手。你知道那些高地人是什麼德行……
叫他們乖乖挨打,還不如叫他們拿劍捅自己肚子。」
「我遇的可多了,要抓狂起來,連熊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我有沒有跟你說過,
四年前我在前線……」
女人很不給面子的嗤了一聲。「高地人把你的坐騎砍成兩半,害你這張俊臉
在石頭上撞成爛泥?對不起,這故事你起碼講十次了。」
「所以呢?」大鼻子自討沒趣,訕訕抱起雙臂。「他們又幹了什麼,損失多
少?」
「苦力擠上來打成一團,把貨主的牙都給打掉了。不過我們也有三個弟兄在
場,所以馬上就擺平了,沒鬧大。」
「這可是額外工作。」
「沒錯,要加收十個百合銀幣當處理費。」女人折起指節,發出清脆的喀啦
聲響。「結果貨主哭哭啼啼,賴著不肯給,差點沒在地上打滾,說這是勒索,要脅,
他要去跟城主請願之類的。」
大鼻子誇張的嘆氣。「唉,這些腦袋裡只有錢的可憐蟲。」
「我們只好把他倒過來搖一搖,這傢伙啊還挺有錢的,連王幣都有,多出來
的就當手續費了,等會兒下崗再請你喝酒。」
「鬧事的苦力呢?」
「當然是押回去了,給鍊子串著,禁閉十天,給仲裁者處理。」
艾許瞥了身邊的苦力一眼,心想他們是否聽得懂,心中又作何感想。這動作
一定太明顯了,離他最近的高地人輕哼一聲,用普通話說:「五號倉庫,大人?」
那拙劣的口音無疑是種嘲弄。
「對,沿牆放就好,謝謝。」艾許用高地語說,算是小小地還手。他懂的也
不多,而且發音老是像咳嗽。
就算苦力發現了,也沒表現出來,反正他鬍子和頭髮一樣蓬亂,根本看不清
表情。他稍微屈膝調整重心,扛穩箱子繼續前進,其他高地人陸續跟上。最後一
個把上衣袖子捲到了手臂上,露出的皮膚粗糙龜裂,還有一長條扭曲的疤。
艾許在倉庫裡多待半個時辰,連苦力都休息放飯去了,但他可沒這麼好命。
清點和登記都需要全神貫注,一次到底,照艾許的習慣,連鄰近的貨物也得掃過
一遍才放心。等他終於鎖上大門,已經又餓又渴,渾身沾滿麥桿碎屑,衣服裡也
有不少,癢得要命又抓不到。
後方陰影中有什麼一閃而過,滑溜又毫無聲息。
跟著男爵夫人四處逃亡的期間,艾許遇過好幾次國王的密探,那時真的是命
懸一線,全靠運氣好才逃得生天。那些傢伙和獵犬一樣,眼中只有目標,咬住便
不會鬆口。到現在艾許都還記得他們的腳步聲,踏得很輕,帶著貪婪、急切的味
道。據說抓到他和男爵夫人可以拿三萬王幣,只有屍體的話獎賞減半,也夠揮霍
一輩子了。
——醒醒,艾許,我們得出發了,馬上。
現在那種寒意又爬回來了。天空雲層低垂,早晨他踏出家門時,街道邊緣都
結了一層白霜,但這肯定不是他冷到發抖的原因。
艾許捺下拔腿奔逃的衝動,只比平常走快一點。腳步跟在後方,要辨認出來
不難:維持一定的距離,胸有成竹,經過水坑也沒減速。他在等好下手的時機嗎?
只要艾許走到偏僻的地方,四下無人……
起碼有件事可以確認,那不是國王的密探,他們可不在乎引起騷動,拔劍的
速度比誰都快,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但這沒有讓艾許好過點。男爵夫人到底給他找了什麼麻煩?到目前為止,他
只不過坐在帳房裡,聽了個語焉不詳的計畫而已。
外加拿到一把匕首,真是謝謝啊。
艾許經過另一群苦力,差點撞翻整袋貨物。「長不長眼啊!」貨主大喊,艾
許邊退邊道歉,同時偷偷往後方瞟去。那人已經躲進陰影,憑艾許的眼力,不可
能找出他在哪裡。
保命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