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4天
艾許在床架下方挖空了一塊地板,確保肉眼看不出來,敲打也沒有異狀。裡
面有一袋高價貨幣、珠寶和匯票,幾張通行證,還有署名老闆的介紹信,為了以
防萬一,艾許模仿過他的筆跡還蓋了印。學徒做這種事被發現,肯定身敗名裂,
幸好他沒打算入公會,也不在乎這些天殺的瑣碎小事。
不消說,男爵夫人給的匕首也放在這裡。
好幾次他就著微弱的光線檢視這把武器,刀刃薄透,握柄雕花,感覺冰冷又
輕得不可思議。如果刺對地方,確實能一舉取人性命,但艾許在腦海中演練好幾
遍,還是不覺得這事有變得簡單一點。他連剁豬肉都覺得噁心,更別提見血。
他把地板恢復原狀才爬上床去。這個房間原本是儲藏室,只有一半露出地面,
白天可以看到各色鞋子經過狹窄的窗戶,空氣潮濕冰冷,牆上留著好幾道水漬。
據柏納格先生說,從前這條街每逢夏季暴雨就淹水,後來高地苦力挖完兩條運河
的淤泥,才算解決這個問題。
挑剔的人可能會覺得這裡像個牢房,不過還是比睡在廚房裡好。艾許剛搬進
來時,只能在爐灶旁棲身,衣服老是沾著灰塵和麵粉。過了幾年,老柏納格才以
養狗般務實的態度,要他把儲藏室整理乾淨搬進去。
無論如何,擁有隱私總是令人心懷感激。
他向來睡得很淺,不時夢見自己在地道裡奔逃,雙腳像陷在泥沼裡,臉上濕
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但今天不太一樣。他抓著匕首爬上陡坡,上方陽
光刺眼,草長得有半人高,已經開始轉黃。山風颳得他幾乎站不住腳,枯葉好幾
次打在臉上。這片風景很熟悉,艾許心想,他在家裡,等一下就會有餡餅出爐,
熱騰騰等著他們享用。
他們?
上方傳來腳步聲,奔跑著直線接近。「嘿!」艾許大喊,揮手示警,但來不
及了,少年一跤滑倒,揪著他遭了池魚之殃。艾許失去平衡,連滑帶滾,撞到石
頭又撞到樹,最後栽進河裡,嗆了好幾口水,差點直沈下去。
「天哪,不要鬧了,王子。」艾許好不容易站起來,又踩到濕滑的石頭,差
點再摔一次。「拜託有點大人的樣子。」
「坡度超出了我的預測範圍。」王子根本沒落水,他就像平常一樣敏捷,在
最後一刻勾住樹幹,全身而退。他一手伸給艾許,幫他爬上岸來。「杏仁蛋白甜餅
換一個和解。」
艾許打了好幾個噴嚏,連聲音都濕淋淋的。「你是說昨天晚餐剩下來的?」
「你家廚房的點心比宮裡好多了。」王子在袋裡掏了半天,結果手攤開來全
是碎屑。「搞什麼鬼。」
艾許作勢要潑他水。「沒和解了。」
「等等!」王子急著說。「我今晚陪你下棋當賠罪。」
「少來。」艾許翻了個白眼,餘怒未消。「你每次快輸了就耍賴,上次還掀
翻棋盤。」
王子甩掉碎屑,隨便在衣服上擦起手來。「那太沒挑戰性了,兩邊攤開來一
目瞭然,真正的戰場沒有人會等你思考完。」
「等你能贏我一局再說。」
「這要看決心,還是技術?」男爵夫人站在河畔,笑意盈盈,濕透的裙襬貼
住身體。艾許看了好一會兒才領悟到那是血,她踩著一路殘肢碎肉,點頭示意他
動手。這正是時機,王子靠得這麼近,又全無戒心。
他第一刀就命中心臟,王子沒有尖叫,只睜大了眼往下瞧,血淹沒艾許的手,
燙得讓他差點握不住匕首。他又刺了一次,再一次。「做的不錯。」男爵夫人審視
他的動作,點頭表示滿意。「你父親會以你為傲。」
「葛拉維斯家的傳統,我懂。」王子嘆氣,一臉認命又無可奈何。「我還以
為你不喜歡直截了當的法子。」他抬起視線盯著艾許,雙眼藍不見底。那是莫沙
克。
愚蠢的惡夢,但艾許驚醒時依舊冷汗直冒,無法呼吸。他在床上坐了好一會
兒,反覆確認手上沒有東西,又裹著毛毯下床,跪在地上摸出匕首,湊到眼前再
三確認。刀鋒冰冷,乾淨,沒沾著血。
接著他聽到腳步聲在頭頂響起,踏得很重又倉皇,像在逃命。某扇門砰一聲
撞上牆壁,有人尖叫,重物落地的聲音令人心驚。「提水來!」另一聲高喊。「快
把他們叫醒!」「在哪裡?」還有「是什麼東西燒起來?」
艾許匆匆把東西放回地板下,有一瞬間考慮是不是要抓起匕首塞進衣服裡。
還是算了,讓他拿著那玩意兒,說不定會先戳死自己。
跑上樓時他已經聞到燒焦的臭味,不像木頭或稻草,他一時分辨不出是什麼
東西,本能地先往爐灶摸去,但餘燼安安靜靜,一點也沒有燒起來的跡象。煙是
從外頭飄進來的,嗆到令人難以呼吸。艾許在倉皇中撞到桌子,又把水壺掃到地
上去。
「艾許呢?誰看到我家學徒了?」某個方向傳來老柏納格的聲音,艾許第一
次聽到他失去鎮靜,連說話都不復慢條斯理。接著是太太拔尖的命令:「快拿水桶
來!你別進去!」
幸好後門的鎖很容易開。艾許跌進冰冷的夜氣裡,彎腰撐住膝蓋咳個不停,
眼裡滿是淚水。真是千鈞一髮,他很確定在那煙霧裡多待一會兒,連腦袋都會燒
起來。
「別動。」後方有個聲音說。
艾許僵站著,全身發冷。劍鋒正貼在他脖子旁,只要動一下就必定見血。他
真的很討厭這玩意兒。
「你搞的鬼,是吧?」他又想咳嗽了,聲音也像吞過木炭一樣難聽。
「守株待兔的好處。」那個人說。「比貓追老鼠有效率得多。」
「我也這麼想。」
「我不希望得砍斷你一條腿或手,才能讓你乖乖聽話,最好的選擇是你自己
走,看前面,別回頭。」
「被踩了尾巴的狗,就用最直接的方式反咬一口。」
「你說什麼?」
這傢伙大概沒什麼幽默感,做事也太死板。「你的工作應該是監視我,你暴
露行蹤,現在還想殺我?」
他沒立即回答,但劍鋒又壓進來一點,艾許感到一陣刺痛,血肯定流出來了。
「你如果安分一點,也不用自討苦吃。」
「如果我死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閉嘴。」他陰沈地說。「他叫我盯著你,可沒說要對付一群瘋狗。等我把
你的指甲拔幾根下來,再看他要出多少錢買你剩下的性命。」
他。好極了,不用再繞路,答案就在這裡。艾許從眼角看到黑影閃過,立刻
往前撲倒,膝蓋和手肘撞在碎石上痛得要命,但他運氣夠好,那傢伙沒來得及在
他脖子上劃一道。
有劍落地,悶喊,還有整個人撞在牆上,打碎了什麼東西。艾許連回頭都來
不及,只顧著往反方向爬,任後方扭打成一團。
他其實才爬了幾呎遠,卻覺得四肢發顫,腦袋糊成了一團泥。抬起頭來時他
差點嚇得大叫,另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瞪著他,正是那位胸口刺青,作風大膽的姑
娘,一手叉在腰上,指甲依舊紅得完美無瑕。艾許不禁好奇,如果他開口求救,
她會作何反應?
「你還是避一會兒吧。」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免得遭到
池魚之殃。」
「你就不能少惹點麻煩?」她有點怒氣沖沖的樣子,但顯然有自知之明,一
步步後退沒打算插手,晃眼便消失了蹤影。唉,不知道她會怎麼向男爵夫人報告,
但現在艾許沒空去想。
他終於不再發抖,手腳也恢復了力氣。艾許笨拙地起身,伸手抹了一下脖子,
掌心有血,已經變得黏稠。沒傷得更重算他幸運。
「搞定,老大。」莫沙克坐在那傢伙的背上,看到艾許的狼狽樣時皺起了眉。
「你還好嗎?」
「沒事,破點皮而已。」
那個人又想掙扎,莫沙克直接揪住他的頭髮往前撞,悶響讓艾許縮了一下。
「別搞死他。」
「還早得很。」莫沙克說著解下腰間的麻繩。他有備而來,動作熟練,捆得
乾淨俐落。「在今晚結束前,你就會寧可自己死了。」
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作為回答,鼻血跟著滴落,半邊帶疤的臉更猙獰了。
「守株待兔的好處。」艾許說。他遲早得習慣這些事的,如果要選,寧可流
別人的血。「走吧,找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我們得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