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國內死氣沉沉。
常用來辦講座、給小團體開會的雪白牆面上難得不是PPT的投影,而是公視的開票現場
直播。
情況很不樂觀。
比起如火如荼激戰中的縣市長選舉,公投的票數變化沒有隨時隨地更新。店裡許多人
都是一手拎著酒杯或酒瓶,一手拿著手機不斷刷新中選會的網頁。
辛苦努力好幾個月,興奮期待中帶著緊張與恐懼,看著數字漸漸堆疊節節高升,跟反
方拉鋸下的落差總是望塵莫及。或許稱作拉鋸還太抬舉。
決戰之夜選擇跟夥伴們共同面對的管書淮一開始還試圖搞笑,問無精打采歪在吧檯邊
摸魚的店員:「會不會是我打開網頁的方式不對,忘記喊什麼芝麻開門的咒語?」
同樣臉色凝重沒平常活潑的阿草扯扯嘴角,「簡單啊。你給我一百塊小費,我用我的
歐洲小紅手幫你重刷看看?」
管書淮二話不說要掏錢,肩膀被人按住。
「招待。」懶洋洋的聲線來自店裡的調酒師阿修。
彩繪瓷盤上躺著撒滿粗糖和咖啡粉的切片檸檬,店裡常用來招待熟客的小點心。
拎起一片放進嘴裡,濃烈的酸氣衝得管書淮的眼淚都快飆出來,砂糖的甜美與咖啡的
醇厚才慢了好幾拍緩緩滲透。
精神為之一振。
向阿修道過謝,順道略去某店員跟調酒師男友撒嬌為什麼他沒得吃的打情罵俏,管書
淮點開聊天頁面丟了一句話給在家趕稿的學長大人。
──沒想到會輸那麼多。
趕稿期間向來不管手機死活的陸元徹破天荒在三分鐘後回了他。
──我在家等你。
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奇蹟似地讓淹到喉頭的恐慌退了潮,管書淮大口呼吸著夜店裡混
雜二手菸、食物、酒氣和香水的空氣,覺得自己又能繼續喘息。
不死心的人們還留在店裡等待最終審判,眼看午夜後公視的直播換成音樂節目,隨即
被店員切成另一台還在關心選情的新聞頻道。
首都市長的戰爭纏鬥到深夜兩點半,終於靠著小於千分之三的極些微差距分出高下,
但自稱愛家的反同方與挺同一派的勝負,卻老早就分出勝負。
確實慘敗。
不管哪案都是兩倍起跳的差距重創許多彎同志與直同志的心。一時間,店裡的哭聲與
罵聲交錯,此起彼又落。
手上的側車還剩一口,管書淮沒心情喝完。他甚至迷信地想著:或許是側車這酒點得
不太吉利,所以這回的結果翻了車。
而且翻得四腳朝天。
「阿修,你想過去國外結婚嗎?」管書淮端著養不了金魚,只能勉強養吻仔魚的酒
杯,問彷彿世界末日也不慌不忙的鎮店之寶。
手法俐落地調好一杯環遊世界推給店員男友叫他送去,阿修才一邊沖洗雪克杯,一邊
回答常客的提問。
「沒想過。結不結對我而言不重要。不過……」
「不過?」
阿修露出一個淡笑,「他跟我求過婚。」
覺得自己白癡找虐的管書淮皺著一張臉擺擺手,「好好好,對不起,當我沒問。」
阿修自顧自往下說,「他說想去國外登記,被我拒絕了。」
「為什麼?」
「我是臺灣人,為什麼要去國外登記?」
「喔,你想等明年時間到啊?」
送酒回來的阿草正好聽到,插了一句:「他說要等修民法啦!笨蛋。」
「……從今晚的狀況看來,有專法就要偷笑了。」
管書淮終究還是把最後一口殘酒嚥下,哪怕無法澆愁。失去冷度的調酒苦澀而辛辣,
難以入喉。
阿修依舊維持平淡冷靜的語氣:「現在沒有,那就努力到有。權利不是從天上掉下
來的。」
聽起來沒錯,但在這個淒風苦雨的夜晚,能把這想法坦然又堅定地說出口,太不容
易。
接過阿修推來的無糖綠茶潤了潤喉,管書淮笑了。
「糟糕,我覺得你更帥了。」
阿修還沒說話,就被衝進吧檯裡的阿草一把抱住,宣示主權兼宣戰:「管書淮你是不
是想決鬥!」
管書淮翻了個白眼,「我又沒說初音只是個軟體。」
「初音不是軟體!你也不准覬覦我男朋友!」
管書淮誇張地嘆了口氣,「阿修,你當初是頭撞到嗎?」
這回,沒等阿草暴走,阿修摸了摸小男友氣得發紅的臉頰,笑著說:「因為他很可
愛。」
管書淮點頭,「我也常覺得我家小七很可愛,尤其是牠亂咬牠把拔的拖鞋,縮在角落
求饒的時候。」
「阿修你不要攔我!我要飛踢這個混蛋!」
一觸即發的大戰被端著酒杯巡迴歸來的店長和其男友,及時阻止。
滿屋子吵吵鬧鬧,三句話還是離不了讓人傷心錯愕的現況。
夜已深沉。
打包兩份熟客限定的豬肉炒烏龍給肯定沒好好吃晚餐的同居人,管書淮一路跟朋友們
道別,或是擁抱拍肩,或是大罵安慰……終於走到店門口,離開那個暫時被絕望統治的國
度。
孤獨國的木頭招牌在深夜只有搖搖欲墜的一點燈光照映,確實孤單又寂寞。
這個一次次走上街頭、深入民間,振臂高呼搖旗吶喊,聲嘶力竭對抗著龐大惡意的渺
小國度,今夜後又該何去何從呢?
為了別讓手上的食物涼透,管書淮沒搭延遲收班的捷運,叫了計程車趕回家。
車上,司機大哥沒有意外地開著廣播收聽持續纏鬥的市長選情,話家常似地跟他聊起
選舉。精疲力盡的管書淮有一搭沒一搭地靠著營業用模式聽他左批藍右批綠,哪個都看不
順眼,直到他在街燈一閃而過的光亮下,看清那張貼在駕駛執照旁的小小彩虹貼紙。
「……大哥,你駕照旁邊那張貼紙是?」
「喔?那個彩虹喔?啊就我女兒啊……」
聊起剛上大學的寶貝女兒,運將一反方才幹天幹地幹命運的憤怒中年形象,笑得溫柔
似水。
「她說她喜歡男生,但她認識好幾個喜歡女生的女同學,也認識好幾個喜歡男生的男
同學。我說這樣很奇怪啊!男生愛女生才是天經地義,兩個男的是要怎麼生小孩?啊,先
生,我是不是該先問你,會不會討厭同性戀?」
管書淮憋著笑搖頭,「不會,我不討厭同性戀。你繼續說。」
「喔,那就好。啊她就跟我講了很多啊。什麼生小孩不是重點,兩個相愛的人能在一
起才重要。我說法律又沒規定不准他們談戀愛……她就說不能結婚很不方便啊,跟我說什
麼動手術不能簽字很危險,不然就是對方死了已經很傷心,連喪禮都被趕出去更可憐
……」
司機突然一個急煞,差點撞上路邊衝出來的小貓,嘴上碎念幾句後又自行把話接上。
「反正她上大學唸很多書,常常回家跟我講這些事情啊,聽久了我也覺得,喜歡男生
或喜歡女生都是自己的事,別人管那麼多幹嘛?」
如果可以,管書淮非常想給司機大哥的女兒一個長達五分鐘的起立鼓掌。
「所以,大哥你有去投公投嗎?」
「有啊有啊。可是吼……那麼多案子,我看得霧沙沙,問我女兒要怎麼投,她也不告
訴我,就很麻煩啊。」
管書淮訝異,「她沒告訴你兩好三壞,或是哪些投同意、哪些不同意?」
「啊就是沒有啊!但她有解釋每個案子是要幹嘛給我聽啦!我說妳講那麼多,我也記
不清楚,直接告訴爸爸怎麼投就好。她說不行,要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就算我是老人家
也一樣!你聽聽看,是不是很可惡!」
語氣是埋怨的,但管書淮只聽出一股佯怒之下的自豪。
「司機大哥,你有一個很棒的女兒。」他衷心這麼認為。
「嘿嘿,我也這麼覺得……啊,是不是停在前面那個巷口就好?」
「對,謝謝。」
謝謝你給予的意外溫暖,也謝謝你教育出那個明理懂事的女兒。如果這樣的人更多一
些,今晚的結果一定更讓人開心。
回到家門口,管書淮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踏進去。
他慢吞吞地抽完一根菸,考慮到家裡的狗兒子,又脫下外套把菸味散了散。
隱約的狗叫聲由遠而近,在他準備掏鑰匙開門時,手機先響了。
「回來了?」
「……嗯,在門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學長的口氣溫柔不少。「又忘記帶鑰匙?」
「沒有。就……」
小七興奮的汪汪聲和大門開啟的聲音一同傳進他耳裡。
「等我請你進門?你是吸血鬼嗎?」
前院的小燈沒打開,門口昏黃的燈光下,管書淮看著那個逆光的身影,一言不發地撲
了過去。
顫抖的身軀過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平息。
本來繞著腳邊團團轉的柴犬嗅到不尋常的氛圍,安靜地蹲在一旁,小小聲地輕哼,彷
若安慰。
陸元徹拍著小學弟的背,儘管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動不動就掉眼淚或鬧脾氣的笨蛋大
學生了。
「……對啊,只想吸你的血。」
在背上拍撫的手掌移到管書淮的後腦勺,輕輕巴了一掌。「去關門。」
「嗻。」
用金錢取代時間的後果就是那兩份食物還冒著熱氣。
忙起來六親不認的大作家果然沒乖乖吃晚飯,只啃了半塊麵包。或許是佐餐的談資太
殺風景,陸元徹就連主廚特製色香味俱全的豬肉炒烏龍也只吃了半盒,其餘全進了管書淮
跟他狗兒子的五臟廟──當然,屬於小七的那一小份過了水。
肚子填飽了,心卻是空的。
管書淮毫無形象地趴在桌上,把腳按在狗兒子毛茸茸圓滾滾的身上,企圖竊許些溫
暖。
「學長,我好絕望……怎麼會這樣呢……」
「所以你打算自殺給他們一個教訓?」
管書淮皺起眉頭,「我死了他們只會更開心吧?萬惡的同性戀終於自我毀滅,搞不好
又會砸個好幾百萬去登報登廣告慶祝之類。」
陸元徹冷笑一聲,「原來你那麼有名。」
管書淮皺起的八字眉進階成川字眉。「對啊。我是什麼咖?如果不是去跳101或是衝撞
總統府,就算死了也沒人知道吧。」
「如果我出差不在家,或許你的屍體還會被小七吃掉。」
管書淮觸電似的從桌面上蹦起來,先瞪著陸元徹,又低頭看著被他像是滾筒滾來滾去
玩的狗兒子,「小七,你會把書淮把拔吃掉嗎?」
很聰明但還沒那麼聰明的柴犬張大黑溜溜的圓眼睛,低低地嗷嗚一聲。
管書淮得意洋洋,「你聽,牠說牠不會!」
陸元徹懶得再理他,起身收拾桌面準備回去趕稿。
「學長……這種時候不是要好好安慰我嗎……」
陸元徹停下腳步,挑了挑眉,「用身體?」
管書淮眼睛發亮,「可以嗎!」
陸元徹殘忍無情地拒絕了他,「我還要工作,晚安。」
「學長……」
化身人形無尾熊的管書淮雙手一伸抱住陸元徹的腰,下巴卡在他的肩頭,任憑對方半
拖半拉地往廚房走去。
「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都已經這麼難過了,不該做點快樂的事情嗎?」
把廚餘清理完畢後,陸元徹打開水龍頭沖洗外帶餐盒,雲淡風輕地回答:「寫作是種
自我治癒的過程。」
「……所以學長你用這種苦悶的方式自我修復嗎?聽起來好M喔。」
陸元徹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沒想到向來彆扭的某人那麼大方就承認了,管書淮愣在原地,甚至忘記跟著善後完
畢的學長大人走出廚房。
「所以才跟你談了那麼久的戀愛。」
中了定身debuff的管書淮在效果解除後吃了一記暴擊,只剩薄薄的血皮。
他摀著胸口追上去,「學長!我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陸元徹還在傷口上灑鹽磨胡椒,「你的減傷呢?」
「CD中!而且這是個DOT!快點,我要死了!」
盯著泫然欲泣的同居人,再看看腳邊跑來湊熱鬧也跟著嗚嗚嗚的狗兒子,陸元徹蹲下
來摸摸小七,偏頭打了個噴嚏,隨手扔了顆皮球到走廊給牠追,面無表情地朝向智商可能
比狗兒子高不到哪去的傻學弟說:「這是句情話,你聽不出來?」
「你明明就是在嫌棄我,說跟我談戀愛很自虐,怎麼……欸……真的耶!」
哪怕自虐,也愛著你,想跟你一直生活下去──如果這不是情話,什麼是情話?
難得開金口說了句人模人樣的情話,陸元徹那晚沒能回去趕稿,而是被某個要求具體
安慰措施的笨蛋拖上床,換了一種方式加班,這樣那樣糾纏了大半夜。
天快亮時,管書淮被一陣若有似無的菸味喚醒。
「你在幹嘛?」
熄了手裡的菸,隨便套了件T恤的陸元徹坐在木頭地板上,回頭看向光著屁股的管書
淮。
「看星星。」
管書淮瞪著閣樓天窗外已經泛白發亮的天際,「……你到底坐了多久?沒事吧?別嚇
我。」
「沒事。」原本要把人拉進懷裡的學長大人發現某人連褲子都沒穿,一秒變臉,「去
穿褲子。」
「又沒人看到!」耍賴耍得很自然的管書淮一屁股在陸元徹身邊坐下,「你在想什
麼?」
「你覺得白天有星星嗎?」
管書淮用一種想質疑對方智商但又迫於淫威不敢質疑的扭曲表情回望陸元徹,坑坑巴
巴地回:「我想、那個、大概是……沒有吧?」
陸元徹沒去鄙視笨蛋學弟的答案,淡淡地說:「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星星一直
在。」
感覺學長即將開示什麼開天闢地震古鑠今的大道理,管書淮的態度跟著小心翼翼起
來:「……所以?」
「別被眼前一時的風景迷惑。相信你所相信的。」說著說著,陸元徹突然笑了,「三
人成虎以假亂真,你要這麼解釋也行。」
想笑又想哭,管書淮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乾脆把臉埋在陸元徹的胸口,悶悶地說:
「我只是怕……怕我自己……或是身邊的人等不到那天……」
陸元徹沒再說話,伸手抬起小學弟的臉,給了他一個認真而慎重的長吻。
如果說有什麼力量能超越語言和時間,大概,就是愛了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