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程昱之走後,京城好像又更冷了。
為了避嫌,慕羲幾乎都待在宅中,只在被傳呼時才會離開家門。
本來就沒什麼朋友的他過著早起練武、午間讀兵書、晚間讀雜書的清閒日子。
「將軍,今兒個是您要去領印璽跟腰牌的日子。」
被留下的總管替慕羲上了早飯,順帶提醒了一下自家主子。
「知道。」
慕羲端起粥。「崔澤。我走之後不會太常回來,可能比之前還要不常回來。」
「你跟夫人就隨便找一間廂房住著吧,我回來之前會送信,到時候再麻煩你們打掃我的書房和臥房。」
總管抬眼看他:「所以,少爺,您是打算長住西北了麼?」
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慕羲露出了笑容。
「反正皇上也嫌我在眼皮子底下礙眼吧,還要猜想我到底在做些什麼、會不會反。索性讓他都不用看見我唄。」
「而且,我之前不也是長住西北麼?」
程昱之幫他訂的「將軍府」牌匾送來了,懸在門上。
卻和冷冷清清的門庭成了諷刺的對比。
「在下會幫您打理好家中事務的。」總管傾身。「信件什麼的也會幫您轉到西北,但還是希望您能偶爾回來。」
「老將軍應該希望您過得快樂,但宗廟還是必須要拜的。」
嘆氣之後,慕羲頷首。
「知道,這是必須的。」
領了印璽、腰牌,也畫了押,慕羲頂著辦事人打量的眼光轉身離去。
回去就迅速的牽了馬、帶好行李,別著腰牌就上路了。
不需要跟誰道別,該道別的人早在他之前就先離京了。
自己何必像是作賊心虛一樣落荒離京呢?慕羲坐在馬上,微微出神。
「我再托人給你捎些東西去吧,可以好好期待。」
罷了,就當作自己急著回去、期待著第一時間拿到賀禮吧。
◇
慕羲從京城出發時,程昱之已在西北待了四日。
把那套顯眼的飛魚服壓在寄宿的旅店箱底,此刻的他披著棉襖蹲在街角,臉上還抹了些黑灰。
「唉,真的是冤冤相報何時了,天天在這裡看殺豬有什麼意思?」
他喃喃,發現自己的雙腿逐漸失去知覺,只好趕快站起。
「消夥子借郭啊!」
操著口音的壯年男人從程昱之身旁擠過,身後的大包裹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些什麼。
「嘶。」麻掉的腿被壯年男人不小心碰到,他齜牙咧嘴的按住腿。「大叔你小心點啊!」
剛才那個大叔好像不是漢人?
程昱之猛然回頭。
邊城地帶有非漢人是正常的,但他為什麼這麼慌忙?在躲什麼?
「哎這腿……」
他的腿還沒恢復知覺,眼看就沒法追上那個男人了。
「都讓讓都讓讓,剛剛有沒有一個揹著大包的人跑過去?」
接著來的是官兵,程昱之連忙低下頭,假裝在敲打自己的腿。
不行讓他們發現自己啊,那天剛來的時候太守剛好在練兵,這裡其實不多的官兵都看過他的臉……
不可以讓太守發現他其實沒有離開,還在偷偷調查他轄下的地盤。
還以為自己是來調查功績的呢,練兵時兵整齊了不起啊?隔壁就是慕羲的皚雪軍,人家都幫你擋外患了,才輪不到你邀功呢。
「有,他往那裡跑去了!」
人群中有人指認,而官兵也往那頭跑去。
程昱之的腿總算不麻了,但沒辦法追。
先不說那人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那些官兵回頭看到自己在鬼鬼祟祟跟蹤的話,指不定要傳出錦衣衛吃牢飯的奇聞了。相信那個腦子進水的太守敢這麼做。
太丟臉太丟臉。
嘆口氣,程昱之繞去旁邊買了個燒餅,抬頭看向萬里的晴空。
會不會哪天,自己也被派去調查皚雪軍呢?
結束今日名為調查實為逛街的行程後,程昱之跟店小二要了一盆水,在房裡擦洗滿臉黑灰。
調查最麻煩的果然是偽裝的部分了。
每次都醜的不行,自己都看不下去,能堅持到調查完真的是要萬分耐心……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程昱之捧著擦臉的布去應門,發現是當地的線人來訪。
「進來進來。」
他往外探頭,確認廊上沒人之後輕輕關上門。
「董先生,你調查到什麼了?」
「程大人。」
那個矮小的中年男子卻是噗通一聲跪下。
「等等等等,你幹嘛呢不要跪我,會折壽的!」
程昱之想要去攙,但董潛執意要跪著。
「鯓溪居然混入了蒼蠻的傢伙,小的待您到了才發現,真是罪該萬死!」
……蒼蠻?
程昱之震驚地收回手,把布扔進水盆。
「程大人,請饒恕我的手下……」
「等等。」他蹙眉,打斷董潛:「混進來是常態了,還發生了什麼?」
本來就不可能把門看的滴水不漏,蒼蠻混進來不是什麼大事,重點是,他們做了什麼讓他的線人如此恐懼?
董潛垂下頭:「太、太守被買通,朝他們倒賣軍火……」
程昱之沉默,感覺到一陣寒意。
那個太守的腦子看來真的不太好。倒賣軍火一事可大可小,但賣給紀煌最大的、最難搞的外敵,那就是罪該萬死。
太守腦子進水,八成得拖全家下水。
「證據呢?人證?物證?」
「八日後是朔,他們會在城西的廢墟進行交易。」
「到時候您帶人去,就可以人贓俱獲!」
帶人?
在董潛看不見的角度,程昱之勾起一抹冷笑。
自己是一個人來的,官兵又和太守是一夥的,要去哪裡找「人」?這個董潛也是有點心思的,到底是向著誰?
他不想用惡意揣測他人,但多數時候都不得不如此。
誰叫他是「皇帝的走狗」呢?
「你再和我詳細說說吧。」
孤身在外,能利用的就要利用到極致。
但這條線,之後大概是廢了。
◇
比鯓溪再更北的地方,是群山疊嶂。
雪線由山巔開始往下蔓延,步步進逼。
關隘在山腳,而皚雪軍的駐地位在山腰。
「將軍什麼時候回來啊?」
少年兵趴在營帳上的窗口,百無聊賴的看著雪。
「不是說一個月內一定會回答麼?」
在旁邊擦地的青年瞪他一眼,罵:「才十五日而已,急什麼?到時候傅監軍聽見了直接抽死你。」
「傅監軍才是最想將軍的吧。啊!」
「幹嘛?」
「是凌雲!將軍回來了!」
少年拔腿衝出了營帳。青年嘆口氣。
「趙海青,跑慢點!」
慕曦裹著紅狐裘,吐出一口白煙。
好冷。北方怎麼能冷得這麼快?
他駕著愛駒凌雲,緩步上山。
『爹爹,為什麼皚雪寨要建在山腰上?』
『從上往下看,才能提前看到來意不善之人啊。』
『為什麼不建在蒼雪關旁就好?』
『太近了,百姓會因畏懼而不敢出關。』
「但也考慮一下冬天的酷寒啊……」
慕曦喃喃,看見從山下跑下來迎接他的少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趙小海,我回來啦!」他喊,但少年衝勢不減,跑過來抱住馬腿。
「將軍,想死你啦!」
趙海青朝馬上的將軍露出大大的笑臉。
「有從京城帶東西回來麼?」
凌雲停下腳步,朝自己腿上的重物噴出鼻息。
笑著拍拍牠的脖頸,慕羲揮手示意趙海青鬆手,自己也下馬陪他步行。
雪下的不久,地上雪層尚淺,靴子走起來還算舒適。
「只有臘肉了,怕壓碎所以只帶了一點糕餅。」
「哎,崔夫人的臘肉冬天配飯真的很好吃。這裡最慘的果然還是沒有蔬果啊。」
「啊,我是有帶果乾啦,不過誰偷吃我就把他栽進雪裡當樹。」
慕羲逗著少年玩,而少年很輕易的就上鉤了。
「將軍~我也想吃~」
兩人一路吵鬧到了營地口,站在那裏的除了守門的衛士外還有一名中年男子。
慕羲閉上嘴,受了衛士的禮後放開韁繩,行禮道:「義父,我回來了。」
「平安回來就好,進來吧。」
傅監軍、傅寧安轉身進了營寨,而慕羲把韁繩往趙海青手裡一塞,也跟著進去了。
「皇上有跟你說什麼嗎?」
傅寧安問道,從炕上拿起茶壺泡茶。
他的手是一雙文人的、沒有太多繭子的手。
「說什麼?」
慕羲複述了一次,在桌旁的椅子坐下。
「他說他期待我能繼續為邊疆帶來和平。」
同時作為監軍和長輩的男人把茶杯輕放在青年面前。
「和平?老皇帝也是這樣講的,但怎麼可能有和平的一天。」
「蒼蠻的存在一直都是問題,但皇上都只給這兒的領頭人一個聽起來厲害的名頭,然後逼他們繼續扛著。」
傅寧安的營帳窗戶直對著蒼雪峰往外的唯一山道,而他日日夜夜就是盯著那個山道。
大半輩子都為了紀煌國民的安為操心。
「我只覺得,回京的感覺太壓抑,好像所有人都等著看我造反的那天。」
說著,慕羲被傅寧安的眼神驚的連連擺手。
「義父你別這樣看我,我可沒有要反,『慕家亡的罪有應得』這件事情我還是知道的。」
「就怕全部人都覺得你有反意。」
「跳進綠江也洗不清啊。」
端起茶杯,慕羲感覺杯壁的暖意驅離了纏繞在心上的寒意。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如果真的不行的話,只能靠個機會把蒼蠻打殘,你自己向皇上請求歸隱。」
傅寧安說完,臉部表情突然僵了一下。
「惜之,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讓我好好自保的意思麼?
吞下茶水,他笑著安撫:「沒事的,義父說的沒錯,那才是我保命的好方法。」
但他接著又擺出嚴肅的神情。
「但這個蒼雪關、皚雪軍是父親託付給我的,身為父親的獨子,我覺得我有必要代替他好好守護這裡。」
就算懸在頭上的那把刀還在等著落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但這裡都是自己的「家」。
--什麼都不剩的,自己的家。
「我不知道慕衛青知道你這樣想會做何感想。」
只能嘆氣,傅寧安的指腹抹過面前的杯緣,繼續說道:「但我覺得,你要遵照的是你的本心,只要你覺得問心無愧,那麼就是走在正道之上。」
叩叩。
營帳旁的柱子被敲了幾下,外頭的青年探頭進來。
「將軍、傅監軍,有一封來自鯓溪的求援信,印著加急的字樣還附上了錦衣衛的腰牌,請問現下是否有空處理?」
錦衣衛和鯓溪兩個詞挑動了慕羲的神經。他看了傅寧安一眼,喚道:「給我吧,天永。」
「是。」
趙天永遞上來的信函用火漆封著,還附上刻著「錦衣衛試百戶程昱之」名稱的腰牌。
慕羲覺得五味雜陳。
他不想要在這種情況下看見這個名字。
「錦衣衛來西北了?」
傅寧安皺眉。他取來開信的小刀,遞給慕羲。
這裡沒有人知道他跟程昱之有私交。但私事是私事,公事是公事。
慕羲順手將腰牌放在桌上,努力不去看它。
公事為重。
給蒼雪關駐軍、皚雪軍:
錦衣衛指揮使程昱之,於鯓溪查獲蒼蠻與當地太守不法勾結。
無奈隻身到來,無可信可用之兵士,想要請求皚雪軍撥百人隊支援。
時間是十一月二十日的夜間,蒼蠻與太守將進行軍火交易,還望貴軍能夠支援。
十一月二十。
慕羲看了一眼自己的掌紋。
兩天之後,在鯓溪,蒼蠻和鯓溪太守要進行軍火交易。
幫著蒼蠻打紀煌?搞什麼鬼。
「惜之,你看完了給我。」
皺眉接過信件,傅寧安細細看了起來。
程昱之寫得不多,大概也是看在交情上才交代得如此簡略。
但其實皚雪軍並不是自己可以獨斷的啊。慕羲想。
「皇上的走狗,會不會只是想要測試我們的忠誠?」
看吧。就會有這樣的猜測。
儘管交情擺在那裡,卻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事情。別人還是會懷疑幫皇帝秘密辦事的錦衣衛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覺得吧,如果真有其事,不派兵絕對會出事。雖然說他欺騙我們的可能性也是存在,但就只有百人隊的話,應該不至於會讓蒼雪關出什麼事。」
他感覺自己的內心有兩股力量在拉扯。
很想跟義父說那是自己的竹馬,應該不會騙自己的。
然後大概會被訓話,訓說「人是會變的,錦衣衛這種東西本就不可信」。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領兵,去幫那個錦衣衛。這樣百人隊裡的人也不會不服,應當能好好完成任務。」
「不管懷疑不懷疑,我們都只能遵從錦衣衛的『請求』,不是麼?」
傅寧安拿起五角形的腰牌,指甲磨過上頭的字樣,聳拉的嘴角分不出是冷漠還是平靜。
「你覺得可行就好,人你自己挑吧,但不可以都挑精兵,精兵最多帶二十人去。」
「是。」
視線停留在傅寧安的手上,慕羲思索著自己要如何討要那塊原屬於程昱之的腰牌。
但還好傅寧安注意到他的視線,把腰牌遞還給他。
「你拿著,不要讓皇帝更加懷疑你了。」
慕羲垂下眼簾,只能低頭稱是。
-------
想當初剛寫到這裡還不小心把總管寫成管家……
在京城的慕羲是比較壓抑的,在皚雪寨的時候比較活潑一點還會逗人玩兒(不過程昱之有竹
越寫越覺得當個錦衣衛真難……
(錦衣衛試百戶是從六品小官~
偷丟噗浪連結XD 不時會有小段子掉落(也可以單純搜tag
https://www.plurk.com/night_shadow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