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豆大的汗珠從慕羲的鬢角滑落。
馬尾因汗而貼在脖子上,被他順手揮開。
「將、將軍,你今天怎麼跑這麼快?」
趙海青還在喘,滿臉通紅。
「喘完了去整理一下,等等要掃雪。」
他雙手環胸,看了一眼天空。
看來要晚些才會下雪。那剛好,現在可以整理整理寨子,順便當作鍛鍊。
沉默著朝慕羲遞去一碗水,趙天永覺得自己真是聰明。
果然後面那組才是最累的,因為將軍已經進入狀況。
——他們家將軍本來就是靠大量的鍛鍊才有現在戰力的啊。
「看我做啥呢,臭烘烘的,去整理整理自己。」
嫌棄的揮揮手,慕羲皺眉。
「程……他醒了沒?」
莫名遭到嫌棄的趙天永看著自家汗流浹背的將軍,道:「還沒,您的營帳帳門還是垂著的。」
……將軍您身上也都是汗啊。
「那我去叫他吧,你去傳令。」
一口灌下碗裡的水,慕羲把碗塞回他手裡。
「一炷香之後,輪到這次打掃的在操練場集合。」
「是。」
看著慕羲的背影,趙天永按住自己在跳的眼皮,皺眉。
「程昱之,艷陽高照了,起床了!」
慕羲進入自己的營帳,張口便喊。
喊完才發現程昱之已經醒了,抱著膝蓋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醒了幹啥不出去呢?裡面可悶了。」
隨意地脫去身上的皮甲,慕羲朝他搭話。
衣服濕的慌,但脫掉又會著涼。
「剛起來呢,不是很想動。」
程昱之打了個呵欠,伸直了腿。
「練完兵啦?」
「是啊。跑了皚雪峰四圈。」
「四圈?」
程昱之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跑四圈也太遠了吧,是人幹的麼?」
「只有我跑四圈,其他人跑兩圈而已。」
慕羲抹去額頭的汗,拿起旁邊的布巾,浸到水桶裡擰了擰。
「……你還是人麼?」
「以前常跑,習慣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吧,以前在京城我不也是早上晨跑?」
擦了擦臉,慕羲突然露出微笑。
「唉呀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你說你也想試著跑跑看來著,結果兩天就堅持不下去了。」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還這麼愛拿出來說嘴。」
「等等要掃掃雪,然後練習射術。」
一轉話鋒,他脫去上衣,開始擦澡。
而程昱之轉開視線,看著地面。
「之前你提起要封山……大概是什麼時候?」
「往年都是十二月初,今年你在所以拖晚了些,但應該差不多了,不能再拖。」
慕羲瞥他一眼,繼續打理自己。
「反正就是埋點雷,再引爆罷了。不需要花太久時間,但就是有些危險。」
其實他有點潔癖,身上有汗就會渾身不舒服。
「埋雷……你們哪來的雷?」
「啊,之前從蒼蠻那裏刮來一箱潮掉的雷,讓那些幕僚研究研究就大概知道怎樣能用了。」
雷屬於禁物,由宮中直接管轄,普通的兵寨應該是不會有的。
程昱之皺起眉,道:「那東西不是很危險?」
「它像是雙面刃,雖然好用但是危險。」
把布巾丟回水桶裡,慕羲換了另一件上衣,順帶換了褲子。
「放心吧程大人,大概剩六顆左右,三年後我就會考慮要換法子了。」
「你們這樣真的沒問題?被皇上抓到可是會出事的。」
程昱之還皺著眉,卻感覺身側的床鋪微微陷下。
「幫個忙吧,我肩膀有點疼。」
慕羲坐到他身側。
「其實皚雪寨也算是個三不管地帶了,義父總是在唸叨著多久沒人來查探了,皇上是不是其實對這裡不太上心。」
「……你在暗示我回去不要亂說麼?」
「倒也不是。」
慕羲感覺到那雙按在自己肩上、指節分明的手有些僵硬。
「你總不會害我吧,但就是,你可能該走了。」
「嗯。」
程昱之知道自己不應該在這裡待太久。
「我的備馬可以借你騎回鯓溪。過幾日我送你回去。」
思考了下,慕羲又說:「你的傷……可以騎馬了麼?」
「有綁緊應該就還好吧。我可以回鯓溪躺躺。」
用了點力幫慕羲按著肩膀,程昱之思索著。
「昨天那樣回來沒有滲血,康復的挺快。我覺得我應該好好感謝當初幫我治療的大夫。」
「也順便感謝感謝我唄。」
「感謝你啊,慕將軍。」
程昱之放開手,而慕羲回頭看他,一臉嚴肅。
「其實我覺得吧,你應該要直接回京城。」
他說,聲音壓低。
「那天的刺客沒有抓到,雖然說那天你看起來的確是最好攻擊的目標──別否認,一百多人就只有你穿皮甲。但……」
他頓了下,而程昱之呼出一口長氣。
「我覺得你是被針對的,雖然太守已經落網、被送回京城了,但你還是有可能受到攻擊。真不知道是哪個紀煌人這麼不想讓你回去……總之──你這次要萬分小心,出什麼事我可護不住你。」
雖然上次也沒有成功護住,還險些看他在自己面前死去。
「哎。」
程昱之應了聲,覺得自己聽到慕羲語氣中隱隱約約的懊悔。
「沒事,我不還好好的活著麼。我就繞過鯓溪吧,反正行李你都替我拿來了。那我是不是應該回到京城後給你寄封信啊,說我平安到達之類的。」
「那時候都封山了,你要怎麼寄信過來?」
慕羲失笑。報平安也這麼難是怎麼回事?
「啊。」
「怎麼,想到什麼?」
「你帶著白翅走吧。」
「啊?」
瞪大眼,程昱之發出了詫異的音節。
「我帶你的鷹走做什麼?」
「送信啊。」
「你腦子進水麼?獵鷹拿來給我倆送信?」
「沒進水,我很認真。」
沉默了會兒,程昱之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應道:「你覺得可以便可以吧。」
「但牠真的記得了路麼?」
「放心吧,牠可厲害的呢。」
慕羲轉回背對程昱之的方向,伸展上半身肌肉。
「該去清掃了,你要來曬曬太陽麼?」
「行啊。」
程昱之搞不懂皚雪軍。他們的氣氛有點微妙,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雖然這並不是他的任務,不是很重要。
但看著一堆男人在慕羲的指揮下掃雪,其實還蠻有趣的。
作為客人,程昱之只要拉把椅子坐著發呆就好。他看著慕羲忙著指揮的背影,微微出神。
大多數兵士的身材都偏粗壯,在西北鍛鍊數年卻沒有長出明顯肌肉的慕羲顯得特別突出。
尤其他又不是特別高。
忽略掉畢恭畢敬的回話,就像是小孩子在指揮大人一樣呢。
「看什麼呢我背上都要被你看出一個洞了。」
慕羲皺著眉回頭數落,低頭搓了一顆雪球,再次轉身。
「趙海青!全部人都在打掃就你在那裡偷懶!」
他丟出那一顆雪球,正中趙海青後腦杓。
「將軍你幹啥呢!人那麼多你就偏打我一個!」
趙海青氣得跳腳,也蹲下身搓起一顆雪球。
「還記得我是將軍啊,你敢丟我就把你吊在寨門口一天!」
朝他揮揮手,慕羲走到程昱之面前。
「活像個曬太陽的老頭子。」
……不就是你叫我曬的麼。
「閉嘴,指揮你的,不要管我。」
他朝慕羲做了個叫他轉身的手勢。
「哈哈哈。」
慕羲笑著轉過身,沒發現遠處的趙天永在看他。
將軍笑得特別開心。
他接著打量旁邊的程昱之,沒發現什麼特別的。
那個人聽說快要走了,那接下來將軍的心情大概又要不好了吧。
嘆口氣,趙天永繼續揮鏟工作。
「這些雪要鏟到哪兒去?」
程昱之終究是耐不住寂靜,出口詢問。
慕羲站姿筆挺,像是在凜冬中挺直身子的松樹。
「鏟到要封山的地方……的上方,之後會用到它們的。」
「要注意安全。」
「嗯。」
慕羲遙望堆好的雪堆,深吸一口氣。
除了那百多顆頭顱、傅添晨的屍身以外,會出現在他惡夢中的,還有大片的、滑落下來的雪層。
天災和誅滅他所有親人的那股力量很像呢。
人什麼都不能做,就只是,死去。
「惜之?」
程昱之推推他的肩膀。
「清掃完畢,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吃飯。」
拍拍自己的臉,慕羲深吸一口氣。
「下午就沒什麼事了,怎麼,想要去哪裡走走麼?」
「……你怎麼還走得動呢?腿都不痠的麼?」
「不是吧,你還是比較喜歡跟我抬槓麼?」
慕羲轉身,拉著程昱之的胳臂往食堂走去。
「吃中飯吧。吃完我要回去處理點軍務。」
◇
又過了幾日,傅寧安主動叫了慕羲過去。
關於程昱之必須走了、他們應該要按照計畫封山之類的事情。
再隔日,慕羲便準備把程昱之送回京城。
「馬你騎回京城吧。」
慕羲遷來他的備馬、一匹棗紅色的高大駿馬。
「抱歉,難得來了卻還是要趕你回去。」
「沒關係,你也有你的事要做吧。」
肩上停著白鷹的程昱之微微低頭,接過韁繩。
「我會直接回京城,不會在鯓溪逗留,你不用擔心。」
「嗯。今年過年我就不回去了,大概過年之後才會回去一趟吧。」
程昱之翻身上馬,不小心撕到傷處,忍不住齜牙咧嘴。
「好,你到時候再給我捎個信息,我再煮桌菜給你。」
「行啊。」
他抬起手。
「沒什麼好送你的,回去再躺個幾天再開始工作吧。」
「晦焉,保重。」
「嗯。期待與你再會。」
「再見。」
程昱之駕著馬走了,而慕羲看著他的背影逐漸變小、逐漸消失在視野中。
他眨眨眼,像是送走了自己的美夢、接著驚醒的人。
「東西都點過了,夠過冬?」
他頭也不回地向後方問話。
「是。稍微節儉點,夠撐到過完這個冬天。」
趙天永站在寨子門口,語氣平淡。
「將軍啊。」
「嗯?」
「您還是,堅持要自己去點燃引線麼?」
他沒有告訴程昱之的是──
從十六歲那年開始,所有封山的雷,都是他親手引爆的。
算算也來到第五年了。
他一定會罵自己為什麼要這麼不惜命吧。但不這樣做的話,又要怎麼樣才對得起死去的弟兄呢?
大可以用引燃的火箭遠端引爆,但可能會把雪給融化,用人手引燃還是最容易成功的。
只是他每次點燃引線,都會有瞬間的迷茫。
「嗯。你也勸了好幾年了,應該知道我是不會妥協的吧。」
──如果死了,會怎麼樣麼?
「將軍……我以為,你還是有掛念的東西的。」
「有掛念,不代表我可以逃避我害死許多弟兄的事實啊。」
他擺擺手。
「行吧,天永,得過且過,該死則死。」
──死了或許是還債,但被留下來的人又該怎麼辦呢?
這樣的念頭閃過,讓他一次又一次的快速遠離即將炸開的雷。
「東西都已備妥,就等您去了。」
眼見勸說無果,趙天永又在心中修正了對程昱之的評價。
看來他並不值得將軍為他「活下去」。
「好。」
慕羲應,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是晴天呢,真好。
◇
趙天永進皚雪軍的那一年,正值十六歲。
那年的慕羲十五歲,挑贏了所有的百夫長、卻還沒有得到皚雪軍全軍心悅誠服的承認。
他第一次看到那孩子,啊,或許不該稱作孩子,因為他也只比慕羲大一歲罷了。
第一眼,他不覺得那個少年有任何特別之處,也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皚雪軍都用敬佩卻有點厭惡的表情看他。
他們說他是上一個大將軍的兒子,在被滿門抄斬之後作為遺孤來到了這裡。
還說他武藝超群,打敗了所有的百夫長。
「那為什麼你們還是不服他呢?」
趙天永問,問出口才發現是個有點唐突的問題。
好在那個和他吃飯聊天的大叔並不在意。
他擺擺手:「我們皚雪寨,不接受只有武力的莽夫來當我們的頭兒。」
趙天永並不想要介入皚雪軍內部決定頭頭的事。反正再怎麼樣他都只是個小兵。
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遠遠的看著慕羲。
總覺得那個少年好像有哪裡不太對勁,只是強撐著維持正常的外表,卻又焦急著想要證明自己。
他有種會發生糟糕事的預感。
果不其然,由少年所主導的一場行動,卻讓厚厚的雪堆埋掉了除了蒼蠻以外的二十名弟兄。
皚雪軍是弱肉強食的、是殘忍的,二十人在他們之中只是小小一角。
──逃不出來是他們自己命數已盡。
趙天永聽到有人這樣說,默默咬住下唇。
而少年發了瘋似的跑下山,自己跑到雪堆那裏瘋狂的挖。
雪太厚了,就算挖到雙指發紅、流血也挖不出任何東西。而且才發生過一次雪崩,應該要離那裏遠些才對。
但趙天永卻拋下自己的武器,跪到少年旁邊。他陪他一起挖。
所有人都在冷眼看他們。沒有任何人想要幫忙。
兩個少年挖啊挖的,卻挖到天黑也沒能挖出任何東西。
傅寧安看不下去,派兩位百夫長把他們架了回去,自己卻什麼也沒說。
「凍傷了,要治療的。」
已經處理好自己雙手的趙天永提著一桶溫水,進了慕羲的帳子。
少年沒有回應。他把桶子放在地上,過去拉起少年的手。
那雙手上充滿練武的繭子,此時還有許多血痕、青青紫紫。
他抬頭看少年的臉,發現少年表情空洞。
嘆口氣,他擰乾從水桶裡拿出的布巾,輕輕擦拭少年的雙手。
「你哭吧,這樣看著難受。」
「不哭。」
「那不是你的錯,是他們不幫忙的錯。」
趙天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下來。
「都過去了,沒事的。」
「不可能沒事。那些人都是我害死的。」
他發現了少年的執拗。
「那就睡一覺,然後背負著他們繼續前進。」
少年沒有接話,任他處理著自己手上的傷口。
五年來,趙天永只看過這麼一次慕羲脆弱的樣子。
後來,慕羲成為了皚雪軍掌握實權的將軍,自己也成為他唯二的親兵之一。
他把脆弱的自己藏在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然後強逼著自己揹負一切。
趙天永認為,那樣的慕羲是不正常的、危險的,但卻想不到有什麼方法可以改變他。
只有當他和「程昱之」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才是毫無負擔而快樂的。但他似乎又沒那
要怎麼樣,才能修好他已經「壞掉」的將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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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雪球o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