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過,張承勳的好心情,並沒持續下去。
倒不是因為在走廊上激吻的影片被林樂琪大作文章,事實上,挺著大肚的學妹老
闆娘再沒提過,耀揚哥老闆也不理他,專心陪老婆屋裡屋外散步繞圈圈,兩人似
乎真把他當掌櫃,民宿裡外都交給他發落,當然包括包棟的員工旅遊但如今少一
名的房客們。
此外,陪舅媽去後壁湖批漁貨、陪舅舅喝酒看電視,他都自動攬來做。
可惜,無論他把自己搞得有多累,夜裡倒在民宿床上時,仍然覺得空虛寂寞覺得
冷。他的感冒已經痊愈了,不燒不咳,所以並不是生病的緣故。
除了媽媽過世、繼父與他雙向暗戀未果之外,還能有什麼呢?這不知是他第幾次
翻閱張煥堂的草綠色活頁簿了,可是目光始終停留在第一頁的照片上,張煥堂看
著他的樣子,那個側臉,真的很像徐安衡呢…
徐安衡說,謝謝他的安慰。那他自己呢?他感謝徐安衡嗎?短暫的一夜情,有安
慰到他嗎?或者,只是延後了他這個天煞孤星面對自己命中註定的孤獨而已。
兩具肉體緊靠在一起再怎麼熾熱,都只是暫時的,非但比不過已在內心生根茁壯
、那空落落的寒意,更是把這種好比從牆中縫隙鑽進來的絲絲冷風,硬生生挖成
刺骨穿堂風,躲都躲不掉。
既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別開始,是吧?
這是有點遷怒於人了,他知道。
他在破曉時分回到新竹,第一站就是去靈骨塔。這一天是中秋節,由於隔天就要
銷假上班了,所以他並沒有留在墾丁烤肉,這是他給舅媽的理由。實際上嘛,他
是不想在這種歡聚時刻看到他們一家人和和樂樂的,對於他現在的心理狀態而言
實在太刺激了。
吳東興跟他穿同一條褲子長大,但人家早就結婚而且小孩即將出生,舅舅一家子
將他視如己出,誠心歡迎他隨時來打擾,但是他與這一家子之間的距離不只是三
百公里而已,他們是親戚,不是親密到能分享呼吸的人。
他們已經自願做了幾天的浮木,他不好意思再要求更多了;至於他自己身邊,只
要他想,能取暖的人不是沒有,看看這陣子手機裡陸續收到的訊息就知道了,可
是這感覺很像是利用別人,他不願意,但如果對方是…
徐安衡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然而他其實並不認識這人,同樣的,這人對他的
情況一無所知,他並不想造成對方的困擾。
抱持著種種消極又複雜的想法,張承勳站在媽媽與繼父的塔位前,舉著香久久不
動。
這兩人的塔位並不在同一個空間像家族型式那種,而是隔著一塊板子的兩邊,跟
他們生前的相處情況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兩人生前是室友兼合夥人,雖然結婚了但並不睡一起而是各有一間房,相互照
應卻又各忙各的,唯一的共同興趣就是把他這個兒子好好扶養長大。這是張承勳
在成長過程中慢慢體會到的,以前他不明所以,現在總算瞭解了,但已經無處著
手、無以回應。
話說回來,就算當時他知道張煥堂的心思,為了媽媽,他最有可能的反應恐怕也
只是躲得更遠。
離開靈骨塔後,張承勳去找熟識的髮型設計師,處理那一頭閃亮亮髮箍已無力壓
制的鬃毛,不僅成為對方這天的第一位顧客,更是破紀錄光修剪就花了一個半小
時。改頭換面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設計師感動得都要哭了。
從鏡裡看到自己久違的清爽宜人,這種難得的時刻不必設計師提醒,他當然已經
連拍好幾張,然後眼都不眨,就把自認最好看的一張傳給徐安衡,只因為這人參
與過他一頭亂髮的時期,他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在這之後才慢慢吞吞上傳到FB與IG,不意外很快就收到一堆讚與愛心與推文,讚
美挖苦者有之,加油打氣者有之。
反倒是line一直靜悄悄的,徐安衡不讀不回。
張承勳很失落,無論是徐安衡如先前所言可能正在忙,或是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
裡。不過沒關係,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也可以很忙,公司那邊還等著他回去
趕進度呢。
在外晃蕩再怎麼久,終究得回到那棟好幾天沒人住的房子。房子是他們母子倆到
新竹之後,張煥堂才買的,總共三層樓,有庭院與車庫,外面幾層階梯上去是一
樓有客廳廚房,二樓是媽媽與繼父的房間,三樓則是他的房間與晒衣場。
而當他一踏進屋裡,撞破滿室靜謐後,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這棟房子他一住十幾年,直到此時才發現實在太大了,自己的低泣聲與腳步聲竟
然迴蕩個不停,他甚至還以為聽到眼淚滴在地上的聲音。
他呼吸急促,手腳發冷,癱軟在自己床上,一直想著各種自盡的方式,一直以為
自己下一秒就會去做了。
而在經過了不知道是第幾個下一秒之後,手機的提示音響起,是徐安衡傳了訊息
過來,先是一張大笑的貼圖,再來是「剪短了也很好看」「你為什麼留長頭髮?」
張承勳笑了一聲,鼻涕跟著噴出來,他趕緊擦掉活像怕被手機另一端的人發現似
的,而後手指動得飛快。
「我媽過世了不能剪,我頭髮長得快就變成這樣了」
而現在徐安衡應該比較有空,不一會兒就有所回應。
「原來如此」「如果你想找人說話,我在」
張承勳又噴了更多的眼淚鼻涕出來,在淚眼朦朧中找到一張道謝的貼圖回傳,當
下就決定搬家了,否則他遲早真的會死在這裡。媽媽名下有間小套房,目前閒置
,離公司也比較近,就去住那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