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易瑾簡直要瘋了。
他完全沒有辦法理解,方才在電影院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低著頭,沉著肩,一路上磕磕絆絆,肩臂足肘沒有少撞幾個人,有人對他投以白眼
,有人直接對他破口大罵,但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一件事情值得他在意。
——好痛。
早上被狠狠劃了一道的大腿好痛。
被用力搵在膝上的手腕好痛。
被手背摩擦到近乎紅腫的嘴唇好痛。
傳來詭異熱燙的右手指節也好痛。
他只覺得陣陣的刺,陣陣的痛,到最後連心口都傳來鈍鈍的痛。
蕭易瑾的腳步最終還是凝滯了,他抬起頭,看見那幢佇立在街角的小咖啡廳,忽然覺
得咖啡的香氣不是那麼誘人了。但是他走不動了,只能停下來了。
「小瑾,你來啦。」珊姐一邊擦著咖啡杯,一邊朝他打招呼。珊姐是這間小咖啡廳的
其中一個老闆,因為蕭易瑾時常來這間咖啡廳工作,一待就是一個下午,所以也就慢慢和
她熟稔起來。
蕭易瑾只是點點頭,便坐到了他平常會坐的位子上。這個位子剛好是在咖啡吧台旁邊
的一個小角落,離門口最遠,也最為安靜。窗外是條寧靜的商店小街,偶有行人兩三,灰
茫茫的水泥建築隨意綴著店主種植的黃花綠樹,雖不至於百花錦簇,入眼倒也悅目三分。
須臾,珊姐端了一杯熱咖啡,放到他的桌前。
白霧在咖啡色的液體上氤氳繚繞,蕭易瑾卻也無心欣賞,他的心思像那白氣一樣,蜿
蜒飄散,最後無影無蹤。
口袋中的手機忽然滋滋震動,蕭易瑾的反應幾乎是一驚,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機掏出
來,看了來電顯示,才把話筒靠到耳邊。
「喂,媽。」
蕭易瑾與家庭的關係說不上疏離,但也談不上親密。自小便是十分獨立的性子,也不
曾惹過什麼麻煩,家庭教育與其說是對他放心,倒不如說是放任他隨意生長,因此和父母
的通話一個月一次已是超出規格,而自己也早已習慣這種不即不離的距離。
對他來說這段談話就只是個例行公事,閒話家常,每次母親的聲音都是淡淡的來,淡
淡的去,在他的心頭上留不下一點痕跡。他也明白,父母親並非不關心他,只是放任他獨
立了這麼久,彼此之間情感的幅度似乎就這樣固定了下來。
只是這次,母親似乎也在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些事端。
「易瑾,怎麼啦,你心情不好嗎?」
蕭易瑾的呼吸滯了一會兒,接著說:「沒有。最近趕稿,很累就是了。」
「你呀,我跟你爸是不擔心你,但你也要注意健康,不要老是熬夜工作。累了就休息
,不想待台北了就回家,有什麼事不要憋著說出來,不要忘了家永遠都在,知道嗎?」母
親難得連珠砲似地說了一段,蕭易瑾連連點頭,不禁覺得有一股酸澀衝上了眼眶。
「嗯,我知道,謝謝媽。」他抹了抹眼底的水光,微不可察地吸了下鼻子。「我要先
去工作了,再聯絡,掰掰。」
掛上電話,他抿住嘴唇,試著停下唇邊微微的顫抖。只是一眨眼,彎翹的睫毛便捎起
了水珠,很小,很細,但終究是不偏不倚地落進咖啡杯中,漾出一絲漣漪。
「小瑾,心情不好嗎?」珊姐走了過來,安撫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又蹲在他的桌
邊小聲地問:「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他還正覺得委屈,就好像又被打了一巴掌,臉上熱辣辣的。
蕭易瑾氣急敗壞,卻仍不忘壓低聲量喊道:「他、他不是我男朋友!而且,我、我不
是……」我不是同性戀啊……
「咦?等、等等。」為什麼珊姐的表情看起來比我還震驚啊,蕭易瑾心想。「你跟小
晗,不是……情侶嗎?而且你們,不是常常討論,那個嗎?」珊姐的聲音小到快變成氣音
,還一邊做了個讓人害羞的手勢。
「珊姐,不是!真不是!他是我編輯!我們是在討論故事情節……」蕭易瑾氣極反笑
,連忙否認,然後又是一陣腦仁發麻——這不代表他們平常討論的事情通通被聽得一清二
楚了嗎?
珊姐彷彿可以看透蕭易瑾的心思,連忙解釋道:「嗯……這個位置嘛,是挺隱密的,
可是其實櫃檯聽得很清楚,我們不是故意偷聽的。」她雙手合十,對蕭易瑾道了幾聲歉。
蕭易瑾倒也不是很在意了,有點蔫蔫地問道:「我跟他,真的那麼像情侶?」
珊姐狂點頭,點到眼鏡都要滑下鼻樑,說道:「所以我剛剛才那麼驚訝!我們都一直
覺得你們兩個是一起的。」
「為什麼?」
「小晗對你很好呀!他會記住你喜歡吃的、喝的,晚上也不讓你喝咖啡,工作時間長
了也會來幫你買點心,勸你休息,然後也會幫你注意冷氣的風口……」珊姐好像對他們之
間的互動如數家珍,一一列出。
「可是,珊姐你也記得我喜歡吃什麼喝什麼……」蕭易瑾眼神望向那杯不再滾燙的黑
咖啡,都是珊姐自動自發為他送上的。
「那不一樣,那是我的工作。」珊姐反駁道。「你會為普通朋友做到這種地步嗎?」
「……我不知道。」蕭易瑾認真想了一點,還是沒有答案。他其實沒有什麼朋友,也
沒真正談過戀愛。而在小說裡頭的嗔癡愛恨畢竟是虛構的,他自然分不出什麼是朋友的心
意、什麼又是情人的表態。
「而且,你們看彼此的眼神,很不一樣。」珊姐又補充。
「啊?」蕭易瑾不解。
「你平常一個人來的時候,表情都冷冷的,也不太說話。」珊姐斟酌了一下字眼,繼
續說道:「可是你跟小晗來的時候,明顯眼裡都帶著笑的。而且我跟小晗也認識好一段時
間了,他是認識你之後才變得那麼快樂的。」
「是、是這樣子嗎?」蕭易瑾細細回想他和曉如晗相處的時光,確實大多時候都是非
常愉快的。兩人同為書痴,自然是有許多共通的語言,而曉如晗辯才無礙,口條清晰,但
卻不會讓人感到油膩膩的痞味,有時神來一句、妙語如珠,蕭易瑾時常搖頭連連卻被逗得
淺笑彎彎。
就連發生了「那種事」,他的內心卻也清楚明白,自己對曉如晗的心情並非是厭惡,
只是非常複雜,千絲百縷,理不出頭緒。
「所以,你們發生了什麼事嗎?」珊姐側頭問道。
「我……」我被他輕薄了!這怎麼說得出口!「我說不出來……」
珊姐眼睛圓睜,害羞的手勢又蠢蠢欲動:「該不會,你被他強……」
「才不是!」蕭易瑾怒道,但雖不中亦不遠矣,他不禁臉頰燙紅。「珊姐,你別問
了,求你了。」
珊姐終於放棄八卦,有些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不是無法挽回的事情,就好好說開吧
,畢竟朋友一場也不容易。他晚點會過來拿咖啡豆,你要跟他見面嗎?」
蕭易瑾連忙搖頭,回答道:「不了,那我還是快點走吧。」他還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
心情去面對曉如晗。
話語方落,咖啡廳的玻璃門就被推了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側身進了店內。
蕭易瑾眼光瞥見,一個大驚,立刻縮身躲到桌子下面,而珊姐的手腳更是麻利,隨手
一掀就扯了張大黑布,把桌椅連同蕭易瑾劈頭蓋得不通不透。蕭易瑾狼狽地坐在桌子底下
抱著膝蓋,此時此刻是真心覺得想死。
櫃檯的高度剛好擋住了門和座位間的視線,曉如晗並未察覺異樣,兀自走到櫃台前。
「珊姐,我來拿豆子了。」曉如晗對珊姐打了聲招呼,但明顯心神不寧,不停地四周
張望。半晌,他才開口問:「珊姐,那個,小瑾……有來嗎?」
「下午來了一下,又走了。」珊姐剪開咖啡豆的袋子,拿給曉如晗聞了一下,便轉身
將咖啡豆到進磨豆機裡面,豆子刷拉刷拉互相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
「真的?」曉如晗只露出了些微的喜色,瞬即便又扭捏起來。「那,他,有沒有跟你
說什麼?」
「他說你強上他。」珊姐的手指抽了一下,好像還是很想做什麼動作。
幹,哩喜咧公三小?蕭易瑾在桌子底下渾身發抖,覺得膝蓋快被自己捏爆了。
「沒有!我沒有!」曉如晗連忙否認,但臉上寫滿心虛,畢竟強吻跟強上都有個強字
,說不定在蕭易瑾的心中其實是同一件事。「我只是,親了他一下……」
「親一下?」珊姐挑眉。「親一下,會氣成這樣?」
曉如晗的臉上頓時刷上一色櫻紅,他幾乎是回味了在電影院裡頭那個繾綣綿長的深吻
,舌齒間的綢繆,互相交換的氣息,最後那幾個貪婪不捨的輕觸,以及身下的男孩水光迷
離的雙眸。
「這、這不是重點。」曉如晗垂下眼簾,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他很生氣嗎?」
「他看起來沒有在生氣呀,倒是看起來很迷茫。」珊姐回答。
「你剛剛不是說他很生氣?」曉如晗疑惑道。
「我詐你的,你怎麼那麼好騙?」珊姐翻了個白眼,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模樣。「你覺
得小瑾會哭哭啼啼地跟我說『珊姐!他強上我!』嗎?這是他的人設嗎?」她一邊說還一
邊模仿嚶嚶嚶的嬌弱模樣。
蕭易瑾已經聽不下去了,很想直接咬舌自盡,再變成厲鬼掐死那個女人。
「……」曉如晗也倍感無言,但為了套出更多情報,只好忍辱負重,握緊的拳頭好不
容易鬆了開來。「那他到底說了什麼?」
「他真的沒說什麼,都是我在說。我以為你們兩個早就在一起了,還說了他一頓。」
珊姐頭也不抬地在收銀機上敲敲打打,抽屜叮地一聲彈了出來,又被姍姐推了回去。她把
封裝好的咖啡粉遞給曉如晗,然後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對他說:「姐姐讓你賒著,去
把人給我追回來,不然就把話講清楚,下次如果沒有看到你們一起進來,我就拿掃帚直接
把你掃出去。」
「……好,謝謝珊姐,我先走了。」曉如晗有些尷尬地接過袋子,滿心惆悵地離開。
珊姐繼續擦咖啡杯,過了半刻,才對著那片黑布說:「他走了。」
蕭易瑾先是悄悄地撥開一小片縫隙,確定曉如晗已經不在,他才有些趔趄地從桌下鑽
出來。
「珊姐!你跟他亂講什麼!」一出來他就立刻對珊姐發難。
「你們什麼都不說,我要怎麼幫你們?只好套他話啊!」珊姐又一副理直氣壯地胡說
八道。「現在我至少知道大概發生什麼事啦,你看,小晗還是很在意你的。」
蕭易瑾真是給氣的,怒道:「關我什麼事啊!我要走了!」隨後便抄起包包,三步併
兩步走向店門口。
「小瑾,最後一句。」珊姐喊住他,蕭易瑾握在門把上的手頓了一下。「我希望至少
,你不要討厭他,好好跟他談談吧。我看得出來,小晗……他真的很喜歡你。」
蕭易瑾沒有回應,推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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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改了一下排版的方式,斷句間多了一行空行,大家讀起來感覺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