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他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
慕羲發現自己重回了那日的刑場,遍地都是死不瞑目的人頭,還有逐漸擴大的血泊。
「按本朝律法,誅九族不可招人歛屍。慕公子,你自己撿著吧。」
有個聲音這樣說,但他只想蹲下、抱住自己的頭縮成一團。
「慕衛青用他的命換了你的命。」
「——朕相信先皇、先皇最終信了慕衛青,而慕老將軍相信你。」
宣布行刑的少皇帝是這樣同他說的。
「父親,您為何如此相信我呢?」他想喃喃,卻發不出聲。
「你只剩下蒼雪關。」
低啞的聲音在耳畔迴響。
「唯有戰死沙場,才是你的歸宿。」
戰死沙場。
有無數同袍死在與蒼蠻的戰鬥中。對那些人來說,死了就是解脫……麼?
——那麼,想尋求解脫的自己,為什麼要堅持活下來呢?
咕嚕咕嚕。
一顆人頭撞上他的靴子,留下一道血痕。
男人瞪著流血的雙目問他:「為什麼……你還活著?」
是啊。獨活有什麼意義?
那是他臆想中的慕謙君,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在夢魘之中。
無頭的屍體從地上爬起,伸出沾滿鮮血的雙手掐住他脖子。
「你什麼也不剩。」
那雙手逐漸收緊,呼吸愈發困難。
「沒人會盼你歸來,你早已無家可歸了。」
黑暗席捲而來,慕羲知道夢魘還未離去。
「惜之。」
有人喚他,話音低沉。
他低下頭,腳邊有一雙手正掛在懸崖上苦苦掙扎。
只見程昱之整個人懸在外邊、搖搖欲墜,朝他露出哀求神色。
慕羲卻猶豫不決。
……救,還是不救?
「——慕家有錯在先,才導致現今局面。一切都是罪有應得。」
父親那晚的話語突然浮現在他腦海。
「但終歸是他偷出木匣的啊。」
低啞的聲音卻在蠱惑著。
匡噹!一把短劍掉落在慕羲腳邊,使他忍不住後退一步。
「我不怪任何一個人、也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起憎恨之心。」
父親的聲音再度響起。
「惜之……」
「難道你一點都不怨懟他?」
慕羲摀住耳朵、痛苦地閉上眼,但徒勞無功。
方才掐住他脖子的雙手再一次出現,將那把短劍強硬地塞進他手裡。
「是他害你家破人亡。你不恨麼?」
慕謙君仍在他耳邊呢喃,冰涼的雙手轉而捧住他的臉。
「我……」
他的眼神迷茫,卻已忘記自己身處夢中。
程昱之什麼也沒說,只是持續用哀求的眼神看他。
慕羲往前一步,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我恨他嗎?
他捫心自問,發現自己依然沒有答案。
「只要動手,你的憤恨便會和他一同、消失無蹤。」
慕羲不知道那天程昱之沒能說出口的是什麼。他一直在否認,卻始終沒吐出一句完整
的話語。
–—他究竟想要澄清什麼?而我……想知道麼?
慕羲愣愣地站在那兒,低頭和程昱之對視。
「你從未在意過他,此時為何要猶豫不決?」
聽見這句話,顫抖的身軀突然平靜下來。
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身處於夢境之中,而眼前的戲本是如此荒謬。
閉上眼,慕羲鬆開手、刀柄敲擊地面發出清脆聲響。
接著投入萬丈深淵。
◇
程昱之打著傘,站在兄長的宅子門口。
他抬頭望了一眼陰鬱的天空,神色冷漠。
「二少爺,請進。」
門房讓他進去,卻覺得這個每次來訪都是笑著的二少爺不大對勁。
「欸,我總覺著……二少爺這樣不大對啊。」
「嗯?」
他的搭檔不解地看向他。
「大概只是心情不好罷。」
「我覺得不是。」
那個門房望著程昱之的背影,關上厚重的木門。
「他像是……要來告別。」
「怎麼,這次又是為了什麼來找我?」
程羨之還在研讀鯓溪的地方志,摀起嘴打了個呵欠。
「決定要娶杜家小姐了?還是要向我尋求什麼門路?」
說完玩笑話後他抬起頭,卻看見小弟一臉嚴肅的盯著自己。
他這小弟平時可不會擺出這樣的表情。
於是程羨之闔上書冊,隨手往旁邊一放。
「怎麼了?」
程昱之瞥了一眼,發現書名是「鯓溪志」,忍不住疑惑的眨眨眼。但此刻並不是問這
個的好時機,他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意。
「阿兄,我要去舒華辦事,怕是不到一年半載不會回來。」
「舒華?」
思考了下,程羨之想到昨日朝堂上討論的「要事」。
「你要……去幫陛下調查舒華?」
「嗯。」
「是你自己想去的,還是上頭指派你去的?」
程昱之像闖禍後不敢承認的孩子,閉著嘴什麼也不願說。
「你這一去,還回得來麼?」程羨之咄咄逼人的繼續問道。
「我……」
他張張嘴,不知道該怎麼交代。
——是想要再次逃避?
——還是發現事情不會再有轉機、想求一個「解脫」罷了?
無論是哪個,對自己的家人都太過不公平了。
程羨之打量他一會,指指身旁的另一張椅子。
「坐吧。慢慢說。」
順從的坐下,程昱之將握緊的雙拳放於膝蓋之上。他張開嘴,卻又停住。
——要怎麼說才好呢?
「不一定回得來,是吧?」
沒有緊咬著「為什麼想去」不放,程羨之輕問,卻沒有要給程昱之回答的意思。
「當初你說想要當錦衣衛,我們都知道總有那麼一天,你會為了朝廷赴湯蹈火、甚至
賠上性命。」
他倒了杯茶卻沒喝,嘆出一口長氣。
「晦焉,你就別顧忌了。」
「此去舒華,為防消息走漏,絕無可能捎信回來。那裡局勢不清……說不定一去便是
天人永隔。明日便要出發。」程昱之閉上眼。「阿兄,對不起。」
「既然你已下定決心,我也不好多做干預。」
看著茶杯上的裊裊白煙,程羨之的語氣倒是很平穩。
「你知道惜之現在在京城麼?」
若說方才程昱之覺得難以啟齒,那現在就是因突然出現的名字而陷入怔楞。
「看樣子你不知道惜之已回京了啊。過年不是還在那兒說要煮頓遲來的飯給他吃,怎
麼這麼不上心?」
程羨之無視程昱之的糾結,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既然你明日要走,那要不……等等
就去見他?」
——可是,他不想再見到我了啊。
程昱之愣愣地想著。
「他不是你最重要的朋友麼,就這麼一聲不吭的去舒華?」
程羨之見小弟毫無反應,繼續說道:「聽說他今天出宮門後突然暈了過去。」
聽見這句話,程昱之的表情總算改變。
「夜還沒深,你真不去看看?」
他一整天用盡全力避免自己去想慕羲,彷彿這樣便可以忘記那張決絕的面容、和那
塊再拼不回原貌的琥珀……但阿兄一句話驚醒了他。
「我……」能找什麼理由去看他呢?
最絕望的是,程昱之發現自己的確是擔心他的。
——或許這輩子、這份情誼都不會從自己的心裡消失吧。
「總感覺你們吵架了,但你們這幾日分明沒有見過……」
其實很敏銳的程羨之一攤手,頓了一下繼續道:「姑且當作是我的錯覺吧,但朋友出
事不去看看,那還是朋友麼?」
「阿弟,他總不會因你的關心而罵你的吧。」
「嗯。晚些我去看看。」
程昱之不想讓大哥為自己的事情擔心,只好應下。
「希望此去能夠平安回來。若是不能……反正我尚未娶親,真出了什麼事也……」
「程晦焉,閉嘴。」
程羨之卻是直起上半身,字正腔圓地打斷了他。
「我就當你去辦個為期一年的差事,其餘什麼都不會跟他們講,你也給我完好無缺的
回來,知道麼?」
「……好。謝過阿兄。」
「說是要來……」
一身黑衣的程昱之站在慕府外的桃樹上,有些沮喪地摀住自己的臉。
都來了還不敢進去算什麼事兒?
「他身子骨應該不糟才是,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倒下了?」
他喃喃。
看了許久,慕羲臥房的燈卻總是暗著,書房也一片漆黑。
——還沒醒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已經過了晚膳時分,慕家卻寂靜無聲。
程昱之蹲在那兒,吹著冷風的同時不斷自問:他不想要再跟你來往了,那為什麼你不
放不下他呢?
冷風吹散了上頭的熱血,他陷入無邊的沉默。
為什麼會這麼在乎他呢?因為是最好的朋友?還是因自己陰錯陽差之下害他全家滅門
,覺得有所虧欠?
或者是……其他什麼不能宣之於口的原因?
他不知道。
「將軍,您可總算醒了……」
待他意識到時,自己已經像個賊似的蹲在慕羲的房頂。程昱之摒住呼吸,聽那個應該
是趙天永的聲音繼續說道:「為什麼出宮就突然暈過去了?您沒事吧?」
「我沒事。」
明眼人都聽得出來只是託辭,但程昱之心中高懸著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醒來便好
。
他安靜的踏過屋瓦,離開了。
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在他心中逐漸發酵。
慕羲抬頭望了一眼房頂,表情有些茫然。
「將軍?」
趙天永小心翼翼的喚了他一聲。
不妙,他又什麼都不願意講了。
「大夫來過了,說您沒什麼事,只是需要休息。」
「嗯。我沒事,不用太擔心。」
慕羲坐起身,發現自己只穿著中衣,皺了下眉。
「現在什麼時辰?」
「戌時的巡夜人剛敲著梆子過去。」
「把我的外衣給我,然後去拿點吃的過來。」
慕羲雙腳觸地,不安的拉拉衣領。
「晚些送信給阿兄……呃,程羨之。我們明日啟程。」
「這麼急著要走?」
趙天永有點訝異,將軍竟毫不留戀地就要離京。這才剛回京城三天呢。
……雖說昨日跟程昱之大吵一架之後,似乎也沒什麼好掛念的了。
「嗯。」
消失已久的夢魘再次纏上,必須趕快找點事做。
「阿兄說他要去鯓溪暫代太守一職,問我能否順路護送,我答應了。他白天讓我確定
時日再和他說,我現在便來寫信。」
「是。」
將慕羲的外衣遞上,趙天永沒有多說什麼便離開了。
慕羲把手腕貼在自己的額頭上,閉上眼睛。
它不在了。而他……也不再了。
迅速地寫完信,慕羲讓崔澤找個小廝送去,自己則推開了父親書房的門。
那兒積了厚厚一層灰塵,但裡頭依然是那天異變突生、慕衛青離開前的樣子。
「咳咳咳!」
他提著油燈、被灰塵嗆的狂咳不止,用袖子遮住口鼻。
他需要一個寄託來代替那串佛珠,只好來翻找父親的遺物。
但他卻不知道應在何處找、找些什麼。
巡了一圈,大略翻找過抽屜和櫃子,卻什麼也沒找到,只好放棄。
夜深了、實在是不大方便。
他退回書房門口,目光凝滯於黑暗深處。
從那日孤身一人回到慕家大宅開始,心頭便空落落的,像是無根浮萍找不到「家」。
……慕府對自己而言,究竟是囚籠呢,還是唯一的歸處?
慕羲又無意識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還以為自己成功驅散了那片縈繞心頭的黑暗,結果,它又再次歸來……還是以更
加不堪的形式。
◇
今日是義子回京的第六日。
傅寧安不知心頭的不安從何而來,只是不斷踱步。
蒼雪關外的冬雪融了,此時正是蒼蠻青黃不接之時,皚雪寨上上下下都在嚴防來自關
外的進犯。
打從封山後每年都是如此,剛開春便會有一波較大的襲擊到來。
往年慕羲初春時會在皚雪寨坐鎮,待局勢穩定後才會回京掃墓,一掃完便會回來。但
今年他不在,而因老母親重病而告假回鄉的副將直到現在都未歸來,讓傅寧安十分憂心。
「傅監軍,我送東西來啦。」
趙海青打了聲招呼,把書冊整整齊齊的擺在桌上。
「您別擔心,斥侯說視野所見的範圍內沒有任何蒼蠻的蹤跡。」
他揮揮手,道:「沒事,幫我傳下去,讓所有百夫長和千夫長加緊練兵,沒有批准誰
也不許出寨。」
「是!」
趙海青領命而去,傅寧安則望著他的背影。
——那年慕羲剛來皚雪寨時,比現在的趙海青更加年幼。
帶著一張槁木死灰的臉、一個小小的包袱和慕衛青的信,獨自來到皚雪寨。
他忘不了那個男孩的眼神。
曾經的慕衛青是滿懷希望而來,和他的面容有八成相似的慕羲卻是帶著滿身絕望,像
是要尋找解脫似的到來。
——那個「解脫」或許等同於「死亡」。
這幾日,傅寧安都在想著羅畢達同他說的那番話。
「殺掉慕衛青的是皇上,你是要他去向陛下報仇?或者,你認為罪魁禍首是那個錦衣
衛,想讓他向姓程的報仇?」
「本應怪罪害這件事發生的元兇,但元凶已經死去,所以你只能轉而恨告密者。」
自己到底圖個什麼呢?
不論做什麼,慕衛青都已經回不來了,早就不知輪迴成了什麼樣的人。
明知道「真相」只會造成慕羲的痛苦,為什麼要同他說呢?讓他的安穩破滅、再次跌
回好不容易爬出來的泥淖?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和蒼蠻不過是在互相折磨。」
他的知心好友曾這麼說過。
在一場慘烈的、雙方都死去數十人的戰役過後,慕衛青渾身血汙的發出嘆息:「或許
這就是天道吧,但我想不透,為什麼要這樣互相傷害呢?」
他閉上眼。
——慕沉軒啊。我似乎,害了你的孩子。
「對不起。」
他喃喃,卻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
精修修了我七小時hmmm...
開始精修後發稿的我變成了周更的人類(。
明明就是一篇談戀愛的文但程慕總是分離比聚首多...等到他們下次聚首就是大推感情線的時候了!(雖然這一天還有點遠